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波瀾 詩意
讀彭東明的《坪上村傳》
作者簡介
蔣正亞,男,1964年8月出生,漢族,湖南省岳陽縣人,中共黨員,大學文化程度,高級政工師。筆名鄭誠、蔣當當、艾雨重等。曾任教師、編輯、政工干部?,F(xiàn)從某企業(yè)提前退線,任岳陽市老年大學文學班教師。1997年加入湖南作家協(xié)會,1998年加入中國散文學會,2002年加入中國石化作家協(xié)會。著有散文隨筆集《城鄉(xiāng)兩棲》《夜貓隨筆》《人在南山》,詩集《青春底片》,評論集《弄文知味》。
我簡直不敢相信,作家彭東明對鄉(xiāng)下、農(nóng)事、民俗的熟悉到了針頭線腦的層級。我16歲離開農(nóng)村,自以為有化不開的故鄉(xiāng)情緒。讀了彭東明的長篇小說《坪上村傳》(原載《十月.長篇小說》,2018年第6期)之后,才明白,我對于故鄉(xiāng)的了解太過于膚淺。但我畢竟知道了,自己與彭東明上下年紀,有著頗為相似的童年記憶,而且我倆故鄉(xiāng)的地理距離并不遙遠,風俗習慣也大同小異。這部小說,于我就顯得格外的親切。小說用詩意的語言,再現(xiàn)了一座村莊兩百年間的大小物事和滄桑巨變,展示了村民、鄰居特別是“我”的太祖父輩以下幾代人的命運,淡淡的憂傷中,滲透了作家對農(nóng)村建設、農(nóng)民命運的深入思考和復雜情感。
被狗救了性命的阿蓮,最終死于“救命恩狗”傳染的狂犬病。有治蛇傷絕技的相保,最終死于咳嗽時誤吸的蛇毒。生了五個女兒后死乞白賴得了個兒子的長貴,最終不得不面對兒子做變性手術的窘境。佬黑的一條牛被超度為云貴布政使,依然沒有逃脫被千刀萬剮的命運。白手起家的太祖父暴富之后舍財保命,卻換來了子孫后代較好的階級成分和發(fā)達平安。一度失傳的“平江十大碗”情席,如今生意紅火。過去用來充饑、人見人厭的紅薯,如今走俏京城、身價倍增。不愿進城、被迫進城、死在城里的父親,最后魂歸故里,幾年后遷墳,他的靈魂竟不答應。“京漂”多年、發(fā)家致富的三叔,最近回鄉(xiāng),決意投身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建設;在風雨中坍圯了的彭家大屋,經(jīng)過“我”的籌劃施工,重新屹立……
這是迷信嗎?這是宿命嗎?記得法國作家雨果說過,人類進程中始終無法避免人與自然的矛盾、人與鬼神的矛盾、人與他人的矛盾、人與自我的矛盾。這或許就是科學、宗教、政治、藝術這些行當?shù)膶<覍W者們永遠做不完的功課。我只是覺得,在小說家彭東明精心設計、著力渲染下的這片土地上,日落月升,峰回路轉,否極泰來,一切的一切,都遵循著某種無法擺脫的邏輯。比如,人要吃飯,人要穿衣,人要活得自由、享有尊嚴。簡單而復雜,復雜而簡單,人類社會所謂螺旋式發(fā)展,難道能逃脫出這個宿命嗎?彭東明對故鄉(xiāng)的再現(xiàn)、揭示,讓人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憶舊,回歸,反思。時代不斷向前進步,一些物事消失了(如紡車、犁耙、碓臼),一些行當消失了(如剃頭匠、燒窯工、牛販子),一些生活習慣、價值觀念乃至詞匯(如祝壽、如廁、遷墳,如傳宗接代、家大業(yè)大、勤儉節(jié)約,如小姐、老板、國家干部)消失或變異了。幸而借助于作家手中的筆得以留存。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乎山水之間。作家懷舊、回歸、反思,其意不在懷念貧窮、落后、封閉、愚昧,意在懷念曾經(jīng)的簡單、單純、真實、從容、善良。我們當然要與時俱進,但任你走得多遠,人與自然的矛盾、人與鬼神的矛盾、人與他人的矛盾、人與自我的矛盾,總是與我們?nèi)缬跋嚯S?!镀荷洗鍌鳌防锏母赣H,不愿進城,就是怕遠離土地,找不到說話的人;長貴因了五個女兒的出走和一個兒子的變性,發(fā)出了“房子是好了,錢也有了,可是人沒了,這房子還有什么用場”的哀嘆。不能不說,現(xiàn)代科技改變了人類的生存方式,但它同時又是一把雙刃劍。農(nóng)藥、化肥、塑料,坦克、原子彈、航空母艦,蘇丹紅、三聚氰氨、搖頭丸,人工流產(chǎn)、試管嬰兒、代孕母親,電腦、手機、人工智能……它們給大類帶來的價值觀的沖擊,值得我們警惕與沉思。也許曲折中有輪回,于北京人而言,再貴的可樂、雪碧,最終可能輸給“大碗茶”;于岳陽人而言,再好的冰激凌,最終可能抵不過南正街的綠豆冰棒。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幸有優(yōu)秀的作家?guī)椭覀兗认蚯翱?,又回頭望。
我與彭東明先生的兄長彭見明先生認識多年。最近為在岳陽市老年文學班講文學湘軍系列課,重讀了彭見明先生的《那山那人那狗》。我向見明先生做了匯報:經(jīng)典就是經(jīng)典,我先前只讀到了“父教子”這一節(jié),這回卻發(fā)現(xiàn)了“子教父”的逆轉。見明先生謙虛:別高抬了。又報告給東明先生,東明先生卻說:你如果只講到這一層,那是遠遠不夠的。這里面,有父子情、夫妻情、同事情、人狗情,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領導與屬下的關系、服務者與服務對象的關系……
哦,原來如此。我知道的,他全知道;我想到的,他早就想到。《坪上村傳》是放大了幾十倍的《那山那人那狗》。鄉(xiāng)郵員的職業(yè)被手機、微信、支付寶替代了,但那份忠誠、執(zhí)著、堅守、溫暖,仍將留在記憶的深處:“一支黃色的箭向那綠色的夢里射去”。
一般而言,長篇小說須有宏大的敘事、曲折的情節(jié)、復雜的人物關系。但彭東明的《坪上村傳》卻是散文化的、碎片化的。難能可貴的是,幾分真實,幾分虛構,亦真亦幻,他在平凡小事中寫出了波瀾。
小說開篇寫到,建彭家大屋時,木工師傅喜吃“雞菌子”而未得,因而悄悄做了一些手腳,及至大廈落成回家,半路上翻出主人精心準備、積攢多年、腌制熏臘的“雞菌子”,立馬讓徒弟返回“修正”。這是十分符合小說“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結構法則的。
太祖父的哥哥,生而死,死而生,裝死而求生,裝瘋而混世,也是寫得一波三折。
對于窯匠鄭石貴意外挖“寶”的描寫,同樣如此,先喜后憂,先藏后獻,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心思,被作家寫出了驚濤駭浪。
小說對于長貴家五女(荷香、菜香、梅香、菊香、茶香)一子(小六子)命運的演繹,各各可以獨立成章,但一段一段看下去,卻是命運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于我這個一直收聽故鄉(xiāng)“新聞”的人而言,真不知道該為他們出走(逃離)故鄉(xiāng)之后的戀愛婚姻,感到慶幸還是惋惜。遺憾的是,他們的故事在讀者意猶未盡時戛然而止了,之后再也沒有與坪上村續(xù)上關聯(lián)。這或許是小說的美中不足?
所喜作家濃墨重彩寫到的父親、大叔、二叔、三叔的故事,一直延續(xù)到小說的結束。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大叔是精明健談的牛販子,二叔是靠手藝吃飯的篾匠,三叔作為退伍軍人,曾經(jīng)游手好閑,斗人整人,后來北上打工,意外致富,如今回歸故里參與新農(nóng)村建設。我很擔心這四人的篇章,各各被記成流水帳。但彭東明的文字告訴我們,他們在對于“土地、農(nóng)具、桔子、紅薯、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上,是充滿矛盾和糾結的。有所交叉,有所沖突,人物的性格得以逐一凸現(xiàn),小說的情節(jié)得以逶迤延伸?;驗樽鹫咧M,真真假假的“傳”,沒有寫出這些人物的名字,但他們活在文字里。
語言,文學的第一要素當然是語言?;蚝裰爻劣?,或恣肆豪放,或幽默俏皮,各有所愛吧?!镀荷洗鍌鳌返恼Z言別有一番韻味,是清新的、土氣的、詩意的。
一方面,引用了大量諸如“扁擔底下出孝子”“人到三十無后生”之類的鄉(xiāng)言俚語,引用了大量在湘北地區(qū)婦孺皆知的童謠、夜歌、山歌子,營造了富有地方特色的語言氛圍。另一方面,精心組織、打磨的語言句式,將巨量信息壓縮在精挑細選的文字之間,給小說披上了神秘、靈性、詩意的輕紗,可以讓人經(jīng)久玩味。如:
“洗完衣服后,我便在油燈下寫作業(yè)。祖母晾曬完衣服,就著我的燈光在一旁紡起她的棉紗。她不緊不慢地搖著車把,紡紗車便發(fā)出‘咪呀咪——咪呀咪’的綿長聲音,這聲音使人心里踏實。她把整個村莊搖得那么安寧。” “咪呀咪——咪呀咪”,仿聲詞準確傳神;而一個“搖”字,又是那么意味深長。
又如:“這老祠堂里的夜是那么清冷,那么空曠,偶爾有幾聲夜鳥的啼叫從對面的山林里飄來,似乎也是那么落寞?!比齻€“那么”,是那么的抒情,一個“飄”字又是那么的靈動有趣。
再如:“后來,大山頂上那一抹胭脂霞愈來愈絢麗,一輪鮮艷如初的太陽便悄無聲息地升起來了,它靜靜地照耀在田野,稻穗上、小草上、蜘蛛網(wǎng)上的露珠,反射出七彩的光環(huán)?!睂懢爸睂懙健爸┲刖W(wǎng)上的露珠”,直叫人聯(lián)想到沈從文筆下“昆蟲的味道”。
還如:祖母深愛著祖父,見面了卻是一口一聲“老賊”。
長篇小說是個系統(tǒng)工程,基礎、架構、磚瓦乃至于裝修、陳設,一樣也馬虎不得。我特別要強調(diào)一點,《坪上村傳》的針腳功夫是特別細致而嫻熟的。小說中對于農(nóng)具的描寫,對于季節(jié)與蔬菜的描寫,對于狗、牛、蛇、雞等動物的描寫,對于“十大碗”情席的描寫,對于剃頭細節(jié)的描寫,對于收茶“看、聞、嘗”經(jīng)驗的描寫,對于“刮骨療毒”過程的描寫,對于“掐時”“收嚇”“畫符”“念咒”“呼蛇”“撐狗”“遷墳”“坐夜”的描寫,無不顯示出作者深厚扎實的生活積累和事事關心的人生智慧。這些仿佛在不經(jīng)意間插入的描寫,與故事情節(jié)水乳交融,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涵,讓讀者體會到只可意會、難得言傳的奇妙。
《坪上村傳》,不可多得的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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