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股市場情緒回升,兩萬億成交成“新常態(tài)”,如何跟緊增量資金步伐>>
衛(wèi)建民
巴金的《談契訶夫》
《譯文》刊登的黃永玉所作契訶夫木刻像
莫斯科剛下完一場大雪,我們就在謝列梅捷沃機場落地。發(fā)現(xiàn)工作人員正清理積雪,我就想,當俄羅斯遇到大雪,所見所聞才有記憶里的歷史場景。此刻,有誰知道,我剛踏上俄羅斯的土地,腦袋里想的全是契訶夫——這位參與了我精神塑造的俄國作家,我年輕時的心靈導師,命運歧途上的指路人。
公務活動之余,我參觀了莫斯科大學,又到訪新圣女公墓,這里葬有一萬多名俄羅斯的歷史名人;在公墓門口,我花一百 我將手中的白菊花輕輕放在契訶夫墓前,面對墓碑三鞠躬。公墓修道院的金色葫蘆頂,于藍天麗日下熠熠生輝,樹葉在風中發(fā)出金屬質(zhì)感的聲響,四周靜悄悄的,空氣里彌漫著冷寂的味道。 * 契訶夫的作品,很早就被譯介到我國。新文化運動后,魯迅、茅盾、徐志摩等前輩,或是翻譯他的小說,或是翻譯對他的評論,為方興未艾的中國新文學注入了新鮮營養(yǎng)。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說月報》自從改變辦刊方針,由茅盾、鄭振鐸、葉圣陶相繼擔任主編后,刊登過契訶夫的照片和趙景深、彭補拙、洛生等人的譯作。沈從文在初涉文學寫作時,就對契訶夫的小說產(chǎn)生興趣。徐志摩旅歐時,在英國拜訪了女作家曼斯費爾德,同他心儀的作家大談契訶夫;他知道,曼斯費爾德是契訶夫的私淑女弟子,被稱為“英國的契訶夫”。抵達莫斯科后,徐志摩又專程赴新圣女公墓,用他的話說是“給契訶夫上墳”,還寫下了熱情洋溢的散文《契訶夫的墓園》??箲?zhàn)時期,賈植芳從日文轉(zhuǎn)譯《契訶夫手記》,廣為流傳,新中國成立后,這本譯著多次再版,是許多讀者和作家認識契訶夫的重要媒介。普通讀者從契訶夫幽默的札記中享受閱讀的快樂,小說家則學習契訶夫捕捉形象的技巧,完成細節(jié)、形象的日常積累。在十九世紀的俄國作家中,中國讀者是將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訶夫排在一起的。 最能代表中國讀者對契訶夫敬意的,是1954年契訶夫逝世五十周年時,我國成立了“紀念世界文化名人契訶夫逝世五十周年籌備委員會”,出版了《紀念契訶夫畫冊》《紀念契訶夫?qū)??,《譯文》雜志的封面刊登了畫家黃永玉所作契訶夫的木刻像,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翻譯家滿濤編寫的《契訶夫畫傳》,孫犁撰寫了長篇紀念文章《契訶夫》,巴金代表中國作家專程赴莫斯科,參加相關紀念活動。巴金喜愛契訶夫的作品,他在新圣女公墓見到了克尼碧爾,還參觀了契訶夫故居,寫下《我們還需要契訶夫》等一組文章。1955年,這組以契訶夫為話題的文章輯為一冊,名為“談契訶夫”,由平明出版社出版。汝龍最早翻譯的契訶夫的小說,也是由巴金主持的出版社出版的。 汝龍這個名字,和契訶夫緊緊連在一起。雖然他翻譯過列夫·托爾斯泰、高爾基的作品,但在主攻方向的選擇上,他征求過巴金的意見,巴金建議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契訶夫作品的翻譯上。從此,汝龍便以個體翻譯家的身份,將全部生命投入契訶夫作品的譯事。上世紀五十年代,他較為整齊地出版了二十七卷本的《契訶夫小說選集》;八十年代初,他又重新修訂,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再版這套選集,并且繼續(xù)翻譯、修訂,出版《契訶夫文集》和十卷本的《契訶夫小說選集》。這項規(guī)模宏大的翻譯工程,完全出自一人之手,而且是在惡劣的條件下進行的,但我從未聽見譯者的呻吟和訴苦;不僅對自己的生活境況不抱怨,還用一個高貴翻譯家的余光照亮他人。經(jīng)濟學家余永定曾回憶,他年輕時在工廠做工,業(yè)余時間學習英語,拜汝龍為師。為了讓余永定理解一個單詞的含義,汝龍會做動作,幫助他理解:“例如irritation(激怒)這個詞,他就做出irritated的樣子給我看?!督疸y島》里有不少海盜對話,我怎么也看不懂,汝龍先生就模仿海盜的聲調(diào),繪聲繪色地高聲朗讀,讓我體會這些話的含義?!比挲堁普T,完全出于一個熱心正直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 喜歡契訶夫作品的讀者,但見一本本譯作擺在書店、圖書館的書架上,又有誰了解過譯者的情況?我是契訶夫迷,即使注意搜集相關資料,也很少聽到譯者的聲音。年輕時好事,當我得知汝龍先生的妹妹汝倩英同志在本單位的計統(tǒng)局工作后,主動登門,想通過她,以采訪的名義拜訪汝龍先生。那時,汝龍的住所極狹窄,不少書就存放在妹妹的新家,我經(jīng)??匆娨恍┩屡踔徒鸷炠洝凹叭诵?文穎嫂”的書在機關里讀;原來汝龍字“及人”,書是從他妹妹那里借出的。倩英同志知道我的用意,又了解她哥哥的性格,就讓我寫個采訪提綱,由她轉(zhuǎn)交,看她哥哥是否同意。不料我的請求壞了事:倩英同志轉(zhuǎn)告我,她哥哥說,我們還是謙虛一些吧,不要寫文章宣傳了。為了安慰我,她送給我兩本新近出版的契訶夫文集。我暗自后悔:假如不說采訪,隨倩英同志去看看她的翻譯家哥哥,當是不會拒見的吧。記得契訶夫說過這樣的話:小說家寫完作品后,就應該躲在幕后,“連克雷洛夫都說過,空桶子敲起來比實桶子還響,如果他們有才能,就應該尊重他”。我想,一輩子浸淫于契訶夫的作品,通過作品了解契訶夫偉大的人格精神,怎能不受其影響?汝龍先生默默翻譯契訶夫,把自己的心血融化在嚴肅的工作中,放眼翻譯界,他是唯一一位沒接受過采訪、成就又很大的翻譯家。 * 在莫斯科,白天我?guī)ьI團隊訪問各種智庫,晚上就到大街上溜達,尋找與契訶夫有關的遺跡。在莫斯科藝術劇院附近散步時,不禁想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寫過一本《契訶夫與藝術劇院》,是滿濤譯的,這位大導演詳盡地追述他和契訶夫、契訶夫和劇院的淵源。我知道,《海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由此奠定了莫斯科藝術劇院的地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舞臺大幕上就繡著兩只展翅飛翔的海鷗。現(xiàn)在,那兩只海鷗還在大幕上嗎? 在北京的首都劇場,我看過立陶宛OKT劇團表演的《海鷗》,演出沒過半,我大失所望,悄悄退場。《海鷗》的劇中人坐在折疊椅上,只是說話,話劇變成朗誦劇、廣播??;至于演員的化裝,也是敷衍塞責,好像在彩排。與其買高價票來劇場看演出,還不如自己在家看劇本,也許我孤陋寡聞,不明白這是什么“現(xiàn)代形式”。北京人藝排演的《萬尼亞舅舅》,演出一開場,濮存昕飾演的萬尼亞匍匐在舞臺右側,從服飾、燈光都貼近契訶夫的人物形象。但在演出過程中,整臺戲不協(xié)調(diào),演員的水平高下不均,全劇的效果就分裂;導演對契訶夫的詮釋,是另一種舞臺語匯,我大不滿足。對契訶夫的藝術世界,太難正確把握,用另一種藝術形式再現(xiàn),甚至是南轅北轍。 我讀的契訶夫的幾個劇本,是焦菊隱、滿濤翻譯的,滿濤直接從俄文翻譯,質(zhì)量最高。但要讀出契訶夫獨有的文字風格和韻味,我還是認汝龍。讀過汝龍翻譯的所有契訶夫的作品后,我胡思亂想:我是讀契訶夫,還是讀汝龍?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每個人的青年時代,都有與青春攜手同行的書。我年輕時大量購買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讀契訶夫,卻先從機關的圖書館借閱,然后才一本本從書店買?!镀踉X夫小說選集》不是一次出齊的,出幾本買幾本,買契訶夫的小說成了執(zhí)念,直到集齊二十七本。而契訶夫逝世的照片,我將其裝進金邊鏡框,擺在宿舍的書桌前;夜晚,我在臺燈下讀書,面對他安詳?shù)倪z容。契訶夫的小說并未給讀者指明生活方向,那些人物形象,沒有一個是高大又完美的。在灰色、庸俗、瑣碎、慵懶的生活場景和色調(diào)里,他筆下的人物在掙扎,在向往透明的天空和亮麗的陽光,有如植物的向光性。沙皇統(tǒng)治下的農(nóng)奴制,很大程度上壓制、扭曲了民族性格,所以契訶夫筆下,有知識分子的苦悶與彷徨,也有下層人民的苦難。 讀契訶夫,使我對工作的外部環(huán)境漸漸不滿,我特別害怕自己成為《外套》里的別里可夫而不自覺。這時,我用儒學的方法,反身內(nèi)求,勇猛精進,從而改變自己的“精神構造”。讀懂契訶夫的人會知曉,契訶夫的文學思想是向現(xiàn)實生活發(fā)出警告,讓我們警惕那些習以為常的惡劣慣性,他告誡讀者不要以非為是,要有更高、更美好的目標。而誤讀契訶夫的人,會以為這位作家沒理想,作品太灰色,看不到光明的前景,缺乏曲折離奇的故事。在我國,早就有因誤讀主動告別契訶夫的人,而讀懂的人,堅定了自己的生活目標。我認識一位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在干校勞動時,偶然讀到契訶夫的小說《打賭》,因此受到啟發(fā)。不顧繁重的勞動與黯淡的境遇,他發(fā)憤讀書,珍惜寸陰,改革開放后用所學專業(yè)為國家服務,作出了突出貢獻。呵呵,要談契訶夫小說的現(xiàn)實功用,顯然背離文學的本質(zhì),契訶夫泉下有知,也會發(fā)笑。但我有資格說,契訶夫的文學作品,包括他的書信、劇本,在外形散亂的藝術世界里否定了人們習以為常的現(xiàn)實生活,告訴讀者:“這樣生活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