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農(nóng)事小詩寫出了中華民族的精氣神
——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晝出耘田)詩欣賞
黎烈南
四時田園雜興(其三十一)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一首小小的七言絕句,能寫出中華民族的精氣神,您相信嗎?
宋朝詩人范成大所寫的《四時田園雜興》(晝出耘田)七絕,在不經(jīng)意間,謳歌了中華民族的偉大生命力,其高超的藝術概括力,令人感嘆。
詩人所寫,為鄉(xiāng)村日常中之平凡景象,而以正面莊重敘述和幽默調(diào)侃的兩種筆法,巧妙描寫出兩代勞動大軍(“兒女”和“童孫”)之生生不息的默契與傳承,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可謂別具一格。
請看,首句“晝出耘田夜績麻”——白晝耕耘在田地,夜間紡線在屋中?!霸拧闭?,耕也,解決吃飯問題;“績”者,織也,解決穿衣問題。此二字,告訴了讀者:在中國鄉(xiāng)村,主宰著一切的,乃是勞動。
如果說,這種勞動生活,乃農(nóng)耕社會之一般場景,不足為奇;而范成大告訴我們,華夏民族的農(nóng)耕勞作之獨有特色,恰在于一般民族難以企及的勤奮。何以見得?此中三味,正從詩作中“晝”與“夜”兩字中透露出來。
“晝”與“夜”表明,華夏民族的農(nóng)業(yè)勞動,有著驚人的持久力,乃至常常夜以繼日,孜孜不斷。隨著旭日初升于天際,耕耘者的耒耜鏗鏘有聲,隨著明月的高懸蒼穹,紡織者的穿梭往復不斷——這種超人的勤奮,是中華農(nóng)耕民族幾千年來生生不已的奧秘所在;這種驚人的勤勞,已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之久,詩人只用“晝”“夜”二字便精妙道出,可謂“看似尋常最奇崛”了(王安石《題張司業(yè)詩》)。
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之一。讀范成大此詩,令人想起“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乾》)的名言。如果說,日月之周天運行,是“天行健”之形象寫照的話,那么,華夏民族在大地上的晝夜勞作不輟,正是“君子以自強不息”之精神的生動反映。“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警句,是華夏民族長期勞作實踐中的精神升華?!皶兂觥迸c“夜績”,將日月出沒運行不息與鄉(xiāng)民于日月照耀下之勤勞不輟之形象,相互呼應,在天人一體的美感中,爆發(fā)出了勤奮頑強進取的生命哲學。
在接下的“村莊兒女各當家”之句中,詩人將“耘田”與“績麻”之主人公向讀者作了介紹——“村莊兒女”,自豪的語氣溢于言表?!皟号倍?,出自已已退休在家、年過花甲的范成大之口(也可看作是作者模仿一位老農(nóng)的口吻),別有一番深情。范成大出生、成長于貧苦農(nóng)家,深知農(nóng)業(yè)勞作之甘苦,對這些剛剛成人便支撐門戶的青年男女,他既憐愛有加,又極感驕傲。試想,“兒女”,正當青春年華,應有自身玩耍游樂之事,而村莊兒女(不同于其他階層之兒女)已早早支撐門戶,承當持家之重任了?!案鳌弊郑瑢⒛信魉酒渎氈硾r囊括殆盡,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之風度儼然可見。青年們?nèi)绱嗽缭绲娜松鷵?,正是中國村莊的特色。
是的,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莊兒女們,他們早早成熟了。
其實,“當家”,除了支撐門戶、主持家業(yè)之意外,還有另一層含義:“行家里手”。范成大在其詩作《次韻徐提舉游石湖三絕》之三中寫道:“天上麒麟翰墨林,當家手筆擅文心”——此“當家”,即取“行家”之意。細味可知,在本詩中,“當家”實有雙重味道:村莊兒女能承當家庭重擔,更有駕輕就熟的能力——而此和他們年齡不相稱的驚人能力,不正是“晝”“夜”不息、積累練就而成的嗎?“當家”二字,真是力重千鈞,生機勃勃。
如果說,開端二句,作者用莊重之語氣,正面描寫了村莊兒女這一代勞動大軍,那么,結尾兩句,他讓童孫輩們,在詼諧輕松的氣氛中出場了——“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詩人幽默地調(diào)侃道:童孫們啊,你們并不懂得耕織之人生至理,卻為何在桑陰下,一本正經(jīng)、煞有介事地學種瓜呢?
兒童這種游戲勞動場面,極易被忽視;而在范成大此詩中,卻極有分量,它挖掘出了中國鄉(xiāng)村強大生命力的深層奧秘,場面描寫亦情趣盎然??窗?,那些小小童孫們,何其稚嫩,卻也在桑陰底下專心一意地學著種瓜,憨態(tài)可掬。
在此,“未解”二字,最耐人尋味。未解,為不懂之意。童孫們既然不懂人生耕織生存之理,他們?yōu)楹文芡橥度肫渲?,樂此不疲呢?/font>
其實詩人對此早有鋪墊——兒孫之父母“耕”、“績”日夜不輟之身影,熟練之技巧,“當家”之自信,早在潛移默化中熏陶、感染童孫幼小心靈,“當家”欲望之種子遂悄然播下也;因此,言其“未解”,而事實上,“解”乃孕育于萌芽之中。兒童之長處,在于模仿;村莊之“教育方法”,恰在于身教。父母忙于農(nóng)事,無暇夸夸其談,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之現(xiàn)象種種,對于處于懵懂階段的“童孫”而言,實為新奇,因而他們投身于“學種瓜”之游戲,但覺愉悅,不覺勞累,模仿學習種瓜之余,已將農(nóng)耕技巧,領略一二——身體力行,不教而教,此乃村莊教育之最為高明處也。
在此,對于“傍桑陰”三字,須略加體會,以見詩人之匠心。那桑葉的作用,在于用以養(yǎng)蠶;而蠶食桑葉后,吐絲成繭,成為“績麻”織布之材料,遂為遮體御寒之衣服也?!鞍j帯保瑢懗隽水斚戮拔?,且寫出了童孫們傍此“桑陰”,身穿母親所織之衣,享受前輩勞動果實之現(xiàn)實——童孫于理有所未通,而桑蠶轉化之衣則遮蔽在身,暖在心田也?!鞍j帯辈坏哂邢硎芮拜吷畛晒馕?,且有勞動啟蒙的潛在含義(“學種瓜”寫童孫,“傍桑陰”亦含暗童孫女觀學紡織之意在內(nèi))?!鞍j帯?、“學種瓜”與“未解”巧妙配合,將村莊之教育后代以身作則的特殊方式與啟發(fā)意義,揭示得入微入妙。看得出, “傍桑陰”、“學種瓜”之形象與動作亦緊密呼應首句“晝出耘田夜績麻”,描繪出孫兒學種瓜,孫女觀紡織的景象,使小小絕句成為渾成的詩歌整體?!皩W”字,正把童孫動作之稚嫩、專注,與觀摩、模仿諸種情態(tài),輕巧繪出,此為明寫;“傍”,除了寫出種瓜之當下景象外,還令人聯(lián)想孫女觀學紡織之態(tài),更點出童孫們依傍父母之養(yǎng)育之親切意味,此為暗寫。“學種瓜”處于“傍桑陰”之后,極見安排之精細。如果說,“傍桑陰”所側重者,乃為后代享受前人成果之一面,那么,“學種瓜”所揭示者,便是童孫們掌握勞動技巧,并于不自覺間體會“種瓜得瓜”的人生真相之一面。
至此,讀者可以看到首句的“晝出耘田夜績麻”與結尾的“也傍桑陰學種瓜”,之巧妙呼應的同時,也看到了“兒女”與“童孫”一代又一代的勞動大軍的不斷洪流,使得一個前赴后繼、生生不已的勤勞、奮進的偉大民族,鮮活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它給人的啟示是,“童孫”長成了“兒女”,“兒女”誕育了“童孫”,一茬復一茬的勞動者在不斷地勞作,在學習;而這種勞作不輟、學習不已的火熱鄉(xiāng)村,不也正是質(zhì)樸、勤勞的中華民族的縮影嗎?
此詩字字句句無有虛設,值得反復玩味。即以“村莊”二字而言——作者所寫男耕女織之農(nóng)家,非一家一戶,乃是村莊之家家戶戶也。詩人之耳邊,回響的是戶戶的“績麻”聲,詩人之視野,是家家的“耕耘”身影;這樣,蕩漾在他心中的激情,就不僅僅局限于個別家庭或局部人家,而是村莊之整體。而村莊,正是華夏民族的基本單位。讀者從詩人所描寫的村莊,領悟了民族活力,感受到了民族的精氣神。同樣,在寫人物時,作者將他的感受,觸及了三類人:一類是當家人——青年;一類是接班人——童孫,還有一類,就是范成大般年紀的老一輩。其中,辛勤耕耘紡織的青年們,濡染、影響著童孫們;童孫們以其頗帶稚氣的種瓜游戲,為新一代的朝氣蓬勃的青年勞動大軍,做著踏實而充分的準備;老一代則頤養(yǎng)天年,欣然自得之余,總結民族之成功之道,其樂陶陶也?!按迩f”,橫向展開,老人、兒女、童孫,縱向延伸,在縱橫交織的詠嘆中,讀者可以感受到詩人廣闊的視野和博大的胸襟。
大詩人的詩筆,往往有一般作者所探求難到的地方。范成大的這首質(zhì)樸無華的小小七言絕句,是如此平易,如話家常,又如此地輕巧地揭示著華夏民族生存發(fā)展的深邃奧秘,可謂是深入淺出、耐人尋味的民族詩歌瑰寶了!
現(xiàn)代化潮流涌動的今天,古老的村莊式生活方式與思維習慣,不少已經(jīng)過時了,但中華民族的勤奮這一“家底”,永遠存在。怎樣和世界上先進之諸種事物接軌,怎樣使曾經(jīng)鑄造農(nóng)業(yè)文明輝煌的國度重鑄現(xiàn)代化文明的輝煌——億萬人們期待著,努力著,續(xù)寫著范成大式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