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李安接受臺灣《天下》雜志采訪。
里面有句話,又被大家傳瘋了。
電影一直在告訴我它要變。
有理。
在Sir看來,李安的電影也一直在變。
不光是技術(shù)上的變,2D到3D到4K每秒120幀的3D。
內(nèi)容也在變。
從最早討論家庭倫理,到后面討論社會、信仰。
他也不是主動變,是跟著時代變,跟著內(nèi)心變。
而每一次的變,他都抓得住本質(zhì)。
《斷背山》《色戒》抓住的,是禁忌。
《制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抓住的,是自由。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抓住的,是信仰。
最早的三部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那時的李安最想聊的,是中國人。
中國人最看重的是啥?家庭。
而維系家庭最重要的東西,看起來卻特膚淺:
一個字,吃。
今天Sir就和你一道,看李安是如何把一個膚淺的吃,拍出深厚的家庭感情的。
首推《飲食男女》。
豆瓣評分 9.0
它講了一個頂級大廚和他難以溝通的三個女兒的故事。
父女情直接聊,好像很肉麻。為了不那么肉麻……
李安就在“吃”這個低調(diào)的動作上,下功夫。
開頭老朱做飯的這段,是影史上“最吊人胃口”的開場十分鐘。
魷魚從中間對半剖開,左右攤開然后密刀切成花。
蘿卜先大刀切塊,然后細刀切絲。
這些畫面,除了能治厭食癥,還能治強迫癥。
比起國外美食經(jīng)常強調(diào)的“簡單”“快捷”,老朱做菜簡直“折騰”。
一道扣肉,步驟多到煩死。
五花肉切成厚薄適中的小塊。
填進碗,撒調(diào)料,放蒸籠前還勻兩下,讓汁均勻分布。
蒸好了,還要把汁瀝到熱鍋里,五花肉扣進碟子。
熱鍋里的汁勾好芡,再新鮮滾燙地淋到扣肉上。
這十來秒咽口水的人,可不止Sir一個。
@5只小熊:我會告訴你我反復(fù)看了五遍開頭?口水流成海
@Ivan:開頭太饞了
在Sir看來,“食物”在李安電影里,填的是兩個“欲”——
第一個,是口腹之欲。
勾引食欲的畫面如此到位,也因為李安和老朱一樣,愛“折騰”。
李安在訪談中,談到自己最喜歡拍做飯的原因。
“在家庭劇中,我最喜歡廚房的場景,因為從電影的角度來看,那兒包括了不同的層次。那兒既是戰(zhàn)場又是很個人的空間。大家不在客廳或臥室,而是在餐廳和廚房相聚,在那兒可能發(fā)生各種各樣的事:不同層次的互動。這是我最喜歡拍的場所?!?/span>
為了拍好廚房,李安請來美食家林慧懿當(dāng)顧問。
又為郎雄飾演的頂級大廚找了一個牛叉的替身——
施建發(fā)(人稱阿發(fā)師),1992年臺灣“中華美食展”的金牌得主。
中間:美食家林慧懿,右一:老朱替身施建發(fā)
在阿發(fā)師的回憶里,拍《飲食男女》有一個細節(jié)最深刻:給手化妝。
阿發(fā)師:那個手還要上妝,不是上在臉上,上粉底,還有老人斑
訪談來源:臺灣TVBS新聞
(這么嚴謹真是……很多國產(chǎn)片還動不動“臉和手臂兩截色”呢。)
連一根蘿卜絲,李安都挑剔。
蘿卜切成絲不夠,還要根根分明透亮。光是拗鏡頭就讓阿發(fā)師想爆腦袋。
郎雄的手替,還不止一個。
蟹粉小籠包,包的人是鼎泰豐的少東楊紀(jì)華。
(為了不穿幫,楊紀(jì)華還犧牲了自己濃密的手毛。)
搞這么多,就為了這兩秒的包子十八褶。
也正是李安的折騰,才有了這十分鐘的“吃貨福音”。
不,一聊到吃,Sir就跑題了……
Sir本來想說點更深刻的嘛!
李安拍“吃”,不是只為了拍“吃”。
在自傳里他提到《飲食男女》編劇王蕙玲對飲食的理解:
吃、飲食是臺面上的東西,欲望、男女則是臺面下的東西,臺面下的東西永遠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討論,這也是主角一系列荒謬行徑的來源。
——《十年一覺電影夢》
臺面上擺著的是飯菜,臺面下藏著的,全是人的心思。
飯菜只是介質(zhì),要好吃,讓人產(chǎn)生家庭的聯(lián)想。
而底下開不了口的欲望、感情,才是觀眾共鳴的本質(zhì)。
不單《飲食男女》,整個家庭三部曲,都繞不開一個“吃”字。
家庭三部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
《推手》里,一家人吃晚餐,餐桌上還分個楚河漢界。
一邊是中餐一邊是西餐。
兒媳婦拒絕吃中餐,連在西方長大的孫子,也拒絕了爺爺?shù)闹袊恕?br>
吃肉長肉
我不要,謝謝
食物在這里是個引子,下面藏著的,是中西方文化產(chǎn)生的家庭隔閡。
到了《喜宴》,婚宴變成鬧劇。
大家輪著花式鬧新人,合力把老外三觀震碎。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全場敲酒杯要看新郎吻新娘
別看大家這樣喜氣洋洋,其樂融融。
這位路人一語戳破,都是性壓抑造的孽。
對,這個路人就是李安
平時羞射都是裝,一碰到能鬧騰的場面就集體高潮了。
食物在這里更像是撐排場的擺設(shè),強調(diào)的只是形式,是中國人最愛擺的空架子。
三部曲中的前兩部(《推手》《喜宴》),“吃”更多是提供一個場景,讓不同的三觀在餐桌上對抗。
到了最終曲《飲食男女》,吃,成了常態(tài)。
電影里多次出現(xiàn)“家宴”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
這才是李安藏在“吃”下面的第二個欲望——七情六欲。
李安在自傳里談《飲食男女》時,說自己想拍的是“尷尬”。
我當(dāng)時想拍“父女關(guān)系”,就是想拍父女無法溝通、彼此憋在心里的尷尬,其實父女關(guān)系也是一種男女關(guān)系,只不過是一種很尷尬的男女關(guān)系。
——《十年一覺電影夢》
父女沒法溝通,“食物”就成了感情的出口。
整部片吃了6頓飯,父親做了4頓家宴。
Sir想重點說說,二女兒家倩做的兩頓飯。
第一頓,心血來潮給前男(pao)友做的飯。
家倩做菜,一招一式都有老朱的感覺。
講起菜譜也是滔滔不絕。
做菜,是家倩對老爺子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出口。
飯桌上,家倩回憶童年,父親用食物給她做玩具。
在他館子還沒有忙晚餐以前
他都會用面團幫我烤一個手鐲
以前我有一個戒指
上面鑲滿了糖漿和八角做的鉆石
說起以前的父親,家倩的形容是“親切、好玩”。
對父親的回憶,通過這兩個面團捏的小玩意兒,被深深記住了。
第二頓,全片末尾只有父女兩人的家宴。
影片開頭,父親做飯給女兒。結(jié)尾則反過來,女兒做飯給父親。
曾經(jīng)不許別人掌勺的廚房禁地,換了一個主人。
嘗湯羹的時候,父女倆為了一點小事斗起了嘴。
但馬上老朱就發(fā)現(xiàn)——
自己失去已久的味覺恢復(fù)了。
從失去到恢復(fù),也是父女關(guān)系的比喻。
李安說,最后一段,就是從破敗感傷到親情流露。
來源:《十年一覺電影夢》
那碗湯羹,是父女和解的始點。
吃,又一次成了感情的載體。
Sir印象最深的臺詞,不是那句家喻戶曉的——
“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料都準(zhǔn)備好了才下鍋?!?/p>
而是家倩對著自己做的一桌菜的自言自語。
好奇怪!我好像沒什么童年記憶
除非我把它們煮出來
連記憶都糊掉了,身體卻可以本能反應(yīng)。
所以美食本身,就寄存了每個人不同的感情和記憶。
承載了你人生故事的美食,曬到朋友圈未必人家看得懂。
但懂的人,卻一秒就能感動。
這種美食,才算得上“靈魂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