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第七十六回,中秋月圓夜,黛玉和湘云兩個孤女相聚于凸碧堂。湘云見黛玉又開始“俯欄垂淚”,便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啊,相同的境遇,卻有著不同的心境。黛玉“心窄”,湘云卻心寬——“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女,區(qū)別為什么這么大呢?
曹雪芹寫人物,喜歡成雙成對來寫,目的就是用來對比。黛玉和湘云都是賈府的親戚,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女,都有過寄居在賈府的經(jīng)歷,都和寶玉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時(shí)光,但她們的性格特點(diǎn)卻截然相反:黛玉“心窄”“小性”,湘云“闊大寬宏量”。一窄一闊,一小一大,對比相當(dāng)強(qiáng)烈。
是什么造就了如此巨大的差異?歸根結(jié)底,還是二人性格大不相同。
黛玉常在樂中念苦,湘云卻愛苦中作樂。
成為孤女后的黛玉,得到了外祖母的寵愛,而且是超常規(guī)的寵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
這是物質(zhì)上,還有精神上,黛玉也和寶玉一樣,毫無成長壓力:寶玉可以不上學(xué),黛玉則“半年沒見拿針線”,“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
總而言之,寶玉和黛玉是世間少有的一對“富貴閑人”,既享受著世人難及的富貴,又有著大把的閑暇時(shí)間來滿足自己的興趣愛好。
這真是神仙般的生活。
但是,這樣樂到極致的生活,黛玉卻常常感受到苦:
被晴雯攔在門外,她想到的是“無依無靠”寄居之苦。事實(shí)上,晴雯并非專門攔她,那天哪怕是賈母來了,她同樣會攔。所以,根本就不存在因黛玉“無依無靠”就欺負(fù)她。
寶釵因“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shí),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黛玉便有“悒郁不忿”之苦。這是爭強(qiáng)好勝之苦,因?yàn)椤?strong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孤高自許”,總認(rèn)為自己才應(yīng)該是最好的那個。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是世間的常態(tài)。
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黛玉常有不安全之苦。她希望寶玉只同她玩,只替她解悶,但寶玉生來是個多情種子,見到漂亮女孩就挪不動腳,又怎么可能把全部精力只寄予黛玉一人?
當(dāng)“木石”之姻越來越無望,黛玉想到的是“無父母作主”的苦。如果林如海夫婦在世,黛玉就能夢想成真嗎?別說林如海看不上“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孝無雙”的賈寶玉,就算勉強(qiáng)看上,他也絕不會允許黛玉做出私定終身這種有悖禮法的“奸邪淫盜”之事。
不難看出,黛玉所謂的苦,其實(shí)都是閑愁。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吃得太飽過得太好而無事生非,自己作弄出來的苦。
這就是黛玉的主要問題:生活給了她十分的樂,她卻偏要弄出一分苦來,并把這一分苦無限放大,然后沉浸在苦中不可自拔,正如湘云所說的“作此形像自苦”,自己作出一個苦的形像,且以此為苦。
比起境遇,湘云遠(yuǎn)不如黛玉。
雖然父母雙亡后,湘云依然是侯府千金,但從有限的細(xì)節(jié)依然可以看出來,嬸嬸待她,無錯可挑,卻并沒有傾注多少疼愛。
史家節(jié)儉,不像賈府注重奢華。書中雖然沒有提史家的月例銀子是多少,但從湘云在詩社回請一頓都為難來看,實(shí)在是少得可憐。不但如此,史家“嫌費(fèi)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都是她們娘兒們動手”,這本無可厚非,但湘云還是個孩子,卻要“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活得不如賈府的雜役。
這就和黛玉半年不拿針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何況湘云是那么活潑好動的人??梢韵胍姡诩依锉仨殙褐浦约夯顫姾脛拥奶煨?,努力完成嬸嬸交給的工作。
這樣的生活,不可謂不苦,但出現(xiàn)在賈府的湘云,總是那么快樂,從未在人前流露出一點(diǎn)苦來。即使和襲人親如姐妹,襲人求她幫忙做針線活,她也沒有因?yàn)椤?strong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替別人做一點(diǎn)半點(diǎn),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而訴苦并拒絕。
這樣的苦難,并沒有磨滅湘云對生活的熱愛,也沒有磨滅她的靈性,所以她依然能寫出與釵黛媲美的詩詞來。
湘云并不是刻意要把一個美好的形象帶給大家,而是她善于苦中作樂。如果生活是苦的,那么讀書寫詩就是難得的快樂。她珍惜這份快樂,也享受這份快樂,哪怕這份快樂多么來之不易。
這就是黛玉和湘云心境上的不同:一個樂中念苦,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個苦中作樂,生長在苦難的土壤,也要開出快樂的花來。
黛玉在陰暗的角落固步自封,湘云向著陽光奔跑。
黛玉“孤高自許”,給自己劃定一個圈子,并在這個圈子里固步自封。
“孤高自許”,意即自認(rèn)為最高明,無人可與之相比。這是一種很危險(xiǎn)的心態(tài),因?yàn)檫@種心態(tài)會把自己封閉起來,看不到別人的優(yōu)點(diǎn),聽不到不同角度的想法,從而限制了成長。
最關(guān)鍵的是,黛玉給自己劃定的是一個陰暗的圈子。在這個圈子里,憂愁多于喜樂,陰雨多于陽光。在這樣的圈子里,想要快樂都難。除了寶玉,無人和她交流,而寶玉帶給她的更是憂多樂少。
這就造成了黛玉的心越來越窄,“心窄”是因?yàn)樾睦锏氖澜缣?,黛玉的世界里除了寶玉還是寶玉,怎能不窄呢?
湘云和黛玉不同,她的現(xiàn)實(shí)世界很狹窄,但她善于向著陽光奔跑,于是無限擴(kuò)寬了精神世界。
也就是說,黛玉的心門是關(guān)著的,自己不愿意走出來,也不愿意別人走進(jìn)去,所以她的精神世界很窄小。湘云的心門是敞開的,她不但主動走出來,而且很容易接納陽光的照射。
正因?yàn)槿绱耍?dāng)陽光般的寶釵走近她們時(shí),黛玉的態(tài)度是防備和抗拒,“只當(dāng)他藏奸”。這是陰暗心理使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湘云的態(tài)度是大方接納并產(chǎn)生了依賴,“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對外界的不同態(tài)度,決定了黛玉和湘云不同的人生走向。固步自封的黛玉為寶玉流干了眼淚,向著陽光奔跑的湘云從寶釵身上學(xué)到了寬容與豁達(dá),從而有機(jī)會遇見“才貌仙郎”,成就“地久天長”。
書外的很多讀者深為黛玉惋惜:如果黛玉把眼光放遠(yuǎn)一點(diǎn),見識更多一點(diǎn),又怎會看上無能又無擔(dān)當(dāng)?shù)膶氂瘢?/p>
世界很大,值得我們?nèi)タ纯?,我們不要為人生設(shè)限。黛玉受限于“孤高自許”,所以心越來越窄,世界也越來越窄。湘云從未為自己的人生設(shè)限,哪里有陽光就向哪里奔跑,從而擁有了“闊大寬宏量”,以及更為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