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合北方庭院栽種的樹木有很多,如槐樹、棗樹、椿樹、香椿樹、柿子樹、石榴等等不一而足。而我,對香椿樹卻情有獨鐘,不為別的,就喜歡早春時節(jié),能吃上“嚼之竟日香齒牙”的香椿芽。
三十多年前,妻子家住的是紅磚灰瓦的尖頂房,小小四合院里栽種了兩棵香椿樹,粗如孩童的腰??拷鼜N房門的是樹皮呈灰褐色的紫香椿,另一棵挨著南墻,是地地道道的綠香椿。谷雨前,兩棵樹都吐出芽孢,鼓脹脹的芽孢似乎一夜之間便長成一叢叢、一簇簇嫩芽,清素而淡雅。仔細觀察,幼芽的顏色稍有差異,紫香椿偏紅,葉梗葉片由綠向紫褐色漸變且味濃。綠香椿香味稍淡,看上去不那么油光發(fā)亮。
谷雨前的香椿芽最為肥美。那時候,岳母還在世,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招呼孩子們上房掰香椿芽。掰,這個字用在這里極其準確,掰下來的香椿芽齊整型美,與鐵鉤、鐮刀扒下來的大不一樣。香椿樹很高,初春時節(jié),滿眼都是在春風里顫動的灰白樹枝,一簇簇的嫩芽少的可憐,實在是個點綴而已。它們枝枝杈杈伸向四周,籠蓋了整個院子,嫩芽都長在樹尖,站在房上也難以夠到,你不得使勁將柔軟的枝條拉到近前,用力不當,樹枝就咔吧一聲斷掉。岳母心疼了,就遞過來一根頂端上綁著小鐮刀的長竹竿,有了專用工具,就省了將樹枝彎來彎去,乃至折斷了。鐮刀勾處一簇簇豐腴鮮嫩的椿芽便聽話地落了下來。
岳父愛喝酒,香椿芽是他下酒的好菜。岳母把新鮮的香椿芽摘洗干凈,中午下了班的老老少少都回家了,就用開水沏一下,撈出瀝干切碎,再將雞蛋磕入碗內,加入香椿碎末、調入食鹽攪拌成糊,倒入熱油鍋里不斷顛勺翻炒,直煎的兩面金黃,活脫脫一個黃金餅。待裝盤上桌,香椿那獨有的清香瞬間便飄滿小屋。有時,門口來了敲著梆子賣豆腐的,家人爭搶著跑出去買,買回的豆腐切成骰子大小的塊兒與香椿拌了吃,味道也很鮮。為了調劑口味,岳母還會將整棵椿芽與雞蛋面粉攪勻,炸成香酥的“香椿魚”,別具風味。飯前,岳父習慣就著香椿炒雞蛋或香椿拌豆腐或“香椿魚”來兩杯,十分愜意,平時不怎么愛說的他,話竟也多了起來。
“雨前椿頭嫩無絲,雨后椿頭生木質 ?!辈上愦谎颗c茶園采茶同理,講究個鮮嫩。香椿芽可采食的時間十分有限,所以集中幾天采下后,岳母都分袋放入冰箱冷凍,隨時取食,味道不減,想吃多久就吃多久,甚至能吃到來年春天。那年,岳父家拆舊房蓋新樓,兩棵香椿樹礙事,不得不刨掉打了家具,真覺得可惜了了。
上世紀三十年代,老舍先生初到齊魯大學時,住在大學辦公樓里。院子也有兩棵高大的香椿樹。他在《四世同堂》里寫道,“小順兒和妞子總是在大槐樹下,一面揀槐花,一面等候太爺爺和太爺爺手里的吃食。老人進了門,西墻下已有了陰涼,便搬個小凳坐在棗樹下,吸著小順兒的媽給作好的綠豆湯。晚飯就在西墻兒的陰涼里吃。菜也許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蔥兒腌王瓜,可是老人永遠不挑剔。”
老舍所說的香椿拌豆腐,在美食家汪曾祺心目中的地位尤其高。他認為,“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上上品。嫩香椿頭,芽葉未舒,顏色紫赤,嗅之香氣撲鼻,入開水稍燙,梗葉轉為碧綠,撈出,揉以細鹽,侯冷,切為碎末,與豆腐同拌,下香油數(shù)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再看李漁的《閑情偶寄》,更是把香椿捧上了天:“菜能芬人齒頰者,香椿頭是也。椿頭明知其香,而食者頗少,其故何歟?以椿頭之味雖香而淡,不若蔥蒜韭之氣甚而濃。濃則為時所爭尚,甘受其穢而不辭;淡則為世所共遺,自薦其香而弗受?!辈炱溲杂^其行,李漁專美香椿,我猜他定然也是個嗜香椿如命之人。
自從妻子家的香椿樹刨掉,我們一家吃香椿再也不像以前那么隨心所欲了,我就想著在家里栽種一棵。1995年,我居住了30年的舊宅,北屋下雨漏水,西屋搖搖欲墜,不得不拆了,原地蓋起一座兩層小樓。小樓落成,一位蓋房的工人送了一棵樹給我,樹身不粗,盈手可握,樹皮光滑呈灰褐色。我問他是什么樹,回答是柿子樹。還說柿子樹不生蟲,葉和果都有觀賞性。來年春,新栽的樹木長出新芽,竟是棵香椿!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棵香椿樹帶給我莫名的驚喜。
轉眼20年過去了,院里的香椿樹長得枝繁葉茂,綠意盎然。自此,家里人又有香椿菜吃了。每年谷雨時節(jié),我都會采摘一些給日漸老去的岳父送去,看到老人家嚼著香噴噴的香椿露出開心的笑容,做兒女的便覺得無比欣慰。
門前一株椿,春菜常不斷。香椿不似金絲楠木那么高貴,它普普通通,樸實無華,無意爭春卻默默奉獻著嫩嫩的椿芽,帶給人間美好的滋味。
難忘香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