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
劉述濤
我爺爺打算建新屋的這一年,正好是1949年的春天。1949年春天里的遂川,國民黨還很猖狂,還在遂川縣四處抓壯丁,爺爺四個兒子,大伯和我爹雖然結了婚,但國民黨不管這些,還硬是要抓我大伯和我爹的壯丁,還對外美名其曰是招募志愿兵。那個時候,真正又有誰家的孩子原意去當炮灰?國民黨已經(jīng)是節(jié)節(jié)敗退,解放軍離遂川縣的腳步越來越近,九江,南昌都已經(jīng)失守。
可就算再近,在沒有見到解放軍的身影之前,遂川縣就還是國民黨的天下。爺爺沒有辦法,就跑去找劉偉才,劉偉才是我們龍泉南北派的族長,也是遂川縣劉氏家族中,在當時最有勢力的一個人。我后來去翻我家的家譜,才知,劉偉才是字偉才,他的大名叫恩梿。他家七兄弟,個個都是官,從他大哥恩椿開始算,不是議員,就是警察廳稽查官或是巡官。解放后,他家除了一位病死的兄弟,其余六兄弟都被共產(chǎn)黨槍斃了。
就是劉偉才,同我爺爺說,你拿三十塊大洋給我,我同你找兩個替丁的人。所謂替丁,就是專門替有錢人去當壯丁的人,這種人很熟悉國民黨部隊的一套,也懂得什么時候開小差,當逃兵,回到家鄉(xiāng),再次同人替丁,再次賺這么一份要命的錢。
在1949年的4月份,國民黨在遂川縣一共抓走了698名壯丁,還對外宣傳說是招募了698名志愿兵。這些兵前腳剛走,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第四兵團第十四軍四十二師的一二四、一二五、一二六團及四十師的兩個團,就開始向遂川挺進。不到三天,就抓住了大惡霸羅普權,不到一個月,遂川縣就全面解放。等到了十一月份,公審了蕭家璧、羅普權,宣判了兩個人的死刑,并當場執(zhí)行。
我爺爺一看這架式,就覺得時局該穩(wěn)了,是建房子的時機到了。于是,他同我奶奶商量,宜早不宜遲。
1949年的10月,我家的祖屋開始興建,歷時一年零三個月,我家的祖屋建成。祖屋一建好,遂川縣就開始了土地革命,開始清算地主反革命的家產(chǎn),也開始劃成分。我家爺爺建造的祖屋雖然不是田字屋仔,是六間房間一間廳的大屋,但他四個兒子,還有我家的大婆也跟著爺爺奶奶一起吃住,還有三個姑姑,這么一算,我家仍是貧農(nóng)。
可不就是貧農(nóng),你見過哪家地主,有錢人家的房子是用土磚建的?地主和有錢人家的房子,都是用青磚建成的。
我到現(xiàn)在仍清楚的記得,我們四里街上,那些喊得出名的大地主家的房子,哪一棟不是青磚大屋?都是青磚到頂,雕梁畫棟的。只有沒有錢的人,才建土磚房。
要說在1949年,能夠用土磚建房已經(jīng)算是可以的,在這之前,屋里的人建房子,還是夯的土墻?,F(xiàn)在的人不知道土墻是怎么夯出來的,我也沒有見過人夯土墻建房子,我只見過那時候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圍墻倒掉了,就會讓人拿著兩塊大木板做成的擋板,然后在擋板內(nèi)放泥巴和石頭,石頭一塊一塊擺好,擺一層,放一層的泥巴,最后擺滿了擋板,一個人就站在上面,用一根夯杵一下一下的往下砸,等到砸實了,又加一層泥巴去夯。建房子,夯土墻,土墻里要放蔑片和木條子,這樣才有作用。
建土磚屋,不用去夯墻,但要放土磚,放土磚更是累人累心。我爺爺帶著四個兒子,沒日沒夜的放,竟將一塊平整的土地給放成了一口水塘?,F(xiàn)在這口水塘仍在,每每說起,就說是我家建房子放土磚給放出來的。
我十多歲的時候,見過我的父親,我的三哥他們放土磚。放土磚的土是那種粘性很好的土,找到之后,挖出來,挑到一塊空地上,然后再把稻草剁碎和在土里,等到和均勻之后,開始加水。在加水和泥的時候,人站在土里不斷的攪絆,有牛的人家,還會趕上牛來和泥。當泥和好了,就開始一團一團的將泥放入木板做好的土磚模子中,一個人專門負責放泥,一個人專門負責將泥巴扶平,扎實,一個人負責脫磚模。
放土磚的時候,一起一倒,一倒一起,往往腰酸背疼一天,也放不了幾百口磚。但為了有新房子住,每個人都得咬著牙堅持,這時候,心里憧憬的就是住上新房子的喜悅與舒坦,否則真的是無法堅持。
等到土磚一塊一塊曬干壘好,接下來就要備木料和青磚了。
木料對于遂川人來講,不算是什么大事,遂川出產(chǎn)杉木。南唐、北宋、明朝時,龍泉杉木還是貢木,專門運往金陵去做宮殿。但到了解放初期,要選上好的木材,還得費一些時間和精力。爺爺為了選到上好的杉木建房子,同我爹在大坑的深山里轉了好幾天,他大坑熟悉,挑腳逢圩的地方,就是大坑的禾尚坪。終于,爺爺選定了一座山上的木材,放了定錢,爺爺就在家里等木材上岸了。那個年代的木材走的都是水路,大坑這條水直通右溪河,而我家就在右溪河邊上,木頭一到,就可直接上岸,扛到我的家門口。
一般來說,木頭上了岸,先得晾上一兩年,才開始做料??蔂敔?shù)炔患傲?,他讓我爹先動手,我爹是木匠,他帶著我的四叔,四叔在跟我爹學徒。在那個年代,木匠很吃香。誰家建房子首先請的都是木匠,因為木匠掌握了一棟房子興衰的密史。
我的父親揮動著手中的斧頭,無比興奮。這個時候的他,已經(jīng)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墨斗師傅,一棟房子的所有木料,都是由他手里的墨斗牽線劃成。他說兩分,沒有敢說一分!他拿起魯班尺,所有的人都得用敬仰的眼神看著他。
在建我們家的這棟祖屋之前,我的父親已經(jīng)在城頭給黃屋里建過宗祠,給洋湖廖屋里建過祖屋,每次去同人建房子,父親都坐上屋頭,坐一席,這不能亂,木匠永遠是一棟房子里的主角。所以他完全有信心把我們家的祖屋建好。
父親領著四叔足足忙了四個月,所有的木料都已經(jīng)備好,爺爺請來了泥水匠,泥水匠算出了青磚的數(shù)量,我的爺爺又帶著我的父親,我的伯父,我的四叔,趕著牛車,來到了天子地的窯廠購買青磚。
那個年代的窯廠都是土窯,不像今天燒磚的窯是什么電燒,或者是汽燒,那個年代的窯就是柴燒。我現(xiàn)在仍記得在瑤廈,如今加油站的位置,也有一個窯,天子地也有一個窯。那時候一到燒窯的時候,你就能看到滾滾濃煙朝天冒起。
爺爺買回來的青磚就徹十幾層,目的是怕漲水,那時候遂川江還動不動會漲大水,如果沒有青磚墊在底下,土磚經(jīng)不起水泡,房屋就會垮了。
歷時一年零三個月的祖屋建起來后,我們家就一直住在祖屋里。等到我父親建房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九八三年。那時候的遂川人建房子,仍然是土磚屋,或者是許多人說的“田字屋仔”,也就是四間房間一間廳或是六間房間一間廳,真正有錢的就會是八間房間一間廳。講究房子的規(guī)整,有前有后,有馬道。有些人還會先建好四間,然后有了錢,旁邊又再搭幾間,廚房卻是在房屋的后面,或是房屋的前面搭出兩間一層的房子。
就算是到了九十年代初,有些人有了錢,也仍是建造這種內(nèi)型的房子,只不過是青磚到頂,是三屋,或是麻石到頂。我現(xiàn)在仍記得遂川有位姓王的人家,說是遂川首富,建了一棟全部用麻石徹成的房子,那可不得了,全縣人都議論,都說這人家里有錢,可再有錢,也只不過在墻上做點花樣,哪比得上以后,一下子就有了水泥,有了紅磚,有了鋼筋,又有了瓷板,一棟房子就上千萬,而這些土磚的房子卻是一步步被拋棄,以至于見得越來越少。
到今天,我也住到了鋼筋水泥的森林里,可我的心仍在土木結構的房子里,尤其是走過一棟土木結構的房子的時候,我就會想到我小時候住在這種房子里的情景,想到我在樓道串上串下,想我爺爺每每當?shù)綐巧蟼鞒龅木揄懀痛蠛按蠼?,說要把我們的耳朵給撕爛,想我同四哥拉著板車,從河里挑沙,挑石頭去填屋基,想……忽然之間,就覺得還是土木房子更有溫度,更有感情,因為它,每一個位置上,都會有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