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
四幕喜劇 1896年
人 物
阿爾卡基娜·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隨夫姓特里波列娃 女演員。
特里波列夫·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維奇（科斯佳） 阿爾卡基娜的兒子。
索林·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彼得魯沙） 阿爾卡基娜的哥哥。
扎烈奇娜雅·妮娜·米哈伊洛夫娜 一個富有的地主的女兒。
沙姆拉耶夫·伊利亞·阿法納西耶維奇 退伍的陸軍中尉，索林家里的管家。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他的妻。
瑪莎（瑪麗雅·伊利尼奇娜） 他們的女兒。
特里果林·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 作家。
多爾恩·葉甫蓋尼·謝爾蓋耶維奇 醫(yī)生。
麥德維堅科·謝苗·謝苗諾維奇 小學(xué)教員。
雅科夫 工人。
一個廚子。
一個女仆。
故事發(fā)生在索林的莊園里。
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間，時間相隔兩年。
第一幕
索林莊園里的花園一角。一條寬闊的園徑，通向花園深處的湖泊。面對著觀眾，一座草草搭成的業(yè)余舞臺，橫斷著這條園徑，把湖水全部遮住。臺子兩旁是些叢林。
幾張長凳，一張小桌子。
太陽剛剛西下。閉著的幕后，是雅科夫和其他工人?？人月暎N擊聲。
幕開時，瑪莎和麥德維堅科正散步回來，由左方上。
麥德維堅科 你為什么總是穿著黑衣裳？
瑪莎 我給我的生活掛孝啊。我很不幸。
麥德維堅科 這是為什么？（沉默）我不懂……你身體很好，你的父親雖然沒有很多財產(chǎn)，可也還富足。我的生活比你困難多了。我一個月只進(jìn)二十三個盧布，還要在里面扣去養(yǎng)老金。就是這種情形我也還不掛孝呢。（他們坐下）
瑪莎 金錢并不就是幸福。一個人即使貧窮也能幸福。
麥德維堅科 理論上是對的，而事實(shí)是這樣：我得用我那二十三個盧布，養(yǎng)活我的母親、我的兩個姊妹和我的小弟弟?？偟贸燥柡茸阊剑】偟糜胁栌刑茄?！也還得有煙草呀！你就拿這點(diǎn)錢去應(yīng)付應(yīng)付看吧。
瑪莎 （向舞臺看了一眼）表演快開始了。
麥德維堅科 對了。表演的是扎烈奇娜雅。劇本是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維奇寫的。他們在戀愛，他們的靈魂也要在今天晚上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藝術(shù)形象的努力中結(jié)合起來了?？墒悄阄业撵`魂呢，卻沒有可以接觸之點(diǎn)。我愛你，由于苦惱，我在家里坐不住。我每天來回走12里路，跑來看你，而我所遇到的只是你那種表示無能為力的冷淡。這是很可以理解的。我沒有財產(chǎn)，家里人口又多……誰也不會嫁給一個連自己都沒得吃的男人啊。
瑪莎 胡說?。劚菬煟┠愕膼矍榻形腋袆?，可是我不能回報，很簡單。（向他遞過煙盒去）請。
麥德維堅科 謝謝，我不喜歡這個。
[停頓。
瑪莎 天氣真悶！今天夜里準(zhǔn)會有一場暴風(fēng)雨。你只是高談?wù)軐W(xué)，要不然就是錢。聽你講起來，貧窮仿佛是痛苦里面最大的痛苦啦。而我認(rèn)為就是穿著破衣裳、去討飯，都要好到萬倍，總比……而且，你也不能理解……
[索林和特里波列夫由右方上。
索林 （拄著一根手杖）我呀，你知道，住在鄉(xiāng)下我可真不舒服，而且，我一輩子也習(xí)慣不了。昨天晚上，我十點(diǎn)鐘就躺下了，睡到今天早晨九點(diǎn)鐘，我一醒，就覺得睡得太多了，腦子仿佛粘在天靈蓋上。（笑）吃完中飯，我不知怎么的又睡著了，我做著噩夢，渾身象散了架一樣。歸根結(jié)底……
特里波列夫 一點(diǎn)不錯，你天生是該住在城里的。（看見瑪莎和麥德維堅科）先生女士們，開幕以前，會去請你們。現(xiàn)在可不能待在這兒。我請你們離開這兒。
索林 （向瑪莎）瑪麗雅·伊利尼奇娜，好不好請你費(fèi)心跟你父親說說，請他叫人把那條整天咆哮的狗，給解開鏈子……我妹妹又整整一夜沒能合上眼。
瑪莎 你自己跟他說去吧，我呀，我受不了了。不要叫我去。（向麥德維堅科）咱們走！
麥德維堅科 （向特里波列夫）那么，開戲以前你可得通知我們啊。
[瑪莎和麥德維堅科下。
索林 這么說，那條狗照樣得整夜地咆哮了。就瞧瞧吧！我在鄉(xiāng)下從來沒有過得稱心過。從前，我趕上有好多次二十八天的休假，都是到這兒來，想好好地休息一下的?？墒且坏竭@里，種種的煩惱就煩得我恨不得馬上跑開。（笑）我每一次都是離開這兒最高興……可是現(xiàn)在呢，我退休了，說真的，我沒有哪兒可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得住在這兒啦……
雅科夫 （向特里波列夫）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維奇，我們洗個澡去。
特里波列夫 好，只是十分鐘就得回來盯著。（看看表）快開幕了。
雅科夫 好吧。（下）
特里波列夫 （把舞臺打量了一下）這個舞臺真不算壞！前幕，第一道邊幕，第二道邊幕，再后邊，是空的。沒有布景?？梢砸谎弁胶虾吞爝叀Ｎ覀円跍?zhǔn)八點(diǎn)半開幕，那時候月亮剛上來。
索林 好極了。
特里波列夫 如果扎烈奇娜雅遲到了，一切效果可就毫無問題都要被破壞了。這時候她應(yīng)該到了呀。她的父親和她的后母把她監(jiān)視得太緊，所以，她要從她家里跑出來，就跟在監(jiān)獄里那么困難。（整整他舅舅的領(lǐng)結(jié)）你的頭發(fā)和胡子都是亂蓬蓬的，實(shí)在應(yīng)該找人給你剪剪了……
索林 （用手理理胡子）這正是我的生活的悲劇呀。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的外表看來也象個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我在女人身上，從來沒有成功過。（坐下）我妹妹為什么心情不好哇？
特里波列夫 為什么？她不高興啦。（坐在索林旁邊）她嫉妒。你看她這不是已經(jīng)反對起我，反對起這次表演，反對起我這個劇本來了嗎，只因?yàn)檠輵虻牟皇撬?，而是扎烈奇娜雅。我這個劇本，她連看都沒有看，就已經(jīng)討厭了。
索林 （笑著）得啦，你這是打哪兒看出來的呀？……
特里波列夫 她一想到，連在這么一個小小的劇場里，受人歡呼的將是扎烈奇娜雅，而不是她，就已經(jīng)生氣了。（看表）我這個母親呀，真是一個古怪的心理病例??！毫無問題，她有才氣，聰明，讀一本小說能夠讀得落淚，能夠背誦涅克拉索夫的全部詩篇，伺候病人也溫柔得象一個天使；只是你可得好好當(dāng)心，千萬不要在她的面前稱贊杜絲 ！嘿！那呀，喝！你們只能夸獎她，只能談她；你們應(yīng)當(dāng)為她在《茶花女》或者在《生活的醉意》 里那種誰也比不上的表演而歡呼，而驚嘆。然而，她既然在這鄉(xiāng)下找不到這種陶醉，于是厭倦了，惱怒了，就把我們都看成了仇人了，覺得這些責(zé)任都該由我們來承擔(dān)。而且，她是迷信的，她永遠(yuǎn)不同時點(diǎn)三支蠟燭， 她怕十三這個數(shù)目字。她是吝嗇的。我確實(shí)知道她有七萬盧布，存在敖德薩一家銀行里?？墒悄阍囋嚳聪蛩枰淮五X，她準(zhǔn)得哭窮。
索林 這是你腦子里裝著個成見，覺得你母親不喜歡你的劇本，所以你才煩惱，就是這么回事。放心吧，你母親愛你。
特里波列夫 （撕著花瓣 ）愛我，不愛；愛我，不愛；愛我，不愛。（笑）你看，我母親不愛我。?。∷?，要愛，要穿鮮艷的上衣。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我經(jīng)常提醒她，說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墒牵也辉谒媲?，她只有三十二歲；在我面前，她就是四十三了，這也就是她恨我的原因。她也知道我是反對目前這樣的戲劇的。她卻愛它，她認(rèn)為她是在給人類、給神圣的藝術(shù)服務(wù)?？墒俏夷?，我覺得，現(xiàn)代的舞臺，只是一種例行公事和一種格式。幕一拉開，腳光一亮，在一間缺一面墻的屋子里，這些偉大的人才，這些神圣藝術(shù)的祭司們，就都給我們表演起人是怎樣吃、怎樣喝、怎樣戀愛、怎樣走路、又怎樣穿上衣來了；當(dāng)他們從那些庸俗的畫面和語言里，拼著命要擠出一點(diǎn)點(diǎn)淺薄的、誰都曉得的說教來，這種說教，也只能適合家庭生活罷了；一千種不同的情形，他們只是永遠(yuǎn)演給我一種東西看，永遠(yuǎn)是那一種東西，永遠(yuǎn)還是那一種東西；——我一看見這些，就像莫泊桑躲開那座庸俗得把他的腦子都攪亂了的巴黎鐵塔一樣，拔腿就逃了。
索林 然而咱們沒有戲劇也不行啊。
特里波列夫 應(yīng)當(dāng)尋求另外一些形式。如果找不到新的形式，那么，倒不如什么也沒有好些。（看表）我愛我的母親，我很愛她。可是她過的是一種荒謬的生活，她只跟那個小說家纏在一起，報紙上總是出現(xiàn)她的名字，人家議論紛紛——這都叫我難受。有時候，我覺得心里頭有一個普通人的自私心在說話；我甚至因?yàn)槲夷赣H竟是一個著名的女演員而感到遺憾，我覺得如果她是一個普通女人，我會幸福得多。你說說，舅舅，還有比我這種處境更絕望更違背常情的嗎？你設(shè)想一下，我母親接待著各種各樣的名流、演員、作家，而我呢，我是他們當(dāng)中唯一的一個不算是什么的人，允許我跟他們待在一起，只因?yàn)槲沂撬膬鹤印Ｎ沂钦l呢？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一個象編輯們所常說的他們“無法負(fù)責(zé)”的情況，逼得我在三年級上離開了大學(xué)。我什么才干也沒有，我一個小錢也沒有，而且，根據(jù)我的護(hù)照，我不過是個基輔的鄉(xiāng)下人 。因?yàn)?，我父親雖然是個出名的演員，但他也是個基輔的鄉(xiāng)下人。因此，她客廳里的那些演員和作家，每逢對我肯于垂青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們只是在打量我有多么不足道——我猜得出他們思想深處想的是什么，我感到受侮辱的痛苦……
索林 順便問一聲，這個小說家是個什么樣的人哪，請問？好個古怪的人！他總是默不作聲的。
特里波列夫 他是一個聰明、簡單、有一點(diǎn)憂郁的人；你知道，很文雅。他還沒有四十歲，可是已經(jīng)出了名，而且夠富足的啦……至于他的作品，那……我可怎么對你說呢？漂亮，有才氣……只是……讀過了托爾斯泰和左拉的作品，我想誰也不愿意再看一點(diǎn)點(diǎn)特里果林的小說了。
索林 我呀，你知道，我喜歡文人。當(dāng)年，我有一陣熱情地想望著兩件事：結(jié)婚和成為作家?？墒俏夷囊粯右矝]有成功。是的，說真的，即使作一個小小的文學(xué)家，也夠多樂呀。
特里波列夫 （傾聽）我聽見腳步聲啦。（抱住他的舅舅）沒有她我活不下去……就連她的腳步聲音，我都愛聽……哈，我可真幸福啊。（急忙向著上場的妮娜·扎烈奇娜雅走去）我的仙女，我的夢啊……
妮娜 （激動地）我沒有來晚吧？……沒有，是吧？……
特里波列夫 （吻她的兩手）哪兒晚呀，沒有，沒有……
妮娜 我一整天都急得要命！我怕我父親把我絆住……可是他和我后母出去了。剛才天色發(fā)紅，月亮上來了。所以我就緊打我那幾匹馬，叫它們快跑?。ㄐΓ┛墒乾F(xiàn)在我滿意了。（用力握索林的手）
索林 （笑著）你的眼睛，我看是哭過了吧？……嘿！嘿！這可就不乖啦！
妮娜 沒有什么……你看我喘得多厲害。半點(diǎn)鐘以后我就得走，咱們得快著點(diǎn)。不能多待，不可能，不要叫我多耽擱，我求你。我父親不知道我在這兒。
特里波列夫 真的，是該開始了。應(yīng)當(dāng)把大家都叫來了。
索林 讓我去吧，我這就去。（向右方走去，唱）“兩個投彈兵，回到了法蘭西……” （往四下里看看）有一回，我就象你們聽見的這樣唱，一個副檢察官 跟我說：“您的聲音真有力量，大人……”說完，他思索了一下，添了一句：“可就是……難聽?！保ㄐ?，下）
妮娜 我的父親和他的女人不準(zhǔn)我到這兒來。他們說你們?nèi)切┬袨榉攀幍娜恕麄兣挛耶?dāng)上演員?？墒俏易约河X得象只海鷗似的叫這片湖水給吸引著……你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心房了。（往四下里望）
特里波列夫 這兒只有咱們兩個。
妮娜 我覺得那兒有個人……
特里波列夫 沒有，一個人也沒有。（接吻）
妮娜 這叫什么樹呀？
特里波列夫 榆樹。
妮娜 它的顏色為什么這么深哪？
特里波列夫 這是晚上啦，一切東西就顯得昏暗了。不要那么早就走吧，我求你。
妮娜 不可能。
特里波列夫 妮娜！我到你們家去怎么樣？我要整夜都站在花園里，看著你的窗口。
妮娜 不行。打更的會看見你。還有寶貝，它跟你不太熟，會吠起來的。
特里波列夫 我愛你。
妮娜 噓……
[腳步聲。
特里波列夫 那是誰？雅科夫啊，是你嗎？
雅科夫 （舞臺后）對啦，是我。
特里波列夫 你們都在自己位子上準(zhǔn)備著吧。時候到了。月亮上來了嗎？
雅科夫 對啦，上來啦。
特里波列夫 你們預(yù)備好酒精了嗎？還有硫磺呢？那對紅眼睛出現(xiàn)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有一股硫磺味。（向妮娜）來吧，一切都齊全了。你有點(diǎn)心慌嗎？……
妮娜 是的，慌得很。倒不是因?yàn)槟隳赣H，我不怕她，可是特里果林在這兒……我在他面前演戲覺得又害怕又難為情……這么一個著名的作家……他年紀(jì)輕嗎？
特里波列夫 是的。
妮娜 他寫的小說妙極了！
特里波列夫 （冷冷地）這我不知道，我沒有讀過。
妮娜 你的劇本很難演。人物都沒有生活。
特里波列夫 人物沒有生活！表現(xiàn)生活，不應(yīng)該照著生活的樣子，也不該照著你覺得它應(yīng)該怎樣的樣子，而應(yīng)當(dāng)照著它在我們夢想中的那個樣子……
妮娜 你的劇本缺少動作，全是臺詞。還有，我覺得，劇本里總應(yīng)當(dāng)有些愛情……（他們走到臺子后邊去）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和多爾恩上。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空氣潮濕起來了，回去穿上你的套鞋吧。
多爾恩 我太熱。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就不注意自己的身體。這簡直是固執(zhí)。你自己是個醫(yī)生，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潮濕對你沒有一點(diǎn)好處，可是你偏要叫我痛苦；昨天，你就成心在涼臺上待了一整夜……
多爾恩 （低唱著）“不要說他的青春已經(jīng)毀掉。”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和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談得那么入神，把你談得連……連天氣涼下來都不覺得了。承認(rèn)吧，你喜歡她……
多爾恩 我五十歲了。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在一個男人，這還不算老。你還顯得很年輕，照樣兒招女人們喜歡。
多爾恩 你可要我怎么樣呢？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們男人都一模一樣，都是永遠(yuǎn)準(zhǔn)備著趴在一個女演員腳底下的。沒別的！
多爾恩 （低唱）“你看我，又來啦，來到你的面前。” 如果社會上喜歡藝術(shù)家，而且對待他們和對待，比如說，和對待商人不同，那是很自然的事情。這屬于理想主義。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女人們總是對你鐘情，總是想嫁給你。那也是理想主義嗎？
多爾恩 （聳聳肩）可是呢？我承認(rèn)，她們對我一向都表示好感。她們愛我，最主要的是因?yàn)槲矣惺炀毜氖中g(shù)。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前，全省里邊，我是唯一的一個象樣的產(chǎn)科醫(yī)生，你還記得嗎？而且，我一向是個規(guī)矩人。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拉起他的手）我的親愛的！
多爾恩 當(dāng)心。有人來了。
[阿爾卡基娜挽著索林的手，特里果林、沙姆拉耶夫、麥德維堅科和瑪莎同上。
沙姆拉耶夫 一八七三年，她在波爾達(dá)瓦博覽會上演得可妙極啦！那真是了不起！嘿！你看她演的！還有，你碰巧能告訴告訴我，那個演滑稽角色的恰金，就是巴維爾·謝苗諾維奇，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啦？他演的那個拉斯普留耶夫 ，演得真是蓋世無雙啊，甚至比薩多夫斯基 還高一籌呢，這我敢跟你說，高貴的夫人。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啦？
阿爾卡基娜 你總是關(guān)心洪水以前的古代人物。我怎么知道呢？（坐下）
沙姆拉耶夫 （嘆息著）帕什卡·恰金??！如今再也看不見象他那樣的演員了！舞臺正在衰落著呀，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再也看不見咱們當(dāng)年那些粗壯的橡樹了，如今剩下的全是些殘樁子啦。
多爾恩 今天偉大的人才確是稀少了，這倒是實(shí)話，然而，從另外一方面看呢，一般演員的水平，確是大大地提高了。
沙姆拉耶夫 我不能同意你的話。再說，這是一個趣味問題呀。De gustibus aut bene, aut nihil（“趣味各有高低”——拉丁語）。
[特里波列夫由舞臺后邊走出。
阿爾卡基娜 （向她的兒子）怎么樣啊，我親愛的孩子，就要開始了嗎？
特里波列夫 等一會兒。請你稍微忍耐一下。
阿爾卡基娜 （背誦《哈姆萊特》的一段臺詞）“啊，我的兒子！你叫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靈魂深處，我看見它流滿了污血、生遍了致命的膿瘡。我完了！”
特里波列夫 （同劇的臺詞）“你為什么向淫邪屈膝，為什么到罪惡的淵藪里去尋求愛情？”
[號聲從舞臺后邊響起。
先生女士們！開始了！注意！
[停頓。
我開始。（用一根小木棍輕輕敲著，很高的聲音）?。∧銈?，在蒼茫的夜色里盤旋于湖上的這些可敬的古老陰影啊，催我們?nèi)胨?，使我們在夢中得以見到二十萬年以后的情景吧。
索林 二十萬年以后，那可就什么都沒有了哇。
特里波列夫 好了，那就讓他們把這種什么都沒有的情景，給我們表現(xiàn)出來吧！
阿爾卡基娜 就算是這樣吧。我們現(xiàn)在睡覺吧。
[幕啟。湖上的景色。月亮懸掛在天邊，反映在水里；妮娜·扎烈奇娜雅，周身白色的衣裳，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
妮娜 人，獅子，鷹和鷓鴣，長著犄角的鹿，鵝，蜘蛛，居住在水中的無言的魚，海盤車，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見的生靈——總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們凄慘的變化歷程之后絕跡了……到現(xiàn)在，大地已經(jīng)有千萬年不再負(fù)荷著任何一個活的東西了，可憐的月亮徒然點(diǎn)著它的明燈。草地上，清晨不再揚(yáng)起鷺鷥的長鳴，菩提樹里再也聽不見小金蟲的低吟了。只有寒冷、空虛、凄涼。
[停頓。
所有生靈的肉體都已經(jīng)化成了塵埃；都已經(jīng)被那個永恒的物質(zhì)力量變成了石頭、水和浮云；它們的靈魂，都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個。這個宇宙的靈魂，就是我……我啊……我覺得亞歷山大大帝，愷撒和莎士比亞，拿破侖和最后一只螞蝗的靈魂，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人類的理性和禽獸的本能，在我的身上結(jié)為一體了。我記得一切，一切，一切，這些生靈的每一個生命都重新在我身上活著。
[磷火出現(xiàn)。
阿爾卡基娜 （極小的聲音）有點(diǎn)頹廢派的味道。
特里波列夫 （請求地，帶著指責(zé)的神色）媽媽！
妮娜 我孤獨(dú)啊。每隔一百年，我才張嘴說話一次，可是，我的聲音在空漠中凄涼地回響著，沒有人聽……而你們呢，慘白的火光啊，也不聽聽我的聲音……沼澤里的腐水，靠近黎明時分，就把你們分娩出來，你們于是沒有思想地、沒有意志地、沒有生命的脈搏地一直漂泊到黃昏。那個不朽的物質(zhì)力量之父，撒旦，生怕你們重新獲得生命，立刻就對你們，象對頑石和流水一樣，不斷地進(jìn)行著原子的點(diǎn)化，于是，你們就永無休止地變化著。整個的宇宙里，除了精神，沒有一樣是固定的，不變的。
[停頓。
我，就像被投進(jìn)空虛而深邃的井里的一個俘虜一般，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會遭遇到什么。但是，只有一件事情我是很清楚的，就是，在和撒旦，一切物質(zhì)力量之主的一場殘酷的斗爭中，我會戰(zhàn)勝，而且，在我勝利以后，物質(zhì)和精神將會融化成為完美和諧的一體，而宇宙的自由將會開始統(tǒng)治一切。但是那個情景的實(shí)現(xiàn)，只能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必須經(jīng)過千千萬萬年，等到月亮、燦爛的天狼星和大地都化成塵埃以后啊……在那以前，一切將只有恐怖……
[停頓；湖上出現(xiàn)了兩個紅點(diǎn)。
看，我的勁敵，撒旦走來了！我看見它的眼睛了，紫紅的，怕人啊……
阿爾卡基娜 有硫磺的味道。是需要這樣的嗎？
特里波列夫 是。
阿爾卡基娜 （笑著）哈，是為了制造舞臺效果的。
特里波列夫 媽媽！
妮娜 使它悲哀的，是人不存在了……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多爾恩）你怎么把帽子摘下來啦？戴上，要不你會著涼的。
阿爾卡基娜 大夫是在向撒旦，那個永恒物質(zhì)之父脫帽致敬呢。
特里波列夫 （激怒，很高的聲音）算了！夠了！閉幕！
阿爾卡基娜 你為了什么生氣呀？
特里波列夫 夠了！閉幕！閉幕，聽見了沒有?。ǘ迥_）閉幕！
[幕落。
一百個對不住！是我忘記了，只有幾個選民才有寫劇本和上臺表演的權(quán)利。我破壞了這個特權(quán)！……我呢……我……（還想說些話，卻只做了幾個失望的手勢，就從左方下）
阿爾卡基娜 他這是怎么啦？
索林 哎呀，伊琳娜，我的朋友呀，可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心哪。
阿爾卡基娜 可我并沒有對他說什么呀！
索林 你傷了他的心。
阿爾卡基娜 是他自己事先告訴我，說這全是鬧著玩兒的，所以我才把這個戲當(dāng)作開玩笑的。
索林 不錯是不錯，可……
阿爾卡基娜 可是現(xiàn)在呢，仿佛他又覺著自己寫的是一個具有偉大價值的作品啦！嘿，你們就瞧瞧！難道這種表演，這種熏死人的硫磺，就不算是開玩笑，而算是示威啦……毫無疑問，他是想教教我們該當(dāng)怎樣寫，該當(dāng)怎樣演。說實(shí)話，這種辦法可討厭哪。隨你們想怎么說都行，反正我覺得象這種接連不斷的功績和揶揄，結(jié)果會叫誰也忍耐不住的！簡直是一個逞強(qiáng)任性的孩子，滿腦子都是自尊心。
索林 他本想叫你高興的。
阿爾卡基娜 真的嗎？那他為什么不選一個普通的劇本，卻勉強(qiáng)我們聽這種頹廢派的囈語呀？如果只是為了笑一笑，那我也很愿意聽聽，然而，他不是自以為是在給藝術(shù)創(chuàng)立新形式、創(chuàng)立一個新紀(jì)元嗎？這一點(diǎn)也談不上新形式。我倒認(rèn)為這是一種很壞的傾向。
特里果林 無論誰，都得容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和自己的能力寫呀。
阿爾卡基娜 就讓他按照他的意思和他的能力寫去好啦，只有一樣，他可不要來打攪我呀。
多爾恩 雷神啊，你發(fā)起雷霆來啦。
阿爾卡基娜 我是個女人，不是個雷神。（點(diǎn)起一支香煙）我不是生氣，我是看見一個青年人用這么愚蠢的方法來消磨他的時間，確確實(shí)實(shí)感到痛心。我并沒有想要傷他的心。
麥德維堅科 沒有一個人有理由把精神和物質(zhì)分開，因?yàn)榫癖旧砜赡芫褪窃S多物質(zhì)原子的一個組合體。（向特里果林，熱切地）你知道，恐怕應(yīng)當(dāng)創(chuàng)作一個描寫我們小學(xué)教員生活的劇本，把它演一演；我們的生活可太苦啦，真的呀！
阿爾卡基娜 完全對，只是咱們別再談什么劇本呀原子呀。夜色多么美呀。有人在唱歌。你們聽見了嗎？
[大家傾聽。
唱得多好哇！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這是從對岸傳過來的。
[停頓。
阿爾卡基娜 （向特里果林）你坐到我旁邊來。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前，這片湖水上邊，差不多每夜都繚繞著音樂和歌聲；湖邊有六座大莊園。永遠(yuǎn)是笑聲、嘈雜聲、槍聲，還有，情侶呀，沒有完的情侶……那個時候，這六座莊園的偶像，那位主角，（用手指著多爾恩）讓我很榮幸地向你們介紹介紹吧，就是這兒這位葉甫蓋尼·謝爾蓋耶維奇醫(yī)生。他今天還很漂亮，但是，在那個時候，他是令人傾倒的?？?，我有些后悔起來了。我為什么要傷我可憐孩子的心呢？我心里覺著不安。（叫）科斯佳，我的孩子??！科斯佳！
瑪莎 我找他去。
阿爾卡基娜 就請費(fèi)心吧，親愛的。
瑪莎 （向左方走去）喂，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維奇！喂?。ㄏ拢?br>妮娜 （從舞臺后邊出來）一定是到這兒打住啦，我可以出來了。你好呀！（擁抱阿爾卡基娜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索林 好哇！好哇！
阿爾卡基娜 好哇！好哇！我們欣賞過了！有這么一副容貌和這么美妙的聲音，絕不可以長久埋沒在鄉(xiāng)下，那可是犯罪呀。你確實(shí)有才能。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應(yīng)當(dāng)演戲！
妮娜 啊！那是我的夢想啊。（嘆一口氣）然而這是永遠(yuǎn)不會實(shí)現(xiàn)的。
阿爾卡基娜 誰說得定呢？請允許我給你介紹介紹吧：特里果林，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
妮娜 啊，我真幸運(yùn)……（局促）你的作品我都讀過……
阿爾卡基娜 （叫妮娜坐在她身旁）不要拘束，我的乖孩子。他雖是一位名人，心地卻很單純。你看，連他自己都害羞了呢。
多爾恩 我想現(xiàn)在該把大幕拉開了吧。再這樣下去可受不了了。
沙姆拉耶夫 （高聲）雅科夫，把大幕拉開吧！
[幕啟。
妮娜 （向特里果林）這出戲可奇怪，你不覺得嗎？
特里果林 我一個字也不懂。但是我很高興地看了下去。你演得那么富于感情。而且布景也很美。
[停頓。
這片湖水里，魚一定很多的。
妮娜 是的。
特里果林 我愛釣魚。我認(rèn)為在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水邊，凝視著浮子，那種樂趣，是再也沒有比那更大的了。
妮娜 當(dāng)然了，但我覺得，一個嘗過創(chuàng)作愉快的人，一定不會感到有別的愉快的。
阿爾卡基娜 （笑著）別說了。誰一恭維他，就把他弄得很窘。
沙姆拉耶夫 我記得有一次在莫斯科的歌劇院里，那個著名的西爾瓦一開始就唱了個低音。好象有誰成心安排好了似的，有一個低音歌手，是圣西諾德圣詩班的一個唱圣詩的也正來看戲。你們想想看，我們可有多么吃驚吧！忽然從頂高的樓座里，冒出一聲“好哇，西爾瓦！”整整低了八度……就象這樣，你們聽（用低音）：“好哇，西爾瓦！”……全場的人都聽楞了。
[停頓。
多爾恩 一個天使飛過去了。
妮娜 我可得走了。再見。
阿爾卡基娜 怎么？為什么這么早走呀？我們不放你走。
妮娜 爸爸等著我呢。
阿爾卡基娜 他還是那么討厭哪……（她們擁抱）可是，這也沒有辦法呀。你走了，這可真可惜。
妮娜 你不知道我走開了自己有多么難受??！
阿爾卡基娜 你應(yīng)當(dāng)找一個人送你回去呀，我的親愛的。
妮娜 （驚慌）??！不要，不要！
索林 （懇求地）不要走吧！
妮娜 我不能不走，彼得·尼古拉耶維奇。
索林 再待一個鐘頭，你再走。不要走，真的，可說……
妮娜 （思索著，眼淚汪汪的）不行?。。ㄎ瘴账氖?，迅速走下）
阿爾卡基娜 真正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啊。聽說她已故的母親臨死的時候，把她所有的財產(chǎn)，一筆很大的財產(chǎn)，都送給她丈夫了，一個子兒也沒剩?？墒乾F(xiàn)在呢，這個孩子什么也沒有了，因?yàn)樗赣H把所有的財產(chǎn)又都送給他這個續(xù)弦太太了。這真沒廉恥。
多爾恩 是的，她那位好爸爸，說句公平話，是一個地道的大流氓。
索林 （搓著有點(diǎn)冷的手）我們也該走了吧？天氣又潮濕起來了。我的腳又疼了。
阿爾卡基娜 你那兩只腳哇，得說是木頭做的，用力氣拖都拖不動。咱們走吧，不幸的老頭子。（挽著他的一只胳膊）
沙姆拉耶夫 （把胳膊伸給他的太太）太太？
索林 這條狗又嚎起來了。（向沙姆拉耶夫）伊利亞·阿法納西耶維奇，我求你，叫人把它放開了吧。
沙姆拉耶夫 不行，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我怕小偷會鉆進(jìn)糧倉去。我那兒放著黍子。（向走在他身旁的麥德維堅科）是的，整整低了八度：“好哇，西爾瓦！”可是，他還不是一個職業(yè)的聲樂家，不過是一個普通唱詩班罷了。
麥德維堅科 他們賺多少錢哪，那些唱圣詩的？
[除多爾恩外，全下。
多爾恩 （一個人）我不知道，也許我是完全外行，也許是我頭腦錯亂，但是，我確確實(shí)實(shí)喜歡這個劇本。這里邊有些東西。在那個女孩子講到她的寂寞，后來又等到魔鬼帶著那兩只紅眼睛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覺得手都感動得發(fā)顫了。這是清新的，天真的。我覺得這個來的人就是他……我打心里想對他說許多好聽的話。
特里波列夫 （上）大家全走了。
多爾恩 我還在呢。
特里波列夫 那個小瑪莎在花園里到處找我。多么叫人受不了！
多爾恩 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維奇，我非常喜歡你的劇本。它有某種奇特的東西，我雖然沒有聽完，但是印象依然是很強(qiáng)的。你有才能，你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努力下去。
[特里波列夫熱烈地握他的手，狂熱地?fù)肀?br> 看你多么神經(jīng)質(zhì)啊！他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剛才我想跟他說什么來著？你的題材是從抽象世界里選出來的，你做得很對，因?yàn)橐粋€藝術(shù)作品，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偉大思想的表現(xiàn)。只有嚴(yán)肅的東西，才是美的東西。但是你的臉色怎么這樣蒼白呀！
特里波列夫 這樣說，你是認(rèn)為我應(yīng)當(dāng)堅持下去了？
多爾恩 是的……但是只應(yīng)當(dāng)去表現(xiàn)重要的和不朽的東西。你知道我以往的生活，是多種多樣的，我有鑒別力。我很滿足了。但是，如果能夠叫我感受到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那種鼓舞著他的力量，我認(rèn)為我會藐視我的物質(zhì)生活，藐視一切與它有關(guān)的東西。我會拋開這個世界，去追求更高的高度。
特里波列夫 請你原諒，扎烈奇娜雅呢？
多爾恩 不但如此。一切藝術(shù)作品，都應(yīng)當(dāng)含有一個鮮明的、十分明確的思想。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你為什么要寫作。因?yàn)?，如果你順著這條風(fēng)景怡人的道路，毫無目的地走下去，你一定要迷路，而你的才能也一定會把你葬送掉。
特里波列夫 （不耐煩）扎烈奇娜雅到哪兒去啦？
多爾恩 她回家了。
特里波列夫 （心亂了）那可怎么辦呢？我要見她……絕對要……我要到她那兒找她去……
[瑪莎上。
多爾恩 （向特里波列夫）鎮(zhèn)靜一下，我的朋友。
特里波列夫 我無論如何也要去。必須去。
瑪莎 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維奇，到房子里去。你的母親等著你呢。她很不放心你。
特里波列夫 告訴她我已經(jīng)出去啦。還有，我求求你們大家，都不要纏著我！讓我一個人安靜點(diǎn)吧！你緊跟著我干什么呢！
多爾恩 得啦，得啦，我的孩子……瞧瞧……你說的這叫什么話！
特里波列夫 （含著眼淚）再見了，醫(yī)生。還要謝謝你……（下）
多爾恩 （嘆一口氣）青年啊，青年啊！
瑪莎 人們一沒有什么再可以說的時候，就都咕嚕著：青年啊，青年啊……（聞鼻煙）
多爾恩 （把她的鼻煙盒拿過來，扔到叢林里去）這真討厭。
[停頓。
他們好象在房子里彈起琴來了。咱們?nèi)グ伞?br>瑪莎 等一等。
多爾恩 什么事？
瑪莎 我想再跟你說一說……我很想告訴你……（激動）我不愛我的父親……可是我對你有一種父女之情。我的整個靈魂都覺著你跟我很親……幫助我。幫助我，不然我會做出糊涂事來的，我會毀滅我的生命，我會糟蹋它的……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多爾恩 我能幫你什么忙呢？
瑪莎 我痛苦。沒有人、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痛苦?。。ò杨^輕輕地倚在多爾恩的胸上）我愛康斯坦丁。
多爾恩 怎么個個都是神經(jīng)病呢！怎么到處都是戀愛呢……啊，迷人的湖水啊?。厝岬兀┛墒沁@件事我能幫什么忙呢，我的孩子？你說，我能幫什么忙呢？
——幕 落
第二幕
棒球場。緊后邊，靠右是一座帶寬大涼臺的房子。左邊一個湖。湖水反映出燦爛的陽光?；▔?。中午。熱天。游戲場旁邊，一棵老菩提樹下，阿爾卡基娜，多爾恩和瑪莎坐在一張長凳上。多爾恩的膝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
阿爾卡基娜 （向瑪莎）來，咱們站起來。（她們站起來）咱們并肩站。你二十二歲，我差不多大你一倍。葉甫蓋尼·謝爾蓋耶維奇呀，我們兩個人誰顯得年輕些？
多爾恩 你呀，當(dāng)然嘍。
阿爾卡基娜 你聽見了嗎？……這是為什么呢？因?yàn)槲夜ぷ?，我用感情，我永遠(yuǎn)活動，而你呢，你老待在一個地方，你不去生活……還有，我照例絕不操心未來。我永遠(yuǎn)也不想到老，也不想到死。該怎么樣，誰也逃不過。
瑪莎 可我呢，我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生下來很久很久了。我拖著我的生命往前走，就象拖著一條無盡的鐵鏈子似的……我時常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活下去的欲望。（坐下）當(dāng)然，這是糊涂話。應(yīng)該振作一下，把這些都給擺脫掉。
多爾恩 （低唱著）“把我的表白告訴她，把我的誓言轉(zhuǎn)給她……”
阿爾卡基娜 而且，我還象一個英國人那么注重儀表。我永遠(yuǎn)叫自己整整齊齊的，就象大家常說的，無論是梳妝，無論是打扮，永遠(yuǎn)comme il faut（“照應(yīng)該的樣子”——法語）。我每逢出門，哪怕是只走到花園里來，你也永遠(yuǎn)看不見我穿著négligé（“睡衣”——法語）或者沒有梳頭。能夠叫我保持年輕的，就是因?yàn)槲覐膩聿蛔屛易约撼蔀橐粋€不整潔的女人，從來不象別的女人那么馬馬虎虎。（兩手叉著腰，在游戲場上走來走去）你看我，看上去象只小雞那么活潑；我還能演十五歲的小姑娘！
多爾恩 得啦，我得往下念啦。（拿起他的書）我們剛才念到了糧商和老鼠……
阿爾卡基娜 和老鼠，對了。念吧。（坐下）不，把書遞給我，該我念念了。（接過書來，找他們剛才念到的地方）和老鼠……我找到了……（讀）“實(shí)在的，時髦人物嬌慣著小說家，把他們引到自己家里來，就和糧商在他的倉庫里養(yǎng)老鼠一樣的危險。然而這卻很風(fēng)行。所以，當(dāng)一個女人挑選了一個作家，想要據(jù)為己有的時候，她就用恭維、賠小心和寵愛來圍剿他……”這呀，在法國才是這樣子呢，在咱們這兒，可沒有固定的程序。一般來說，一個女人在俘虜一個作家之前，她已經(jīng)是瘋狂地愛上他了，我請你相信這一點(diǎn)。不必費(fèi)事找太遠(yuǎn)的例子，就比如，拿特里果林和我來說吧……
[索林拄著他的手杖上。妮娜走在他身旁；麥德維堅科在他們身后推來一把空車椅。
索林 （用一種對小孩子說話的口氣）怎么樣？滿意了吧？咱們今天高興啊，說真的。（向他妹妹）看咱這多高興！父親和后母到特維爾去了，咱們現(xiàn)在有三整天自由的日子。
妮娜 （坐在阿爾卡基娜旁邊，擁抱她）我多幸福??！現(xiàn)在我整個是你的了。
索林 （坐在椅子上）她今天真美呀！
阿爾卡基娜 打扮得又漂亮，又有趣……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吻她）可是我們不要對她稱贊得太多了，免得給她招來不幸 ……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哪兒去啦？
妮娜 他正在游泳池那兒釣魚呢。
阿爾卡基娜 他怎么釣不厭?。ㄕ肜^續(xù)讀下去）
妮娜 你讀的什么？
阿爾卡基娜 莫泊桑的，《在水上》，我的乖孩子。（給她讀了幾行）底下的就沒趣味，也不真實(shí)了。（合上書）我心里很不安。告訴我，我的兒子是怎么啦？他為什么這樣憂愁，心緒這樣壞？他在湖上待了好些天，我?guī)缀跻姴恢?br>瑪莎 （抑制著自己的興奮）他自己讀起什么東西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就發(fā)出光芒，他的臉色就變白了。他的聲音美麗而憂郁，他的風(fēng)度象一個詩人。
[索林的鼾聲。
多爾恩 晚安！
阿爾卡基娜 彼得魯沙！
索林 ?。?br>阿爾卡基娜 你睡著了嗎？
索林 一點(diǎn)也沒那么回事。
[停頓。
阿爾卡基娜 你不好好治病，哥哥，這不對呀。
索林 我倒很愿意吃點(diǎn)什么藥補(bǔ)補(bǔ)呢！可是醫(yī)生不叫吃嘛。
多爾恩 六十歲還吃補(bǔ)藥哇！
索林 人就是到了六十歲，也還想活呢！
多爾恩 （生氣）那好啊！那你就吃點(diǎn)纈草酊好啦！
阿爾卡基娜 我覺得他要是到溫泉去去會有好處的。
多爾恩 哈！他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阿爾卡基娜 這話可叫人怎么理解呢？
多爾恩 沒有什么不能理解的。這話十分清楚。
[停頓。
麥德維堅科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應(yīng)該把煙戒了。
索林 糊涂話。
多爾恩 這不是糊涂話。酒和煙都能亂人的本性。抽完一支雪茄，或是喝完一杯伏特加，你就再也不是彼得·尼古拉耶維奇，而是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加上另外一個人了。你的那個自己給蒸發(fā)了，你對你自己也就覺得象對一個第三者了。
索林 （笑著）你說倒是很可以這么說。你是真正生活過來了的，可我呢？我在司法部當(dāng)了二十八年差，我還沒有生活過呢，說真的，我什么經(jīng)驗(yàn)也還都沒有呢，所以，如果我是這么樣的想要活一活，那是很自然的事。你什么都夠了，什么都無所謂了，所以你才有心情高談?wù)軐W(xué)；可是我呢，我要生活，所以我才沒有白葡萄酒絕不吃飯，所以我才抽雪茄，諸如此類，道理很簡單！
多爾恩 我們應(yīng)當(dāng)嚴(yán)肅對待生活。但是，六十歲還要吃補(bǔ)藥，還后悔沒有充分利用青春，這呀，請你原諒我，這是輕佻。
瑪莎 （站起來）是去吃午飯的時候了，我想。（邁著懶散的、遲緩的腳步）我的腿都麻了……（下）
多爾恩 她準(zhǔn)得在吃午飯以前灌下兩小杯去。
索林 可憐的女孩子，她沒有幸福啊。
多爾恩 這是些無聊的話，你大人。
索林 你這樣議論，就象一個什么都不缺少的人。
阿爾卡基娜 啊！哎呀，還有什么比鄉(xiāng)下這種微微的憂郁味道更倦人的嗎？這么熱，又這么靜，誰也沒有事做，都在高談?wù)軐W(xué)來消磨時光……跟你們在一塊兒倒是挺有趣的，朋友們，聽著你們說話，也是一種快樂，但是……在自己的旅館里讀自己角色的臺詞，可要舒服得多了！
妮娜 （興奮地）真的。這我能夠理解！
索林 當(dāng)然嘍，在城里要舒服得多。自己有自己的辦公室，誰也不能亂撞進(jìn)去，除非叫一個聽差先通報；還有電話……還有，街上還跑著散雇車子，還有諸如此類的……
多爾恩 （低唱著）“把我的表白告訴她，把我的誓言轉(zhuǎn)給她……”
[沙姆拉耶夫上，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跟著上。
沙姆拉耶夫 大家全在這兒啦。都好呀，我的朋友們。（吻阿爾卡基娜的手，隨后又吻妮娜的手）很高興看見你們健康。（向阿爾卡基娜）我的太太跟我說，你想跟她今天一塊兒進(jìn)城去。真的嗎？
阿爾卡基娜 是的。
沙姆拉耶夫 嗯……很好哇?？墒悄阍趺慈シ?，親愛的夫人？今天所有的工人都在忙著搬運(yùn)黑麥。我能給你什么馬呢，請你跟我說說？
阿爾卡基娜 什么馬？我怎么知道呢，我？
索林 我們有套車的馬呀。
沙姆拉耶夫 （發(fā)急起來）套車的馬？可我上哪兒去找馬軛子呢？我上哪兒去找呢！這真古怪！這真不可理解！親愛的夫人！請你原諒我吧，我向你的天才致敬，我也準(zhǔn)備為你犧牲十年壽命，馬，可就是不能給你！
阿爾卡基娜 然而我要是非走不可呢？無論怎么說，這事可算新鮮啦！
沙姆拉耶夫 親愛的夫人！你不懂運(yùn)莊稼是怎么個情形??！
阿爾卡基娜 （很生氣）又是那老一套！既然是這樣，我今天就回莫斯科。派人到村子里去給我租幾匹馬來，要不我就走到車站去！
沙姆拉耶夫 （也生氣起來）既然是這樣，我就辭職！你另找一個管家的去吧！（下）
阿爾卡基娜 每年夏天總是這套故事，沒有一年我到這兒不受侮辱！我以后再也不到這兒來了?。ㄏ蛴斡境氐姆较?、左邊下，過了一會，看見她走進(jìn)房子里。特里果林帶著釣魚竿和一個魚桶，跟在她后邊）
索林 （大怒）簡直是個無賴！太不成體統(tǒng)啦！我可再也忍不住了。叫他們馬上把所有的馬都牽來！
妮娜 （向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這么偉大的一位女演員，連她這一點(diǎn)小事都拒絕呀！無論她的什么愿望，哪怕是一個任性的主意呢，難道不比你們運(yùn)莊稼重要得多？這是絕對不可相信的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懊喪）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我能怎么辦呢？請你設(shè)身處地替我想想吧。
索林 （向妮娜）咱們?nèi)フ椅颐妹萌ァ蹅兌既┣笏艞壦臎Q定。同意嗎？（望著沙姆拉耶夫下去的那一邊）這叫人受不了！真正是一個暴君！
妮娜 （不叫他站起來）不要，不要……我們推著你走……
[妮娜和麥德維堅科推那把車椅。
這真可怕！……
索林 是呀，是呀，這真可怕……但是不能由他就這樣一走了事，我要跟他去說兩句。
[他們下，剩下多爾恩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多爾恩 個個都這么招人討厭啊。說實(shí)話，你的丈夫真該被人趕出去，然而情形一定會是另外一種樣子：這個老太婆似的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和他的妹妹，結(jié)果準(zhǔn)還要向他道歉。你等著看吧！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他連套車的馬也都送到田地里去了！這個人啊，你天天得跟他鬧誤會。你真不知道這叫我多么痛苦啊。我要病了，你看我渾身抖得多厲害……他的粗暴叫我頭暈。（懇求地）葉甫蓋尼，我的親愛的，我的愛，把我?guī)ё甙伞兆右惶焯斓剡^去，我們都不年輕啦。啊，至少在我們沒有死以前，不要再躲躲藏藏的，再說著謊話了……
[停頓。
多爾恩 我五十五歲了，重新生活一遍可太晚了。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知道你為什么拒絕。除了我以外，你還有別的親近的女人。你不能把她們都接到你家去呀。我懂得。原諒我這樣招你討厭吧。
[妮娜出現(xiàn)在房子附近，她采著花朵。
多爾恩 這是哪兒的話，看你說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嫉妒心纏得我好痛苦。當(dāng)然嘍，你是醫(yī)生，你不能避免女人。我懂得……
多爾恩 （向走近了的妮娜）那邊的情形怎么樣?。?br>妮娜 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哭了。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氣的氣喘病又發(fā)作了。
多爾恩 （站起）我去，給他們纈草酊吃，兩個人都得吃吃……
妮娜 （把花遞給他）這是給你的。
多爾恩 多謝。（向著房子走去）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跟在他身旁）多么好看的花呀！（走到房子附近，聲音低下去）把這些花給我！給我?。ǘ酄柖鬟f給她，她把那些花弄壞，然后走掉；兩個人走進(jìn)房子）
妮娜 （一個人）看見一個著名的女藝術(shù)家哭，特別是為了這么一點(diǎn)小事，可真有點(diǎn)奇怪?？墒牵粋€偉大作家，受讀者的崇拜，報紙上每天都談到他，到處賣他的照片，作品被人翻譯成許多種外國文字，這樣一個作家，卻把整天的時間都消磨在釣魚上，等到釣上兩條鰷魚來，就高興得很，這不更奇怪嗎？我原以為名人都是驕傲的、不能接近的；原以為他們是瞧不起一般人的；原以為他們要用他們的聲望和他們響亮的名字，來向那些把出身和財產(chǎn)看得高于一切的俗人報復(fù)的?？墒?，我卻看見他們在哭，拿魚竿去釣魚，打牌，跟別人一樣的笑，一樣的生氣……
特里波列夫 （上，沒有戴帽子，提著一支槍和一只打死的海鷗）你一個人在這兒？
妮娜 一個人。
[特里波列夫把海鷗放在她的腳下。
你這是什么意思？
特里波列夫 我做了這么一件沒臉的事，竟打死了這只海鷗。我把它獻(xiàn)在你的腳下。
妮娜 你這是怎么啦？（拿起那只海鷗來，仔細(xì)看）
特里波列夫 （停頓一下之后）我不久就會照著這個樣子打死自己的。
妮娜 我簡直認(rèn)不出你來啦。
特里波列夫 對了，這是從我認(rèn)不出你的那個時候起的。你對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變了，你的眼神是冰冷的，我在你面前使你不自如。
妮娜 你近來性情暴躁了，說的話也都不可理解，盡用些象征。這只海鷗無疑也一定是一個象征了，但是，請你原諒我吧，這我可不懂……（把海鷗放在長凳子上）我太單純了，不能了解你。
特里波列夫 這是從那天晚上、我那個劇本失敗得那么慘的時候起的。那是一件女人們不能原諒的事情。我把什么都燒了，一塊小紙片也不剩。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么不幸??！你的冷淡是可怕的，不可相信的。這就如同我從昏睡中醒過來，突然發(fā)現(xiàn)這片湖水已經(jīng)干了或者已經(jīng)滲進(jìn)地下去了。你剛剛說，你太單純，不能了解我。哎！這并不太復(fù)雜呀！人家不喜歡我的劇本；你瞧不起我的才能，你已經(jīng)把我看成和別的許多人一樣平凡、沒有價值的人了……（跺腳）這我太明白了，這我太明白了！我覺得我的腦子里象有一顆釘子似的，這個該死的東西?。∵€有，我的虛榮心也在喝著我的血，象個吸血鬼似的在吸干我的血，也叫它下地獄去吧……（看見讀著一本書向前走來的特里果林）來的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天才呢；他象哈姆萊特那樣走路，他也拿著一本書。（嘲笑）“是些字，字，字……” 這個太陽還沒有照到你的身上來呢，可你已經(jīng)笑了，你的眼睛已經(jīng)融化在它的光芒里了。我不愿意妨礙你們。（趕快走下）
特里果林 （記著筆記）她聞鼻煙，喝伏特加……永遠(yuǎn)穿黑衣服……小學(xué)教員愛上了她……
妮娜 你好呀，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
特里果林 好呀，妮娜·米哈伊洛夫娜。一種意外的情況使我們似乎非得今天離開這兒不可了。很可能咱們從此就再也不能會面了。我很覺得惋惜。我從前不常有機(jī)會遇到年輕的姑娘們，年輕的、可愛的；而且一個人在十八九歲的年紀(jì)上是怎樣一種感覺，我也都忘記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概念了。所以，我的小說里所描寫的少女，一般都是不真實(shí)的。我真想變成你，哪怕只有一個小時也好，總也可以領(lǐng)會領(lǐng)會你在想什么，你整個是怎樣的一個人。
妮娜 可我還真想變成你呢！
特里果林 那為什么？
妮娜 好領(lǐng)會領(lǐng)會成為你這樣一個著名的天才作家，是怎么一種感覺呀。成名給人怎樣一種感覺呢？成名叫你都感覺到什么呀？
特里果林 感覺到什么嗎？什么也不感覺，毫無疑問。這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呢。（想了一想）兩者必居其一：不是你把我的名聲想得過大了，就是我對它毫無感覺。
妮娜 人家在報紙上談到你的時候呢？
特里果林 如果是些恭維的話，我就高興；如果是批評我的呢，我心里就不痛快一兩天。
妮娜 這真了不起呀！你可不知道我有多么羨慕你呀！人的命運(yùn)多么不同??！有些人的生活是單調(diào)的、暗淡的，幾乎拖都拖不下去；他們都一樣，都是不幸的。又有些人呢，比如像你吧——這是一百萬人里才有一個的，——就享受著一個有趣的、光明的、充滿了意義的……生活。你真幸?！?br>特里果林 幸福，我嗎？（聳肩）哼……你談到名望，談到幸福，談到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墒牵瑢τ谖?，所有這些美麗的字句，就象是——請原諒我用這樣一個名詞吧——果子醬，對我毫無意義。你太年輕，太善良。
妮娜 你的生活真美呀！
特里果林 又有什么特別美的呢？（看看自己的表）我得寫東西去了。原諒我吧，我很忙……（笑）你呀，就象俗話所說的，你剛剛踩到我的腳雞眼上了，所以我就激動起來，甚至有一點(diǎn)生氣。雖然如此，我們談?wù)勔埠冒伞＞驼務(wù)勎业纳?，這個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吧……那么，從哪兒談起呢？（思索了一會兒）有的時候，人常被一種念念不忘的心思縈繞著，比如說，就象一個人日夜在夢想著月亮那樣；我也有這種念念不忘的心思。一個思想，日夜地在折磨著我：我得寫作，我得寫作……我得……一篇小說幾乎還沒有寫完，卻又必須開始寫一篇新的了，接著是第三篇，再接著是第四篇第五篇……我接連不斷地寫，就象一個旅客馬不停蹄那樣。我沒有別的辦法。請問你，這里邊可又有什么美的和光明的呢？啊，這是一種荒謬的生活呀！你看我現(xiàn)在和你閑談著，我的情感激動著，可是我沒有一分鐘不惦著我那篇還未完成的小說。我現(xiàn)在看見一片浮云，很象一架三角鋼琴。于是我心里就想：應(yīng)該在我一篇小說的什么地方，描寫出一朵象三角鋼琴的流云在徘徊。這里不是有金錢草的味道嗎？我趕快就在我的記憶里歸了類：香得叫人頭暈的味道，一種寡婦們欣賞的花，要用在一個夏夜的描寫里。咱們兩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盡快地記住，趕快把它們藏在我的文學(xué)供應(yīng)庫里，一旦有了機(jī)會好去利用。我等工作一完，就急忙跑去看戲，或者去釣魚，為的是在那上邊找到一點(diǎn)點(diǎn)休息和遺忘。可是呀，好！我腦子里已經(jīng)又覺得有一個沉重的炮彈——一個新題目，在翻滾了。它把我推到桌子跟前，逼著我寫，又不停地寫起來了。永遠(yuǎn)是這個樣子。我放不開自己來休息休息，我覺得我是在吞蝕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麗的花朵里的花粉一齊用盡，在把我的花朵一齊采下來，并且踐踏著花根，來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人，供奉一剎那的花蜜啊。恐怕我是瘋了吧？難道我的家庭和我的朋友，他們也真的拿我當(dāng)一個正常的人嗎？“你正在寫什么玩兒啦？你要給我點(diǎn)什么讀讀呀？”聽見的永遠(yuǎn)、永遠(yuǎn)是這種話。我覺得仿佛所有這些關(guān)切，這些稱贊和這種崇拜，都是謊話，都不過是象對付病人似的拿來哄騙我。我有時候真害怕呀，怕他們會偷偷地從我身后走來，一把抓住我，把我象波普里辛 一樣送進(jìn)瘋?cè)嗽喝?。從前，即使是我最好的歲月，我的青春歲月，對于一個初學(xué)寫作的我，也是真正痛苦已極的日子啊。作為一個渺小的作家，特別是在背時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笨拙的、愚蠢的、膚淺的；他的神經(jīng)是緊張的、痛苦的；他沒有法子不在文學(xué)藝術(shù)界的圈子外邊徘徊，沒有人承認(rèn)，沒有人注意，他真怕見到人。他象一個輸?shù)镁獾馁€客。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讀者，在我的想象里，只覺得他們是懷著惡意的，不相信我的。我怕觀眾，怕得要命；我的每一個新劇本每次上演的時候，我都覺得觀眾里邊，棕頭發(fā)的在起著反感，黃頭發(fā)的卻冷冷地?zé)o動于衷。這有多么可怕呀！我所經(jīng)受過來的是多大的一種痛苦??！
妮娜 請允許我說一句吧，難道靈感和創(chuàng)作就不能給你一點(diǎn)崇高的愉快的時刻嗎？
特里果林 是的。寫作的時候是感到快活的……而且校對自己作品的大樣，也是快活的。但是作品剛一出版，我馬上就討厭它了；我覺得它寫得失敗，覺得它的最大錯誤，是我完全不應(yīng)該寫它；于是我對自己就起了滿腔的憤怒和憎惡……（笑）可是讀者呢，他們就發(fā)表意見了：“寫得多好呀，寫得多有才氣呀！……寫得真好，但是，離托爾斯泰還遠(yuǎn)得很呢！”——或者還要說：“這是一個好作品，但是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比這還要好得多好得多?！倍窈竽?，一直到給我立墓碑的時候?yàn)橹?，我的作品恐怕永遠(yuǎn)是寫得好，寫得有力氣，有才氣，寫得好，不會再多一句了。等到我死后，我的朋友們，經(jīng)過我墓前，將會說：“這里長眠的是特里果林。他從前是一個好作家，但是比不上屠格涅夫！”
妮娜 請原諒我，我不想了解你了。很簡單，是成功把你毀了……
特里果林 什么成功??？我從來沒有對自己滿意過。我不愛這個作為作家的我。最壞的是，我生活在一種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中，我時常不懂自己所寫的是什么……我愛象這樣的水，這些樹，這片天空；我對大自然有感情，它在我內(nèi)心喚起一種熱情，一種不可抗拒的寫作欲望。但是我不只是一個風(fēng)景描寫者呀；我還是一個公民，我愛我的國家，愛我的人民；我覺得，作為一個作家，我就有責(zé)任談?wù)勎业娜嗣?，談?wù)勊麄兊耐纯啵務(wù)勊麄兊膶?，談?wù)効茖W(xué)，談?wù)勅藱?quán)和其他等等問題。于是，我就談這一切，加快速度寫，四面八方也都鞭策著我，催促著我，甚至生了我的氣，我象一只鴨子被一群獵犬追逐著似的，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地往前跑，可是越跑越覺得落在生活和科學(xué)的后邊，就象一個鄉(xiāng)下人追不上火車似的。結(jié)果，我覺得我也只能寫寫風(fēng)景，要寫其余的一切，我就寫不真實(shí)，就虛假到骨子里了。
妮娜 你工作得過多了；你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欲望去認(rèn)識一下你的價值。你盡管不滿意你自己，但是在別人的眼里，你是偉大的、了不起的！如果我是你這樣一個作家，我就要把我整個生命獻(xiàn)給千百萬人，而同時也完全會知道，要叫千百萬人提高到和我一樣，才是他們的唯一的幸福；那么，他們就會推動我奔向勝利了。
特里果林 ??！勝利！可我不是阿伽門農(nóng) 吧，嗯？
[他們都笑了。
妮娜 為了得到作為一個作家或者作為一個演員的幸福，我情愿忍受我至親骨肉的懷恨，情愿忍受貧窮和幻想的毀滅，我情愿住在一間閣樓上，用黑面包充饑；自知自己不成熟的痛苦，對自己不滿意的痛苦，我都情愿忍受，但是同時呢，我卻要求光榮……真正的、聲名赫赫的……光榮……（雙手蒙起臉來）我的頭發(fā)暈……哎呦！……
[房子里，阿爾卡基娜的聲音：“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
特里果林 叫我了……打點(diǎn)箱子，一定是。但是我可真不想走啊。（望著湖水）這里可多美??！……真正是樂園的一角??！
妮娜 你看見對岸那座房子和那個花園了嗎？
特里果林 看見了。
妮娜 那是我死去的母親的產(chǎn)業(yè)。我是生在那兒的。我在這片湖水邊上一直長到這么大，這片湖水里的最小的小島，我都清楚。
特里果林 住在這里可多美啊?。匆娔侵缓ｚt）這是什么？
妮娜 一只海鷗。這是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維奇把它打死的。
特里果林 這是一只美麗的鳥！毫無疑問，這一切都不讓我走。那么，就盡力去勸說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叫她留下來吧。（記筆記）
妮娜 你在寫什么？
特里果林 沒有什么重要的……忽然來到的一個念頭……（把他的筆記本藏起來）為一篇短篇小說用的故事：一片湖邊，從幼小就住著一個很象你的小女孩子；她象海鷗那樣愛這一片湖水，也象海鷗那樣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來了一個人，看見了她，因?yàn)闆]有事情可做，就把她，象只海鷗一樣，給毀滅了。
[停頓。
[阿爾卡基娜出現(xiàn)在窗口。
阿爾卡基娜 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你到哪兒去啦？
特里果林 我來了?。ㄒ恢被仡欀菽茸呷?；走到窗口，向阿爾卡基娜）什么事？
阿爾卡基娜 我們不走啦。
[特里果林走進(jìn)房子。
妮娜 （走近腳光，沉思了一陣）我象在做夢?。?br> ——幕 落
第三幕
索林住宅里的餐室。左右有門。一座碗櫥。一座藥櫥。中間一張桌子。一只手提箱和幾個帽盒；其余準(zhǔn)備動身的東西。特里果林在吃中飯。瑪莎站在桌子旁邊。
瑪莎 我把這些都告訴你，因?yàn)槟闶且粋€作家。你去利用它好了。我完全坦白地跟你說：如果他傷得很重，那我是一分鐘也活不下去的。不過我是個有勇氣的女人。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我要把愛情從我的心上摘下來，我要連根把它拔掉。
特里果林 怎么拔法那？
瑪莎 我結(jié)婚。嫁給麥德維堅科。
特里果林 那個小學(xué)教員？
瑪莎 對了。
特里果林 我看不出有這個必要。
瑪莎 沒有希望的愛下去啊……整年累月地等待著，等待著自己都不知道等的是什么啊……不……只要一結(jié)婚，我就不會再想到愛情了，有了種種必須操心的事情，就會把過去給忘記掉的。而且，你知道，這究竟是一種轉(zhuǎn)變。咱們不再來一杯嗎？
特里果林 夠了吧，我想。
瑪莎 咳，來吧?。ㄕ鍧M兩小杯伏特加）不要這樣看我。女人們也時常喝酒，不象你所想象的。當(dāng)然——這種女人占少數(shù)，——有些女人，象我似的，毫無顧忌地喝。有些呢，大多數(shù)都是偷偷地喝。是的。而且永遠(yuǎn)喝伏特加或者白蘭地。（他們碰杯）祝你健康！你是一個誠實(shí)的人，我惋惜的是你要離開我們了。
[他們喝酒。
特里果林 我自己也不想走。
瑪莎 如果你要求她留下呢？
特里果林 不行，現(xiàn)在可再也沒有一點(diǎn)辦法了。她兒子的那種行為，簡直是胡鬧。他最初想自殺；現(xiàn)在呢，據(jù)說又想和我決斗了?？蔀槭裁茨?？他賭氣，他藐視人，他宣揚(yáng)新形式……好哇，無論是年輕的或者年老的，誰都可以有他自己的天地呀，為什么要這樣彼此攻擊呢？
瑪莎 還有，就是他那個嫉妒心……不過，這不關(guān)我的事。
[停頓。雅科夫提著一個手提箱，由左到右，橫穿過屋子。妮娜上。在窗口站住。
我那個小學(xué)教員不很聰明，但是善良、貧窮；他很愛我。我可憐他。我也可憐他的老母親。好啦，我祝你事事順利吧。我就要離開你啦。不要記恨我吧！（熱情地握他的手）我很感謝你待我這樣好。把你新寫的書送給我，特別不要忘記簽上名。只是不要寫：“贈給我最尊敬的”，只簡單地這樣寫：“送給孤苦伶仃的 、不太知道為什么生在這世上的、二十二歲的瑪麗雅?！痹僖娏耍。ㄏ拢?br>妮娜 （握著拳頭，伸向特里果林）是雙是單？
特里果林 雙。
妮娜 （嘆一口氣）不對。我手里只有一顆豆子。我很想知道我會不會成為演員。要是有個人給我出個主意，可多好呀。
特里果林 這種事情，是誰都不能給出主意的。
[停頓。
妮娜 我們今天就要分別了……毫無問題，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我請你收下這個紀(jì)念章，作為臨別紀(jì)念吧。我叫人把你姓名的第一個字母，刻在上邊了……反面刻上了你那本書的題目：《日日與夜夜》。
特里果林 這太可貴啦?。ㄎ悄莻€紀(jì)念章）多么好的禮物??！
妮娜 有時候也請想一想我。
特里果林 我會記住你的。我會想起你那一天的樣子，晴朗的那一天——你還記得嗎？——一個星期以前，你穿著一件顏色鮮明的衣裳……我們閑談著……那只全身潔白的海鷗放在長凳上。
妮娜 （若有所思）是的，那只海鷗……
[停頓。
我們不能再談下去了，有人來了……我求你，答應(yīng)在你臨走以前，給我兩分鐘的時間……
[右左方下；同時，阿爾卡基娜和索林——穿著燕尾服，胸前掛著一個勛章，由右方上。雅科夫跟在后邊上，整個忙著動身的準(zhǔn)備。
阿爾卡基娜 留在家里。你生著風(fēng)濕病，還跑出去會朋友，那可真叫好。（向特里果林）剛剛走開的是誰？妮娜嗎？
特里果林 是的。
阿爾卡基娜 Pardon（“對不住”——法語）！打擾了你們……（坐下）我想我沒有忘下什么吧。我可累壞啦。
特里果林 （讀著紀(jì)念章上的字）《日日與夜夜》，一百二十一面，第十一和第十二行。
雅科夫 （收拾桌上的東西）你的釣魚竿也捆起來嗎？
特里果林 要，我還要用呢。那些書，你愿意送給誰就送給誰吧。
雅科夫 好。
特里果林 （一旁）一百二十一面，第十一和第十二行。這兩行上寫的什么呢？（向阿爾卡基娜）這兒有我的什么作品嗎？
阿爾卡基娜 有，在我哥哥的書房里，墻角上那個柜子里。
特里果林 一百二十一面……（下）
阿爾卡基娜 真的，彼得魯沙，你頂好留在家里……
索林 你走了以后，我沒有你可真會覺得寂寞啊。
阿爾卡基娜 你以為到城里就會好得多嗎？
索林 我沒有這么說，不過究竟是……（笑）那兒有自治會議舉行的奠基禮等等這一類事情……我真想從這種無聊的生活里掙脫出去呀，哪怕只是一兩個鐘頭呢，我覺得自己象一個舊煙嘴兒似的，已經(jīng)滿是污垢了。我已經(jīng)吩咐他們在一點(diǎn)鐘把馬套好，咱們一塊兒走。
阿爾卡基娜 （停了一會兒）聽我說，盡量在這兒住下去，不要太心煩，也不要著了涼。注意著點(diǎn)我的兒子，照顧著點(diǎn)他。領(lǐng)他走正路。
[停頓。
我這就走了，可還不知道康斯坦丁為什么要自殺呢。我覺得嫉妒是主要的動機(jī)。所以我越早一點(diǎn)把特里果林帶走就越好。
索林 這怎么跟你說呢？……還有別的原因。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他年輕、聰明，可是在鄉(xiāng)下，住在一個荒僻的角落里，沒有錢，沒有地位，也沒有前途。他沒有事情做，這種閑散使他又羞愧又害怕。我很愛他，他對我也很貼心。但是，他究竟總還覺得住在這里是多余的，有點(diǎn)像個寄生蟲，象一個食客。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是amour-propre（“自尊心”——法語）啊……
阿爾卡基娜 他叫我擔(dān)著很大的一個心思啊?。ǔ了剂税肷危┮墙兴窖瞄T里去弄個差事呢，比如說？
索林 （吹口哨；隨后，遲疑）最好呢，恐怕顯然是你得……給他一點(diǎn)錢。第一，他先得穿得像個人樣兒。瞧瞧，他那件上衣，已經(jīng)整整拖了三年了，他連件外衣都沒有……（笑）此外呢，叫他稍微開開心，也并沒有什么壞處……比如說，到外國去去呀什么的……那也費(fèi)不了多少錢。
阿爾卡基娜 話雖這么說呀……那身衣服呢，我還可以慢慢想想辦法。至于到外國去呀……況且，目前我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甚至給他買一身衣服的辦法都沒有。（堅決地）我沒有錢。
[索林笑。
我一個錢也沒有。
索林 （吹著口哨）好啦……原諒我吧，我的孩子，你別生氣。我知道你說的是實(shí)話……你是一個又大方又高尚的女人。
阿爾卡基娜 （流著眼淚）錢我一個也沒有！
索林 如果我有的話呢，我呀，我早就給他了，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可惜我一個也沒有，分文沒有啊。（笑）我的管家把我的養(yǎng)老金都拿去花在莊稼、牲口、蜜蜂上啦。我的錢整個兒就白白地飛光了：蜜蜂死了，乳牛死了，那些馬呢，他們又一輩子也不給我用……
阿爾卡基娜 我有一點(diǎn)錢，倒也是真的，不過我是個藝術(shù)家呀，衣裳打扮就得叫我傾家蕩產(chǎn)啊。
索林 你善良，你可愛……我尊敬你……是的。可說我這又怎么啦？……（搖晃不定）我的頭直轉(zhuǎn)。（扶住了桌子）我覺得發(fā)暈。
阿爾卡基娜 （驚慌）彼得魯沙?。ㄔ囍v扶他）彼得魯沙，我的親愛的……（喊叫）救人哪，救人哪！……
[特里波列夫，頭上纏著繃帶，和麥德維堅科上。
他覺得頭暈！
索林 沒什么，沒什么！（笑，喝一點(diǎn)水）過去了，沒什么……得啦……
特里波列夫 （向他母親）不要怕，媽媽，這不嚴(yán)重。他近來常犯這種毛病。（向索林）舅舅，你應(yīng)當(dāng)去躺會兒。
索林 是的，我要躺一會兒……可是我照樣還要進(jìn)城……我先去躺一會兒，然后就走……這是極其自然的……（拄著他的手杖走）
麥德維堅科 （把胳膊伸給他扶著，送他）你知道那個謎語嗎？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 ……
索林 （笑著）一點(diǎn)不錯。到了夜間呢，兩腿朝天躺下了。謝謝你吧，我自個兒可以走……
麥德維堅科 咳，你看，何必客氣呢！
[索林和麥德維堅科下。
阿爾卡基娜 他真把我嚇壞了！
特里波列夫 住在鄉(xiāng)下，對他的身體沒有什么好處。他太寂寞了。媽媽，如果你能突然慷慨一下，借給他一兩千盧布，就夠他在城里住一年的了。
阿爾卡基娜 我沒有錢。我是一個藝術(shù)家，我不是一個銀行家。
[停頓。
特里波列夫 媽媽，請你把我的繃帶換換好嗎？你是個熟手呀。
阿爾卡基娜 （從藥櫥里拿出一瓶碘酒和一小盒繃帶）醫(yī)生到晚了。
特里波列夫 已經(jīng)中午了，可是他答應(yīng)十點(diǎn)鐘到的。
阿爾卡基娜 你坐下。（把他的繃帶解下）人家還以為你戴著頭巾呢。昨天，廚房里有一個剛到這兒來的生人，還問你是哪兒來的呢。喲，這兒差不多完全結(jié)好疤了。剩下沒有多大一點(diǎn)點(diǎn)啦。（吻他的頭發(fā)）我走了以后，你可答應(yīng)我再不耍這個砰砰響 的了吧？
特里波列夫 不啦，媽媽。那是因?yàn)槲乙粫r感到極端絕望，管不住自己了。我再也不這么做了。（吻她的手）你這是一雙仙女的手啊。我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還在市劇院演戲呢——我那時候很小很小，——有那么一天，院子里有人打架，把住戶里邊一個女人，一個洗衣服的，打得頭破血流……你還想得起來嗎？把她抬起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你常去看她，給她送藥，還用一個小木桶給她的孩子們洗澡。你真的再也想不起來了嗎？
阿爾卡基娜 記不得了。（給他換新繃帶）
特里波列夫 我們那所房子里，還住著兩個女芭蕾舞演員……她們老是來找你喝咖啡……
阿爾卡基娜 那我倒記得。
特里波列夫 她們很信神。
[停頓。
近來，應(yīng)該說是最近這幾天，我又象兒童時代那么親切地、一心一意地愛你了。我現(xiàn)在除了你就沒有別的親人了。只是，為什么，為什么你由著那個人左右呢？
阿爾卡基娜 你不了解他，康斯坦丁。他是一個品格高尚的人物……
特里波列夫 是呀，然而當(dāng)他聽說我有意和他決斗的時候，他的高尚品格卻沒有攔住他的畏怯逃避。他要走了?？蓯u的脫逃！
阿爾卡基娜 你胡說！這是我請他離開的。
特里波列夫 好一個品格高尚的人！你看，我們這兒為了他差不多要吵起來了，可是他呢，他這時候正在客廳里或者花園里嘲笑我們呢……正在啟發(fā)妮娜呢，正在拼命說服她，叫她相信她是一個天才呢。
阿爾卡基娜 你好象是存心要對我說些冒犯我的話來尋開心似的。我尊敬這個人，所以我請你不要在我面前說他一個字的壞話。
特里波列夫 我可不尊敬他。你想叫我也拿他當(dāng)一個有天才的人，可是，原諒我吧，我不會說假話，他的作品使我厭惡。
阿爾卡基娜 嫉妒??！沒有才氣而又自負(fù)的人，沒有別的本事，只好指責(zé)真正有才氣的人啦。那是他們唯一的自慰啦，真是的！
特里波列夫 （諷刺地）真正有才氣的人?。づ┤绻@樣說的話，那么，我的才氣，比你們加在一起都還多！（把繃帶扯下）你們，加在一起，你們這些死守著腐朽的成規(guī)的人，你們在藝術(shù)上壟斷了頭等地位，你們認(rèn)為無論什么，凡不是你們自己所做出來的都不合法，都不真實(shí)，你們壓制、踐踏其余的一切！我不承認(rèn)你們！我不承認(rèn)你，也不承認(rèn)他。
阿爾卡基娜 你簡直是頹廢派！……
特里波列夫 那你就回到你那個可愛的舞臺上，在那兒去演你那些可憐的、沒價值的戲去吧！
阿爾卡基娜 我從來就沒有演過那種戲。不要打擾我！你連一出可憐的通俗戲都還沒有能力寫呢。基輔的鄉(xiāng)下人！寄生蟲！
特里波列夫 一錢如命的吝嗇鬼！
阿爾卡基娜 穿破衣爛衫的!
[特里波列夫坐下，不出聲地哭。
一無所長的?。樱谖葑永锟缰蟛阶幼撸┠銊e哭……不要哭……（自己也哭了）不要……（吻他的上額、兩頰和頭發(fā)）我的親愛的，我的寶貝孩子，原諒我吧……原諒你這個壞母親吧。你知道，我是很不幸的。
特里波列夫 （抱住她）你可真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丟了。她不愛我了，我再也寫不出什么來了……再也沒有一點(diǎn)希望了……
阿爾卡基娜 不要灰心……一切都會順當(dāng)起來的。他就要走了；她會重新愛你的。（擦他的眼淚）得啦，夠啦。跟媽媽講和吧。
特里波列夫 （吻她的兩手）是，媽媽。
阿爾卡基娜 （溫柔地）也跟他講和吧。用不著跟他決斗……不是嗎？
特里波列夫 好……只是，答應(yīng)我，再也不要叫我看見他，媽媽?？匆娝揖屯纯唷揖腿淌懿蛔 ?br> [特里果林上。
他來啦……我得躲開。（把藥品匆匆放在藥櫥里）繃帶待會兒讓大夫給我纏吧……
特里果林 （翻著一本書尋找）一百二十一面……第十一和第十二行……這兒啦……（讀）“一旦你需要我的生命的話，來……就拿去吧?！?br> [特里波列夫從地上拾起他的繃帶，下。
阿爾卡基娜 （看了自己的表一眼）一會兒馬就套好啦。
特里果林 （一旁）一旦你需要我的生命的話，來，就拿去吧。
阿爾卡基娜 我想，你的手提箱已經(jīng)打點(diǎn)好了吧？
特里果林 （不耐煩）是的，是的……（夢想著）這么純潔的一個靈魂的召喚，我怎么感到里邊有一種悲哀的聲音?。课业男臑槭裁闯林氐眠@樣痛苦呀？……一旦你需要我的生命的話，來，就拿去吧。（向阿爾卡基娜）咱們多留一天吧！
[阿爾卡基娜搖搖頭。
咱們留下！
阿爾卡基娜 我的親愛的，我知道是誰使你舍不得走開。盡力收回自己的心來吧！你有一點(diǎn)迷醉了，清醒清醒吧。
特里果林 你自己也該清醒清醒了，我希望你做個聰明的、明白事理的人，請你以一個真正朋友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件事情……（握她的手）你是善于犧牲自己的……作為我的朋友，還我的自由吧……
阿爾卡基娜 （激怒）你居然熱戀到這種程度了嗎？
特里果林 我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把我吸引到她那里去！也許這恰恰就是我所真正需要的……
阿爾卡基娜 需要一個鄉(xiāng)下小丫頭的愛嗎？你可多么不認(rèn)識你自己呀！
特里果林 我就跟那種走著路睡覺的人一樣。就連我跟你說話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在睡覺，是在夢里看見了她……溫柔而甜美的夢在支配著我……還我的自由吧……
阿爾卡基娜 （渾身顫抖）不行，不行……我是一個女人，也和任何普通女人一樣，你不要跟我這樣說話……鮑里斯，不要再折磨我了……這太可怕啦……
特里果林 只要你肯試試，你就能成為一個不普通的女人。只有甜美的、詩意的、青年的愛，那個把人領(lǐng)進(jìn)夢的世界的愛，才能給人那樣的幸福?。∵@樣的愛，我從來還沒有嘗受過呢……我年輕的時候，沒有時間，我得在一個個編輯部的門外去彷徨等待，我得為我的生活去四下里奔波……到現(xiàn)在，終于來了這樣的愛，在吸引著我……我要是跑開了豈不糊涂嗎？
阿爾卡基娜 （大怒）你瘋了！
特里果林 就算瘋了吧。
阿爾卡基娜 今天你們都是串通好了一起來折磨我的呀?。I如雨下）
特里果林 （兩手抱著頭）她不了解??！她也不肯了解啊！
阿爾卡基娜 難道我就這么老這么丑，居然叫男人們跟我毫不顧忌地講別的女人嗎？（緊抱住他，吻他）??！你瘋啦！我的親愛的，我的了不起的……你是我生命的最后一頁?。ü蛳拢┪业挠淇?，我的驕傲，我的幸?！ňo抱住他的膝蓋）如果你拋棄了我，哪怕只是一小時，我也活不下去，我就會瘋的啊，我的超人，我的神明，我的主人和主宰呀。
特里果林 會有人進(jìn)來的。（扶她起來）
阿爾卡基娜 管它去呢，我愛你，我并不覺得這是羞恥。（吻他的兩手）我的寶貝，你可真是瘋啦，你想做糊涂事，但是我不能讓你做，我要阻止你……（笑）你是我的……整個是我的！……這個上額是我的，這對燕青，還有這滿頭象絲一般柔軟的黃發(fā)，都是我的 ……你整個是屬于我的！什么樣的才氣啊，什么樣的聰明啊，你是今天所有作家里邊最優(yōu)秀的一個，是俄羅斯的唯一的希望……你寫得那么真誠，那么樸素，那么清新，幽默得恰到好處……你一筆就勾出一個人物或者一片風(fēng)景的精華和性格來；你所寫的人物，個個象活的一樣。讀你的作品，怎能不被熱情所激動?。磕阋苍S以為我這是在奉承你、諂媚你吧？那，你就直對著我看看……看看我……我的神色是一個說謊人的樣子嗎？你明白，只有我才真正知道你的價值，只有我；跟你說實(shí)話的，也只有我，我的親愛的，我的寶貝……你肯走了嗎？確確實(shí)實(shí)？你不拋棄我啦？……
特里果林 我沒有自己的意志……我從來也沒有過自己的意志……懶散、柔弱、永遠(yuǎn)順從，我真的生來就是叫女人們討厭的??！那么，領(lǐng)著我走吧，帶著我走吧，只是，千萬不要叫我離開你一步……
阿爾卡基娜 （一旁）現(xiàn)在我可算把他抓住了。（從容不迫地，仿佛沒有剛才那會事似的）這個，如果你喜歡，你可以留下來。我今天先走，一個星期以后，你再找我去。說起來，你何必要這么匆匆忙忙的呢？
特里果林 不，咱們一起走的好。
阿爾卡基娜 隨你吧。那咱們就一起走吧。
[停頓。
[特里果林記筆記。
你那是作什么？
特里果林 今天早晨我聽見一個我很喜歡的詞句：“處女叢林”……將來這也許有用處。（伸伸懶腰）那么，咱們就走啦？又得是車廂、車站、餐車、豬排、談話的啦……
沙姆拉耶夫 （上）我有幸痛苦地向你報告，馬都套好啦。親愛的夫人，該是動身到車站去的時候了；火車兩點(diǎn)零五分進(jìn)站。我說，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請賞臉給問一問，那個叫蘇茲達(dá)爾采夫的演員，如果他還活著，如今在哪兒啦，他好嗎？我們當(dāng)年可是一塊兒喝過一陣子的……他在《被竊的郵局》那出戲里，演得真是誰也及不上……我還記得那個悲劇演員伊茲瑪伊洛夫，他們倆一塊兒在伊麗莎白格勒演戲……那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你用不著忙，親愛的夫人，還可以待五分鐘。有一回，在一出傳奇劇 里，他們扮演謀反的人，等到被人圍捕的時候，臺詞本來是“我們中了奸計了”，可是伊茲瑪伊洛夫喊成了：“我們中了奸雞了！”（笑）一個奸雞，嘿！……
[在他說話的時候，雅科夫忙著搬運(yùn)手提箱，女仆給阿爾卡基娜拿來帽子、斗篷、陽傘、手套；大家都幫著她穿戴。廚子把左門開了一道縫，探進(jìn)頭來，待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走進(jìn)來。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后邊跟著索林和麥德維堅科。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胳膊上挎著一個小籃子）這是些給你路上吃的李子……好吃得很。你也許會喜歡吃的……
阿爾卡基娜 你太好啦，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再見啦，我的親愛的！我無論有什么叫你不滿意的地方，都原諒我吧！（哭）
阿爾卡基娜 （擁抱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什么都是很好的。只是，你可不該哭。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日子過得可真快呀！
阿爾卡基娜 有什么辦法呢？
索林 （穿著短斗篷，戴好了帽子，手里拿著一根手杖，由左門上，橫穿著屋子）怎么啦，伊琳娜，該動身了，再不走咱們可要誤車?yán)?，說真的。我先坐上去了。（下）
麥德維堅科 我，我走著到車站……去送他們吧。我很快就到的……（下）
阿爾卡基娜 再見了，朋友們……如果我們都還平平安安的，那就夏天再見吧……
[女仆，雅科夫和廚子，都吻她的手。
想著點(diǎn)我。（遞給廚子一個盧布）這兒給你們?nèi)艘粋€盧布。
廚子 我們非常感謝，夫人。一路平安！你一向待我們很好！
雅科夫 老天爺保佑你！
沙姆拉耶夫 寫幾個字來會叫我們高興的?。ㄏ蛱乩锕郑┰僖娏?，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
阿爾卡基娜 康斯坦丁呢？告訴他，說我走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說聲再見的啊。好啦，我有什么不是，也不要記恨我吧。（向雅科夫）我給了廚子一個盧布。是給你們?nèi)齻€人分的。
[全體由右方下，場上是空的。后臺，亂哄哄的聲音，時常夾雜著道別的話。女仆回來取那個放在桌上的籃子，又下。
特里果林 （又上場）我把手杖忘下了。一定是在涼臺上啦。（正往外走，撞上走進(jìn)來的妮娜）哈，是你呀？我們走啦。
妮娜 我早就覺得我們準(zhǔn)會再見一面的。（過分興奮地）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局勢已經(jīng)定了，我要去演戲。明天我就不在這兒了，我要離開家，放棄一切，開始新的生活……我到……你去的那個地方……莫斯科去。我們在那兒會見得著的。
特里果林 （往四周望望）你就住在“斯拉維揚(yáng)斯基商場 ”……一到就馬上通知我……莫爾昌諾夫卡街，格羅霍爾斯基大樓……我得快走……
[停頓。
妮娜 再待一會兒吧……
特里果林 （低聲）你真美呀！一想到我們不久后又能見面，夠多么幸福啊。
[她倚在他的懷里。
我又可以看見這一對美麗的眼睛，這種無限柔情的、迷人的微笑……這個如此甜蜜的容貌，這天使般純潔的形象了！……親愛的！……（長長的吻）
——幕 落
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間，相隔兩年。
第四幕
索林家里的客廳之一，被康斯坦丁·特里波列夫改成書房。左右各有門通到鄰室。正面，玻璃門，通涼臺。除了客廳的普通家具外，右墻角，一張書桌；左門旁，一張美人榻，一個書架，窗臺上和椅子上都是書。——晚上。只點(diǎn)著一盞帶罩子的油燈。半明半暗。風(fēng)在樹枝間和煙囪里呼嘯。巡夜的更夫敲著梆子。麥德維堅科和瑪莎上。
瑪莎 （呼喚著）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 ！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ㄍ南吕锟矗]有人。老頭子時時刻刻都在找科斯佳……沒有他，他就過不了……
麥德維堅科 他怕寂寞。（傾聽）多么可怕的天氣！連著差不多有兩天了。
瑪莎 （把油燈往上捻了捻）湖里整個起了大浪頭了。
麥德維堅科 花園里多么黑呀。應(yīng)該叫人把那個戲臺拆掉。立在那兒，有皮無肉的，看著叫人害怕，真象個死人的骨頭架子；大幕也叫得嘩啦啦響。昨天晚上我打它旁邊經(jīng)過，仿佛聽見那兒有人在哭。
瑪莎 得啦……
[停頓。
麥德維堅科 瑪莎，咱們回家吧。
瑪莎 （搖頭）今天晚上我不回去啦。
麥德維堅科 （懇求地）瑪莎，看看你！咱們孩子一定餓了。
瑪莎 沒關(guān)系。馬特廖娜會喂他的。
[停頓。
麥德維堅科 可憐的小東西。一連三夜沒有看見母親啦。
瑪莎 你真叫人討厭哪！從前呢，你沒事至少還發(fā)發(fā)議論?？墒乾F(xiàn)在呀，你只知道講——孩子，家，孩子，家。你滿嘴全是這個。
麥德維堅科 瑪莎，咱們走吧！
瑪莎 你自己回去吧。
麥德維堅科 你父親不會給我馬的。
瑪莎 會給。去找他去，他會給的。
麥德維堅科 是呀，為什么不找找他去呢？那么你明天回家吧？
瑪莎 （聞鼻煙）好，明天……你真討厭……
[特里波列夫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特里波列夫抱著一對枕頭和一條毯子；波琳娜抱著些床單子。他們把東西都放在美人榻上。特里波列夫隨后走過去，坐在自己的書桌那里。
這是作什么的，媽媽？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要我們在科斯佳的書房里給他鋪張床。
瑪莎 讓我來鋪……（鋪床）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嘆息）老頭子真象個小孩子……（走到科斯佳那里，哈腰趴在桌上，看他的稿子）
[停頓。
麥德維堅科 那么，我就走啦。再見了，瑪莎。（吻她的手）再見，媽媽。（吻他岳母的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不高興地）得啦，走吧，這就行啦！
麥德維堅科 再見，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
[特里波列夫一聲不響地把手伸給他。麥德維堅科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仔細(xì)看著稿子）誰想得到哇，科斯佳，你居然成了一個真正的作家啦！你看，這不是，打現(xiàn)在起，謝天謝地，雜志都給你寄稿費(fèi)來啦。（用手撫摸特里波列夫的頭發(fā)）你也長漂亮啦……我的小科斯佳，我的親愛的，你得對瑪申卡稍微好一點(diǎn)兒??！……
瑪莎 （鋪著床）就別打擾他啦，媽媽。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特里波列夫）你看她多好哇！
[停頓。
女人們都不難對付呀，科斯佳，她們只要你溫柔地看她們一眼就夠了。這個我可有過體會。
[特里波列夫站起來，一句話沒有說，下。
瑪莎 看你把他招惱了不是。何苦要胡攪他呢？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是看著你難受哇，瑪莎。
瑪莎 有什么用，真是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叫我的心都疼啦。你以為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明白嗎？
瑪莎 都是糊涂話！沒有希望的愛情，那是寫小說的材料。那是廢話。要緊的是，不要癡情等待，等得衰老憔悴了……從愛情一鉆進(jìn)你心里的時候起，就應(yīng)該把它趕出去。他們已經(jīng)答應(yīng)把我丈夫調(diào)到另外一區(qū)去了。只要一離開這里，我就會什么都忘了……我就會把它從我的心里摘掉了，這個愛情。
[相隔兩間屋子的地方，傳來憂郁的圓舞曲聲。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這是科斯佳彈的?？梢娝睦锒嗝措y受啊。
瑪莎 （默默地舞了兩三轉(zhuǎn)）主要的是，媽媽，是不要看見他。只要一給他，謝苗，調(diào)換了地方，相信我吧，我一個月就會都忘了的。這都算不了什么。
[左門開了。多爾恩和麥德維堅科推著車椅進(jìn)來，索林坐在上邊。
麥德維堅科 我家里現(xiàn)在有六口了。可是面粉要賣七十個戈比一普特。
多爾恩 那你就想辦法應(yīng)付呀！
麥德維堅科 你盡可以說說笑話！可是錢呢，你是有那么多的，而且用不完。
多爾恩 錢？三十年的行醫(yī)，我親愛的朋友，三十年操心的行業(yè)，一直是日夜身不由己，我不過積蓄了兩千盧布，可是最近也都花在外國了。我一個也沒有了。
瑪莎 （向她丈夫）你怎么還沒有回去？
麥德維堅科 （好像被人抓住錯處似的）有什么辦法呢？不給我馬可怎么辦呢？
瑪莎 （非?？鄲赖?，低聲）我看見你就痛苦啊。
[車椅停在屋子的左邊；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瑪莎和多爾恩都坐在車椅旁邊；麥德維堅科，帶著愁苦的神色，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
多爾恩 這里的變化可多大呀！客廳改成書房了！
瑪莎 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在這里工作更合適些。他愿意的時候，可以到花園里去思索思索。
[更夫的打更聲。
索林 我的妹妹呢？
多爾恩 到火車站迎接特里果林去了。馬上就回來。
索林 你們既然斷定需要把我妹妹找回來，那一定是我病得很嚴(yán)重了。（稍稍停頓）可這奇怪。我既然病成這個樣子，可又什么藥也不給我吃！
多爾恩 那么，你想吃什么藥呢？來點(diǎn)纈草酊？來點(diǎn)蘇打？還是來點(diǎn)奎寧？
索林 看！哲學(xué)又來了。??！多么苦惱哇?。ㄓ妙^點(diǎn)點(diǎn)美人榻）這是給我鋪的床嗎？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是的，是給你鋪的，彼得·尼古拉耶維奇。
索林 謝謝你們。
多爾恩 （低唱）“明月飄蕩在子夜的浮云中……”
索林 你們知道，我要供給科斯佳一個小說題材。這篇小說應(yīng)該叫作L’homme，qui a voulu（“空想一場的人”——法語）。我年輕的時候，想當(dāng)作家，結(jié)果沒有當(dāng)成；我想把話說得流利，可是說得很糟（學(xué)著自己的話）：“諸如此類，如此而已，嗯這個，嗯那個……”有時候，想作結(jié)論，可是越往下說越亂，直弄得滿頭大汗；我想結(jié)婚，結(jié)果也沒有結(jié)成；我想永遠(yuǎn)住在城里，可是，你們看見啦，我只有在鄉(xiāng)下了此一生了，就這么回事。
多爾恩 你也想過當(dāng)實(shí)職政府顧問，可是你當(dāng)成了！
索林 （笑著）那我可從來沒有想干過。那是它自己來的。
多爾恩 一個人到了六十歲還表示對生活不滿足，實(shí)在是絲毫不合情理，這你得承認(rèn)。
索林 多么固執(zhí)的人哪！我要活下去，你不明白嗎？
多爾恩 這叫輕佻。按照大自然的法則，每一個生命都得有到頭的一天。
索林 你這是一個飽漢的議論。是啊，你什么都夠了，所以你才這樣無所謂；你認(rèn)為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墒牵岬剿?，你也會跟別人一樣害怕。
多爾恩 單純怕死是一種獸性的恐懼……應(yīng)該把它克制下去。只有那些相信永生的人，才會怕死；他們怕死，是因?yàn)樽杂X有罪。可是你呢？第一，你不信神，其次呢，你又能造過多少罪孽呀？二十五年，你在法院里一直干了二十五年，還有什么呀？
索林 （笑著）是二十八年……
[特里波列夫上。他坐在索林腳下的小板凳上?，斏难劬σ恢倍⒅?br>多爾恩 我們攪得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不能工作了。
特里波列夫 沒有，沒關(guān)系。
[停頓。
麥德維堅科 大夫，請允許我問問你，你最喜歡外國的哪一個城市？
多爾恩 熱那亞。
特里波列夫 熱那亞？為什么呢？
多爾恩 我最愛的，是那兒街上的人群。到晚上，你出了旅館，走到擠滿了人的街上，你不要定什么目的，只夾在人群當(dāng)中，擠來擠去，順著曲曲彎彎的路線，漫游下去，你活在它的生活當(dāng)中，你叫你的精神上和它緊緊地連在一起，于是，你就會相信，一種宇宙靈魂的存在確實(shí)是可能有的，就和那年妮娜·扎烈奇娜雅在你的劇本里所表演的一樣。說真的，她目前在哪兒啦，扎烈奇娜雅？她近來怎么樣了？
特里波列夫 她一定很好吧。
多爾恩 聽說她過的是一種相當(dāng)特殊的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特里波列夫 說來話長了，大夫。
多爾恩 那么，簡短地說點(diǎn)吧。
[停頓。
特里波列夫 她從家里逃出去，就和特里果林混在一起了。這你知道吧？
多爾恩 知道。
特里波列夫 她生了一個孩子。孩子死了。正如所能預(yù)料的，特里果林厭倦了她，又去重溫那些舊情去了。其實(shí)呢，那些舊情，他從來也沒有斷絕過；象他這樣沒有骨氣的人，他是安排好了要到處兼顧的。就我從傳聞里所能理解的，妮娜的私生活是很不幸的。
多爾恩 舞臺生活呢？
特里波列夫 那就更壞，我想。她初次登臺，是在莫斯科近郊的一個露天劇場，后來，她到內(nèi)陸去了。那時候，我一刻也忘不了她，有一陣，我到處跟著她跑。她總是演主角，可是她演得很粗糙，沒有味道，盡在狂吼，盡做些粗率的姿勢。有時，哭喊一聲，或者死過去，倒也表現(xiàn)出一點(diǎn)才氣來，然而這卻少見得很。
多爾恩 這么說，她究竟還是有點(diǎn)才氣嘍？
特里波列夫 很難斷定。當(dāng)然，總該有的吧。我去看過她，可是她不肯接見我，她的女仆不讓我進(jìn)她屋子。我了解她的心情，我也沒有堅持。
[停頓。
我還有什么可告訴你們的呢？后來，我回到家里，接到過她的幾封信，幾封寫得很聰明的信，句句話都是誠懇的、有趣味的。她并沒有抱怨，然而卻能感覺到她是無限地不幸。每一行都叫我發(fā)現(xiàn)她的神經(jīng)是緊張的、受了傷害的。她的想象力也有一點(diǎn)混亂。她自己簽名為“海鷗”。在《美人魚》 里，那個磨面粉的人說他自己是一只烏鴉；她呢，在所有信件里，屢次都跟我說自己是一只海鷗?，F(xiàn)在她就在這里。
多爾恩 什么，在這里？
特里波列夫 在城里，住在一家小旅店。她在那兒住了有五天了。我去過，瑪麗雅·伊利尼奇娜也去過，可是她誰也不見。謝苗·謝苗諾維奇肯定說昨天午飯后，看見她在離這里兩里的田野上。
麥德維堅科 是的，我看見她了。她從這邊往城里走。我向她鞠躬，問她為什么不來看看我們。她說她要來的。
特里波列夫 她不會來的。
[停頓。
她的父親和后母不承認(rèn)她。他們到處都派上了更夫，連房子都不叫她走近。（和醫(yī)生向書桌走去）大夫，在紙上高談?wù)軐W(xué)夠多么容易，但是一遇到實(shí)際問題，可又多么難??！
索林 當(dāng)初她多可愛呀。
多爾恩 什么？
索林 我說的是，當(dāng)初她多可愛。實(shí)職政府顧問索林有一陣子確實(shí)愛上她了。
多爾恩 你這個老唐璜 ！
[沙姆拉耶夫的笑聲。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想咱們那些人打車站回來了……
特里波列夫 是的，我聽見媽媽的聲音了。
[阿爾卡基娜、特里果林上，后邊跟著沙姆拉耶夫。
沙姆拉耶夫 （一進(jìn)門）我們一個勁兒地顯老，我們叫風(fēng)吹雨打得都憔悴下去了，可是你呢，親愛的夫人，你卻永遠(yuǎn)那么年輕……衣裳鮮艷，精神活潑……體面……
阿爾卡基娜 你又想咒我哪，你這討厭的人！
特里果林 （向索林）你好呀，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怎么樣，一直在生病?。窟@可不好，這?。匆娏爽斏?，愉快地）瑪麗雅·伊利尼奇娜！
瑪莎 你還認(rèn)識我呀？（握手）
特里果林 結(jié)婚了嗎？
瑪莎 老早結(jié)啦。
特里果林 幸福嗎？（向多爾恩和麥德維堅科鞠躬，然后，遲疑不決地，向特里波列夫走去）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告訴我，說你已經(jīng)把過去忘記了，不再生氣了。
[特里波列夫向他伸出手來。
阿爾卡基娜 （向她的兒子）你看，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帶來了一本雜志，上邊有你最近寫的小說。
特里波列夫 （接過雜志，向特里果林）謝謝你。你太好啦。
[他們坐下。
特里果林 我給你帶來了你的崇拜者們的問候……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家都對你本人發(fā)生興趣，都不斷地向我打聽你的情形：他是什么樣子呀？多大年紀(jì)?。孔仡^發(fā)還是黃頭發(fā)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揣想你不太年輕了。誰也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因?yàn)槟阌玫氖枪P名。你就跟Masque de fer（“蒙著鐵面具的人”——法語）一樣。
特里波列夫 你要跟我們住很久嗎？
特里果林 不，我明天就想回莫斯科去。不得不走啊。我得趕快把那篇長篇小說寫完，另外，我還答應(yīng)給一個文集寫點(diǎn)短篇。一句話，還是那種老套子啊。
[他們談話的時候，阿爾卡基娜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把牌桌擺在屋子當(dāng)中，把它打開；沙姆拉耶夫點(diǎn)起幾只蠟燭，搬過幾把椅子來。大家從櫥里拿出一套抓彩牌 來。
你們這兒的天氣可真不歡迎我。刮這么兇的風(fēng)。明天早晨要是平和下來，我就釣魚去。想起來了，我得去看一下花園，還有那個地方，你記得嗎？——演過你的劇本的地方。我有一個構(gòu)思，已經(jīng)成熟了，需要的只是，我得把故事的環(huán)境在我記憶里重溫一下。
瑪莎 （向她父親）爸爸，讓我丈夫牽匹馬去吧！他得回家去。
沙姆拉耶夫 （嘲弄地）馬……回家……（嚴(yán)肅起來）你親眼看得很清楚，馬是剛打車站上回來的?？晌也荒芙兴鼈冞@樣接著跑。
瑪莎 還有別的馬呢……（她父親的沉默，使她作了一個失望的手勢）想跟你商量一點(diǎn)事情啊……
麥德維堅科 聽我說，瑪莎，我走回去。真的我……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嘆氣）在這樣的天氣里走啊……（坐在牌桌旁邊）先生太太們，請來吧。
麥德維堅科 也不過六里路……再見吧……（吻他太太的手）再見，媽媽。
[母親不情愿地伸出手來給他吻。
要不是為了那個小東西，我誰也不會麻煩的……（向大家鞠躬）再見……（象被人抓住錯處似地走下）
沙姆拉耶夫 他本來就可以走著回去的嘛！又不是將軍！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輕輕拍著桌子）太太們，先生們，請吧。不要耽誤時間啦，一會就到吃晚飯的時候啦。
[沙姆拉耶夫、瑪莎和多爾恩圍著牌桌坐下。
阿爾卡基娜 （向特里果林）我們這兒一到秋天總是玩玩抓彩牌，來消磨這漫長的夜晚?？纯?！這還是我們做小孩子的時候，我死去的媽媽玩的那幅呢。你也跟我們玩一會兒，玩到吃晚飯好嗎？（和特里果林一同坐在牌桌旁）這是一種沒味道的游戲，可是只要一玩慣了，也就覺得不錯了。（分配給每人三張牌）
特里波列夫 （翻著雜志）他看過他自己那篇小說了，可是我的這篇，他連裁都沒有裁開。（把雜志放在書桌上，向左門走去；走過他母親身旁時，捧著她的頭，吻吻）
阿爾卡基娜 你呢，科斯佳，不玩玩嗎？
特里波列夫 原諒我吧，我不想玩……我出去走走去。（下）
阿爾卡基娜 押十個戈比。大夫，替我押上。
多爾恩 遵命。
瑪莎 大家都押好了嗎？我開始了……二十二！
阿爾卡基娜 噢！
瑪莎 三！……
多爾恩 好。
瑪莎 三，記好啦？八！八十一！十！
沙姆拉耶夫 別這么快。
阿爾卡基娜 你們可沒有看見，哈爾科夫是怎么歡迎我呀！我的腦袋到現(xiàn)在還在轉(zhuǎn)呢！
瑪莎 三十四！
[后臺，憂郁的圓舞曲的聲音。
阿爾卡基娜 學(xué)生們向我大大的歡呼……三個花籃，兩個花冠，還有這個……（把胸針解下來，扔在桌子上）
沙姆拉耶夫 這呀，這可不簡單……
瑪莎 五十！
多爾恩 整五十呀？
阿爾卡基娜 我穿的是一身特別好看的衣服……哼！要講打扮呀，這我可不笨。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科斯佳在彈琴呢。他真苦悶?zāi)?，這可憐的孩子。
沙姆拉耶夫 報紙上把他批評得真夠瞧的。
瑪莎 七十七！
阿爾卡基娜 報紙，多么漂亮的行當(dāng)?。?br>特里果林 他不走運(yùn)哪。他沒碰巧找對他的路數(shù)。他的作品都是古怪的，空洞的，有時候甚至象狂言亂語。也沒有一個人物是活的。
瑪莎 十一！
阿爾卡基娜 （看著索林）彼得魯沙！你厭煩了嗎？
[停頓。
他睡著了。
多爾恩 實(shí)職政府顧問睡著了。
瑪莎 七！九十！
特里果林 如果我住在象這樣靠近湖邊的一座房子里，你們想我還會寫得出東西嗎？我會戰(zhàn)勝寫作的熱情，整天都去釣魚的。
瑪莎 二十八！
特里果林 釣上一條小鯉魚或者是鱸魚來，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快樂呀！
多爾恩 要問我，我可相信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他有點(diǎn)兒玩藝兒，這我敢說。他用形象來思想，他的描寫是生動的，有色彩的，能夠深刻地感動我?？上У?，只是他沒有確定一個清楚明確的目標(biāo)。他只給人一個印象，就打住啦。然而光給人一個印象，那是沒有力量的。告訴告訴我，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有一個當(dāng)作家的兒子，你感動幸福嗎？
阿爾卡基娜 你自己想一想吧，他的東西我還一點(diǎn)也沒有讀過呢。我總是沒有時間呀！
瑪莎 二十六！
[特里波列夫輕輕地走進(jìn)來，走到他的書桌前。
沙姆拉耶夫 （向特里果林）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我們這兒還有你的一樣?xùn)|西呢。
特里果林 什么呀？
沙姆拉耶夫 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打死的那只海鷗；是你叫我們把它塞上草的呀。
特里果林 這我不記得。（默想）不記得啦！
瑪莎 六十六！一！
特里波列夫 （把窗子大大打開，傾聽）多么黑呀！我不知道我心里為什么這樣不安寧。
阿爾卡基娜 科斯佳，關(guān)上窗子，你放進(jìn)一陣陣的過堂風(fēng)來了。
[特里波列夫關(guān)上窗子。
瑪莎 八十八！
特里果林 我贏了，太太先生們！
阿爾卡基娜 （高興地）好哇！好哇！
沙姆拉耶夫 好哇！
阿爾卡基娜 他這個人，到處、隨時都走好運(yùn)。（站起來）現(xiàn)在咱們吃點(diǎn)東西吧。我們的名人今天還沒有吃中飯呢。吃完晚飯咱再接著玩。（向她的兒子）科斯佳，放下你的稿子，咱們吃飯去。
特里波列夫 我不餓，媽媽。
阿爾卡基娜 隨你便吧。（叫醒索林）彼得魯沙，吃完飯啦！（挽著沙姆拉耶夫的胳膊）我來跟你講講我在哈爾科夫是怎樣受人歡迎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吹滅桌子上的蠟燭；然后和多爾恩推那張椅子。大家都由左門下；留下特里波列夫，坐在他的書桌前。
特里波列夫 （準(zhǔn)備寫，迅速地看了一遍已經(jīng)寫過的稿子）我講過那么多的新形式，可是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掉到老套子里去了。（讀）“圍墻上的布告宣傳著……黑頭發(fā)襯托出一張蒼白的臉。”……宣傳，襯托……這多平凡啊。（涂去）開頭的地方，我要表現(xiàn)出主角被雨聲驚醒，把其余的都刪掉。描寫月光那段太長，也太做作。在特里果林，寫作是很方便的，他有一定的格式……在他的作品里，河堤上，一個碎瓶頸在閃光，磨坊風(fēng)輪拋下一道昏黑的影子，那么月亮就算寫好了。而在我的作品里，卻又是顫動的光亮，又是繁星在輕輕地閃爍著，又是遠(yuǎn)遠(yuǎn)鋼琴的聲音消失在清香的空氣里……多么苦惱??！
[停頓。
是的，我一天比一天更了解，問題不在形式是舊的還是新的；重要的是，完全不是為想到任何形式才寫，而只是為了叫心里的東西自然流露出來才寫。
[有人輕敲離著書桌最近的那個窗子。
這是什么？（看窗子外邊）什么也看不見……（打開那扇玻璃門，往花園里望）有個人剛剛跑下臺階去。（喊）是誰？（走出去；傳來沿著涼臺的迅速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他和妮娜·扎烈奇娜雅一同回來）妮娜！妮娜！
[妮娜把臉伏在特里波列夫的懷中，輕聲地抽泣。
（激動地）妮娜！妮娜！是你呀……真是你呀……我早就有了預(yù)感，今天一整天，我的心都是緊得可怕。（把她的帽子和披風(fēng)脫下來）她來了，我的最珍貴的，我的最可愛的！我們不要哭，我們不要哭吧！
妮娜 這兒有人。
特里波列夫 沒有人。
妮娜 把門鎖上！會有人進(jìn)來的。
特里波列夫 不會有人進(jìn)來。
妮娜 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這兒，我知道。鎖上門……
特里波列夫 （把右門鎖上，向左門走去）這扇門沒有鎖。我來頂上一把椅子吧。（用一把椅子頂上門）什么也不用怕，不會有人進(jìn)來。
妮娜 （眼睛緊盯著他）讓我看看你。（往四下看一看）這里很暖和，很舒服……從前，這是會客室。我變得很厲害嗎？
特里波列夫 嗯……你瘦了些，你的眼睛大了些。妮娜，我覺得這回看見你是很奇怪的。你為什么關(guān)上門不見我？你為什么到這兒這么久都不來一趟？我知道你來了差不多一個星期了……我每天都到你那兒去好幾次，我象個乞丐似的在你的窗子外邊等著。
妮娜 我怕你一定會恨我。我每夜都夢見你在看著我，可是不認(rèn)識我了。你可真不知道啊！自從我回來，我每天都走到這里來……圍著湖邊轉(zhuǎn)。我有那么多次走近了你的房子，但是每次都下不了決心進(jìn)來。我們坐下好不好？（他們坐下）現(xiàn)在讓咱們坐下來，談一談，多談一談吧。這屋里多好哇，又溫暖又舒服……你聽見這風(fēng)聲了嗎？屠格涅夫?qū)戇^這樣的一段：“在這樣的夜里，有避風(fēng)雨的屋頂、有取暖的爐火的人，是幸福的?！蔽沂且恢缓ｚt……不對，我說錯了。（摸她的上額）剛才我跟你說什么？……啊，對了……屠格涅夫……“但愿上帝幫助所有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吧！……” 這也沒關(guān)系。（啜泣）
特里波列夫 妮娜，看你又哭起來了……妮娜！
妮娜 不要緊，這樣我倒好過一些。我兩年沒有哭過了。昨天晚上，很晚了，我到這花園里來，看看咱們那座舞臺是不是還在那兒。它仍舊在那兒。我于是兩年來第一次哭了，我的心里也就舒服了些，精神也開朗些了。你看，我不再哭了。（拉起他的手來）現(xiàn)在你果然是一個作家了……你是一個作家，我是一個演員……我們兩個也都被牽進(jìn)生活的漩渦里來了……我從前那樣快活地生活著，象一個孩子似的；每天早晨，一醒來嘴里就唱著歌。那時候，我愛你，我夢想著光榮，然而現(xiàn)在呢？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到耶列次去了，三等車廂……混在農(nóng)民們中間。到了耶列次，我還得忍受著那些有文化的商人們的種種殷勤。多么下賤的生活??！
特里波列夫 為什么到耶列次去呢？
妮娜 我簽了整一個冬季的合同。我必須去。
特里波列夫 妮娜，我罵過你，恨過你；我撕過你的信和照片，然而我時刻都知道我的心靈是和你永遠(yuǎn)連在一起的。我沒有能力叫自己忘記你，妮娜。自從我失去了你，自從我把小說開始發(fā)表出去，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不能忍受的，我痛苦……我的青春好象突然被奪走了，我覺得自己仿佛已經(jīng)活過了九十歲一樣。我呼喚著你，我吻你走過的土地；不論我的眼睛往哪兒看，我都看見你的臉，看見你那么溫柔的微笑，在我一生最愉快的時候照耀著我的微笑……
妮娜 （慌亂地）他為什么說這個，哎呀，他為什么說這個呀？
特里波列夫 我是孤獨(dú)的，沒有任何感情溫暖我的心，我象住在地牢里那么寒冷；所有我寫出來的東西，都是枯燥的，無情的，暗淡的。留下來吧，妮娜，我懇求你，不然就讓我跟你走！
[妮娜迅速地戴她的帽子，披她的披風(fēng)。
妮娜，這是為什么！妮娜，看在上帝的份上……
（看著她穿戴好）
[停頓。
妮娜 我的馬車就停在花園門口。不要送我，我一個人走……（流著淚）給我一點(diǎn)水喝……
特里波列夫 （給她水）你現(xiàn)在到哪兒去？
妮娜 進(jìn)城。
[停頓。
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這兒嗎？
特里波列夫 在……上星期四，我舅舅病得厲害，我們打電報把她叫來的。
妮娜 你為什么說你吻我走過的土地呢？你應(yīng)該殺掉我。（倚在桌子上）我可真疲倦呀。休息休息……我多么需要休息休息呀?。ㄌ痤^來）我是一只海鷗……不，我說錯了……是一個演員。不，是一只海鷗！（聽見阿爾卡基娜和特里果林的笑聲，她靜聽了一下，向左門跑去，扒著鎖眼看）他也在這兒啦……（向特里波列夫走回來）好，好……這沒關(guān)系……他不相信演戲，他總是嘲笑我的夢想，于是我自己也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不相信它了，結(jié)果我失去了勇氣……除此以外，再加上愛情，嫉妒，對孩子日夜提心吊膽……我就變得庸俗、淺薄了，我的戲也演得壞極了……我不知道這兩只手往哪兒放，我不知道怎樣在舞臺上站，我的聲音也由不得我自己作主。你可不知道，一個人明知自己演得很壞，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啊。我是一只海鷗。不，我說錯了……你還記得你打死過一只海鷗嗎？一個人偶然走來，看見了它，因?yàn)闊o事可做，就毀滅了它……這是一篇短篇小說的題材啊……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用手摸自己的上額）剛才我談到什么？……啊，對了，談到演戲?，F(xiàn)在我可不是那樣了……我是一個真正的演員了，我在演戲的時候，感到一種巨大的快樂，我興奮，我陶醉，我覺得自己偉大。自從我來到這里以后，在我這些天漫長的散步中，我思想著、思想著，于是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一天比一天堅強(qiáng)了……現(xiàn)在，我可知道了，我可懂得了，科斯佳，在我們這種職業(yè)里——不論是在舞臺上演戲，或者是寫作——主要的不是光榮，也不是名聲，也不是我所夢想過的那些東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來，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當(dāng)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特里波列夫 （悲哀地）你已經(jīng)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著哪個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一些夢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掙扎著，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寫，為誰寫。我沒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妮娜 （傾聽）噓……我得走了。再見啦。等我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的時候，來看看我吧。答應(yīng)嗎？但是現(xiàn)在……（握他的手）天已經(jīng)晚了。我簡直站不住了……我累極了，我餓……
特里波列夫 留下，我給你弄點(diǎn)晚飯吃……
妮娜 不，不……不要送我，我一個人走……我的馬車就在這旁邊……敢情她把他帶來了嗎？好哇，左右是一樣。你見著特里果林的時候，什么也不要跟他說……我愛他！我甚至比以前還要愛他……這是一篇短篇小說的題材啊……我愛他，我狂熱地愛他，我愛他到不顧一切的程度。從前的日子是多么快樂呀，科斯佳！你還記得嗎？咱們從前的生活是多么明朗，多么溫暖，多么愉快又多么純潔呀——而咱們從前的感情又多么象優(yōu)美甜蜜的花朵呀……你還記得嗎？……（背誦）“人，獅子，鷹和鷓鴣，長著犄角的鹿，鵝，蜘蛛，居住在水中的無言的魚，海盤車，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見的生靈——總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們凄慘的變化歷程之后絕跡了……到現(xiàn)在，大地已經(jīng)有千萬年不再負(fù)荷著任何一個活的東西了，可憐的月亮徒然點(diǎn)著它的明燈。草地上，早晨不再揚(yáng)起鷺鷥的長鳴，菩提樹里再也聽不見小金蟲的低吟了……”（沖動地?fù)肀乩锊蟹?，然后從玻璃門跑出去）
特里波列夫 （一陣停頓之后）如果有人在花園里碰見她，去告訴媽媽，可怎么好呢？那會叫媽媽苦惱的……（兩分鐘之間，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在那里把所有稿子撕碎，扔到桌子底下；然后，打開右門，下）
多爾恩 （想用力推開左門）這真奇怪……門好象鎖上了……（上場，把椅子放回原處）簡直成了障礙賽跑了。
[阿爾卡基娜、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后邊跟著上來的是瑪莎和雅科夫——拿這些酒瓶子；再后邊，是沙姆拉耶夫和特里果林。
阿爾卡基娜 給鮑里斯·阿列克塞耶維奇把紅葡萄酒和啤酒放在這桌子上。我們來一邊玩著一邊喝著。都坐下吧，大家。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雅科夫）把茶一塊兒端上來。（點(diǎn)起蠟燭，坐在牌桌旁邊）
沙姆拉耶夫 （領(lǐng)著特里果林向立櫥走去）我剛才跟你說的那個東西就在這兒啦……（從櫥里取出那只填了草的海鷗）這是你吩咐我們做的。
特里果林 （注視著那只海鷗）我不記得了！（思索）不，我不記得了！
[后臺，右方一聲槍響；大家都嚇得跳起來。
阿爾卡基娜 （大驚）怎么回事？
多爾恩 沒什么。一定是我藥箱子里什么東西爆了。不要慌。（由右門下，跟著就回來）我說得一點(diǎn)也沒錯。我的一瓶乙醚剛剛炸了。（低唱）“終于，我又見到你了，迷人的女人……”
阿爾卡基娜 （在牌桌旁坐下去）可把我嚇壞了！這叫我想起了那一回，他……（兩手蒙上臉）那種樣子叫我的眼睛都發(fā)黑啊。
多爾恩 （翻著雜志，向特里果林）大約兩個月以前，這份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一封美國來信；關(guān)于這個，我想問問你……（摟著特里果林的腰，把他拉向腳光）這個問題叫人極其發(fā)生興趣……（低聲）想個法子把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領(lǐng)走?？邓固苟 ぜ臃蚶锫寰S奇剛剛自殺了……
——幕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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