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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食者不鄙

沒錯,今兒要說的是“肉食者不鄙”。

說什么“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有點扯。居高望遠,站在食物鏈的頂端,眼界和格局,自然要開闊許多。

我們吃肉的歷史源遠流長,原始社會肯定是茹毛飲血,不然不叫原始社會。

再往前走,當還是猿猴時,大家光吃素,只吃野果子,跟今天的猴子一樣?不大可能。不然,為什么我們早進化成人,而猴子還是猴子?

茹毛飲血雖然見者有份,但估計滋味不會好到哪去,不然我們的老祖宗不會革自己的命,端掉自己的飯碗。于是,呼啦一聲翻開了歷史的新篇章:肉,無論是誰的肉,不再是簡單的肉,它被升華了,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

《禮記·王制》規(guī)定:“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span>

吃肉儼然成了當權(quán)者的特權(quán),他們按等級享受不同的肉食:天子,無所不吃,牛、羊、豬之類。以次遞降,諸侯可以吃牛,卿相只能吃羊和豬,大夫只能吃豬,士一級的小官小吏只能吃魚,平民百姓一日兩餐用豆葉蔬菜之類煮成的羹來拌飯。

《戰(zhàn)國策·韓策》就記載:“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或者吃螞蟻、蜂子之類,加餐時才有魚吃。逢到重大節(jié)日或祭祖祀神的時候,方能夠吃一頓豬肉。

那時平民被視為“蔬食者”、“藿食者”,以致許多讀書人養(yǎng)成了學業(yè)未成不食肉的優(yōu)良作風。這樣的習俗一直保持到五代十國。魏州人劉贊,有次吃飯,做縣令的父親自己吃著肉,把蔬菜盛給他,說:肉,是天子給我的俸祿。你想吃,好好念書吧,我的肉你不能吃,也不會給你吃。

這樣的勵志教育,放在一個嘴饞的孩子身上,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都管用。

雖然每個朝代都鬧過“何不食肉糜”的笑話,但每個朝代的肉食者都門兒清:物以稀為貴,貴的方好吃。

漢朝時一只雞36錢,而豬、牛、羊、狗肉一斤只需要6到10錢,要知道那會兒,一名書佐(衙門文書)月俸才 360 錢,吃肉不是問題,吃雞還得是土豪才行。

多虧了南北朝的賈思勰,他在《齊民要術(shù)》中教大家養(yǎng)雞,雞的產(chǎn)量提上去了,孟浩然才能“故人具雞黍”,陸游也才可以“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span>

不過,陸游實在不夠意思,他所在的宋朝,因為皇帝的喜好,早就不稀罕雞呀魚呀,大家稀罕的是羊肉。

“飲食不貴異味,御廚止用羊肉。”這是宋朝皇帝的“欽定”,宮里只吃羊肉。兩宋御廚對羊肉的推崇和對豬肉的排斥,真讓人疑心趙匡胤一家不是回回就是回回的親家。

趙匡胤是羊肉的擁躉,吳越王前來朝拜,他一高興,就命御廚烹制南方菜肴招待貴賓。這讓御廚很為難啊,為啥? 因為宮里面除了羊肉,還是羊肉。

當時陜西馮翊出產(chǎn)的羊肉膏嫩第一,真宗時,御廚每年都要去那里采購幾萬頭羊,到神宗時,有一年購買羊肉多達四十萬斤,另外還有很多肥嫩的小羔羊。那個打造了一支文人天團,被林語堂稱為“這是文人最好的時代”的宋仁宗,對羊肉的嗜好絲毫不遜真宗,到了什么地步?“昨夜因不寐而甚饑,思食燒羊?!卑胍蛊饋砜狙蛉獯岬?。

上行下效,從宮廷御膳到士人宴飲雅集再到民間飲食,吃羊肉成了一種時尚。

在汴京,羊肉充斥著大街小巷的飯店酒肆:“大凡食店,大者謂之'分茶’,則有頭羹、石髓羹、白肉、胡餅、軟羊、大小骨角、炙犒腰子、石肚羹、入爐羊罨、生軟羊面……”后來,孟元老回望故國,在他的《東京夢華錄》中,寫遍了汴京的酒肆茶樓,對羊肉著墨甚多。

蘇軾,一代文豪,生在這樣的大宋,詩文中居然沒多少羊膻味,留下的那道名菜——“東波肉”,居然是以豬肉為原料,而與羊肉無緣,叫人怪惆悵的。

那時蘇軾被貶黃州,買不起羊肉,轉(zhuǎn)而研究豬肉的一百種燒法:“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豬肉頌》)

他將豬肉加酒紅燒,再以小火慢煨。此菜在黃州興起,傳到南宋的首都杭州,有心的飯店作為特色菜推出來,大家一吃,覺得味道絲毫不比羊肉差,三傳五傳,遂成杭州第一大名菜,流傳至今。

宋朝禁止宰殺耕牛,耕牛跟人口一樣,都要入籍登記的,受到特別保護?!端涡探y(tǒng)》明文規(guī)定:“諸故殺官私牛者,徒一年半。”但施耐庵寫的《水滸傳》,卻是一本散發(fā)著濃濃牛肉味道的書。

施耐庵不擅長食物描寫,寫來寫去,就是幾斤熟牛肉。

武松出場,問酒家:“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本萍一卮穑骸爸挥惺炫H狻!蔽渌烧f:“好,切二三斤來吃酒。”

林沖出場,林沖也問:“有甚么下酒?”酒保回答:“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沖也說:”好,先切二斤熟牛肉來?!?/span>

敢情是因朝廷禁宰,宋朝這些落草為寇的好漢吃起牛肉來才這么帶勁?

不過也有可能是施耐庵自動代入,他是元末人,蒙古人的飲食習慣對他不可能沒有影響。

有點出乎意料的是,四大名著中,《水滸傳》對我們的飲食文化貢獻最小,影響卻頗深。后世小說寫到俠客,總也逃不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套路?!渡竦駛b侶》里,風陵渡口那一夜,郭襄小姑娘拔下頭上的金釵換酒:“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請眾位伯伯叔叔喝酒,驅(qū)驅(qū)寒氣?!遍L夜蕭蕭,對于江湖客來說,有什么比大塊牛肉更能安撫臟腑,更方便彼此分享呢?


努爾哈赤時期,食牛之風十分盛行。御膳房時常承供牛饌,對于養(yǎng)畜業(yè)并不發(fā)達的女真社會,這樣做有損于農(nóng)耕和負載,對興盛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大為不利。所以皇太極即位后,嚴厲規(guī)定:
 
“今后自大內(nèi)及諸貝勒府,以及庶民,凡大祀上陵用牛外,其屠宰馬牛驢,考悉令禁止。若違法而以馬騾牛驢屠賣,經(jīng)奴仆首告時,準首告之人脫離其主。”這道諭旨十分有效,此后至清入關(guān)后的歷朝御膳檔案,未見到一款牛饌。
 
據(jù)說編了一部《隨園食單》的袁枚,是個無肉不歡的主。他平生不吃米、不吃面,把肉當主食,一天要吃十幾斤。但按清代的律令,每天吃十幾斤牛肉不大可能,那么是豬肉?豬肉脂肪多,虧他吃得消。
 
到了民國,如果要評選美食達人,周氏兄弟一定榜上有名。
 
魯迅不用說,讀他的日記,簡直就是一部吃貨攻略。僅1912年6至12月份半年間,就下了30多次館子,去得最多的是紹興會館附近的廣和居,達 20多次。
 
除了廣和居,致美樓、便宜坊、集賢樓、覽味齋、同和居、東興樓、杏花村、四川飯店、中央飯店、廣福樓、泰豐樓、新豐樓、西安飯店、德國飯店……統(tǒng)統(tǒng)留下了他的足跡。
 
后來他和許廣平在上海安了家,他家的伙食開得相當不錯。在給許廣平的家信里,他曾撒嬌抱怨:“云南腿已經(jīng)將近吃完,是很好的,肉多油也足,可惜這里的做法千篇一律,總是蒸。聽說明天要吃蔣腿了,但大約也是蒸。”
 
高收入的迅哥抱怨火腿沒做好,而不是抱怨沒得吃,怎么看都有點凡爾賽,當下一條云南老火腿動輒上千,吃得起嗎?
 
至于他的兄弟周作人,寫文章也喜歡談吃,他的理由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只是,他被張愛玲狠狠奚落了一回:“寫來寫去都是他故鄉(xiāng)紹興的幾樣最節(jié)儉清淡的菜: 除了當?shù)爻龉S,似乎也沒什么特色。炒冷飯的次數(shù)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厭倦?!?/span>

由此可見,文章太素,也不是好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才是真名士自風流。
 
只是這樣一說,問題就來了,那荷鋤而歸的,那舉杯邀明月的,那舉家食粥酒常賒的,那不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的,他們又是什么?又算咋回事???
 

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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