11月7日晚,李安、馮小剛、賈樟柯三位導演在清華大學做了一場“我們的第一次”的分享交流會,為新片聲勢。近兩個鐘頭的時長,看完感受頗多。馮小剛導演除了幽默地感嘆《我不是潘金蓮》的故事只會發(fā)生在特色的中國,剖析一番傳統(tǒng)人情社會與法制的沖撞。后賈樟柯又引申到李雪蓮上訪的經(jīng)歷跟他拍電影向各部門妥協(xié)爭取的過程差不多,馮導便機智地幫電影局擋了一槍,稱他們是“扛雷的人”。
大導演李安一貫自謙,比什么都懂的某些影評人溫和幾百萬倍。他講述自己對技術革新充沛的好奇,拍攝過程中的驚人發(fā)現(xiàn)驅使他做了這番冒險的嘗試。不經(jīng)意間他又會展露出情感涌發(fā)的一面,像在摩洛哥拍攝時,他懷抱了許久一個心理可能受到拍攝創(chuàng)傷的孩子。講演員努力配合導演付出了很多,被觀眾質(zhì)疑討伐,內(nèi)心極是酸楚。他在講電影,更多是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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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的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和馮小剛的《我不是潘金蓮》都改編自小說,兩個電影都有點怪。劉震云12年出版的原著小說的序文十幾萬字,正言只有幾千字的結構,啟發(fā)了馮小剛嘗試用特殊畫幅的方式敘事。馮導也說服了《我不是潘金蓮》的絕對主角范冰冰,必須接受她僅僅是一個介紹人的角色,電影的真正主角其實是圍繞她的男性。這個也點通了我對《比利.林恩》故事的理解,它也是由一個男孩串聯(lián)起來的美國大觀。
電影《比利.林恩》改編美國作家本.方登的小說《漫長的中場休息》(大陸版本譯名),一句話簡介它就是:“有人來表揚你這輩子最慘的一天”。在李安談到這部小說時,覺得它有大量思索、精神性的內(nèi)容,是不適合用電影的方式呈現(xiàn)。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樣恰恰適合采用新技術,精簡化場景,將鏡頭靠近對準角色的臉,盡量不化妝、真實的臉。
漫長的中場休息 2016.11
不少看過電影的影迷對李安這種做法感到不可思議,描繪有如在看一部電視電影,跟演員過不去。為什么要拿這么高、沒有人用過的規(guī)格去拍一堆人臉?而不是像《指環(huán)王》,星際宇宙那樣的宏大景觀?但若讀了這部電影原著,它可能就幫我們解答了這類困惑。在目前能達到的環(huán)境下,還有什么比拍這個更適合?
由他人執(zhí)筆的李安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中,有人告訴過李安這樣的一句話,“要么忠于原著,拍一部爛片。要么不管它,拍一部好電影”,大意如此。文學和影像是絕對不相同的兩種事物,它們兩者都有各自無法企及的觸角。文學中人物的心理感受,肆意的幻想,不可能都借助電影敘事與特效實現(xiàn)。但在《比利.林恩》中,李安面對的不是是否要忠于原著,而是該怎樣表現(xiàn)它。
荒木經(jīng)惟說最赤裸裸的是人的臉,臉是最性感的,李安說人的臉最富有戲劇。故而李安導演所做的其實可以說是一種文學影像化的嘗試,借助視聽語言無限逼近文學的身體。當演員的臉足夠貼近我們,我們看清了他們皮膚斑點,血管脈絡,他們內(nèi)心在想什么,雖沒有文字的提醒,但我們能夠融入環(huán)境中,真正感受的清楚。這是難以革新的電影語言,觀眾越來越遠離的內(nèi)容。因而李安才不斷強調(diào),電影內(nèi)容與技術是捆綁在一起的,而不是割裂的。文字敘述的優(yōu)勢是作者可以清晰描繪人物的思想過程,被我們確切感受到,而這種感受同電影給我們的一樣不可避免轉瞬即逝,李安就試著讓我們通過電影閱讀這種感受。
在本.方登的小說中,從直線看它并沒有在戰(zhàn)場的時間,它始于凱旋回到美國參加中場秀,結束于跟家人團聚過后返回戰(zhàn)場。沒有太大的劇情沖突,充斥著對話,荒誕的戲碼,心理的獨白。李安拍它顯然更多不是為了表達反戰(zhàn)的思想,而是一個男孩的成長,或置身事外的我們都無法理解的士兵的孤獨與痛楚。
這樣去理解李安的做法,便聯(lián)想電影是需要時不時向文學取經(jīng)的,借此為它注入新的活力。像前不久的《七月與安生》,結尾的幾次翻轉,令人耳目一新,很是新鮮。改編常會逼迫創(chuàng)作者思考、產(chǎn)生從文學汲取養(yǎng)分再發(fā)揮的智慧。而把握了原著的基調(diào),選擇不忠于原著,并不代表著原著作品不好。改編這活太難,一不小心容易毀了它,不被承認??纯础稒嗬挠螒颉访考境鰜?,有多少原著黨在罵罵咧咧,呼吁讓角色復活,恨不得把編劇頭砍下來。但改編也有它極大的優(yōu)勢所在,平庸下三濫的作品,導演與團隊的眼光能發(fā)掘出其璞糙質(zhì)地的精華成分,再反哺作品。我們通常不會因一個失敗的電影改編,改變對原著的固有印象。卻會被一個更優(yōu)良的改編形式打動,去容忍原著一些狹小的缺陷。這大概就像團隊協(xié)力去修補一個人已完成的創(chuàng)作中遺失缺漏的內(nèi)容,達不到的層次,打磨的晶瑩透亮。
自然也會有小說與其改編的電影都十分優(yōu)秀的情形,去判斷兩者,有一個技巧不知是否合適。比如我們看了一部印象奇好的電影,回頭找它的原著,若發(fā)現(xiàn)原著仍有飽滿的力量,俘獲打動我們的敘事特點,許多電影裝不下的那些旁逸斜出的支干留在書中更有味道,這樣看兩者都無疑做到了成功。反之,讀了原著,發(fā)現(xiàn)電影已經(jīng)沒有再看一遍的必要,變的毫無吸引力,甚至人物性格與關鍵情節(jié)都遭到破壞。或看完電影,讀原著枯燥無味,無用多余的段落比比皆是,這樣有一方肯定是失敗的。
有時候電影與原著也在吊詭地為彼此做互補,例如溫斯頓.葛魯姆的小說《阿甘正傳》改編的電影收獲了巨大成功,拍出了史詩般的傳記氣韻。而它有著諸多巧合荒誕的情節(jié),觀眾卻能結實融入進去,被阿甘的精神打動。但如果打開原著,它就是另一幅畫風了,變成了讓你捧腹大笑的逗比喜劇,你可能想象不到阿甘還曾和好萊塢女演員鬼混過,和毛澤東有過交集,在北京賽跑過。他們是兩個阿甘,又是同一個阿甘,只是作者和導演觀察他的角度改變了。又像安東尼.伯吉斯的《發(fā)條橙》,庫布里克在將它改編成電影時,卻少拍了小說的最后一個章節(jié),意義就很大不一樣,但兩者又都成立。
文學跟電影的緊密抱纏,也有它憂傷的地方。我常常困惑到底是該先讀原著,還是先看電影的問題。但有時又覺得不必太過糾結,在前在后都無關緊要,它們一般不會對自己的副本大舉破壞??催^電影去讀原著,電影的人物形象會代入進文字中去,幫助我們更容易理解,但也可能因此我們盲目地忽視掉了原著中作者精心設置的細節(jié)微妙之處,閱讀也少了幾分想象的樂趣。
先讀原著,似乎也不是一種明智之舉,它等同于我們已經(jīng)對電影內(nèi)容知曉了大半,被劇透過了,再看電影不過是觀察它完成表現(xiàn)的怎么樣,觀影感受會打折扣,遇上不走尋常路的導演大概會減輕。阿婆和日系的推理小說,尤其不該在看改編電影之前閱讀。
考慮到我們在一部電影上所花費的時間成本一般是兩個多小時,書就很難講。我們喜歡一部電影,可以不時重溫,但恐怕很長時間也不會有耐心重讀一本書,這樣先看電影會是不錯的選擇。
對于許多皇皇巨著來說,改編的電影只是它的冰山一角。但現(xiàn)在有太多經(jīng)典的書籍塵封沒有人再翻閱,而經(jīng)典的影片仍被一代代影迷挖掘出來填充無聊的時間。但電影總歸是無法離開縝密優(yōu)秀的原著作品,不然我們能看到的影片,質(zhì)量就會衰敗很多。觀眾喜聞樂見的電影,仍需要回報原著的喂養(yǎng),把它引薦給更多人,讓讀者探索冰山。原著也受惠于電影,不然很多書我們永遠也無緣閱讀到。
小米克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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