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的八十年代初期,興起人工制磚建房子。
秋收過后,農(nóng)閑時節(jié),一些村民便在自己的責任田里采挖膠泥制磚。
制磚的工具非常簡單,四塊小木板做成的磚模。打磚坯的師父托起膠泥,反復在面前的木板使勁砸實,然后撒些細沙到磚模里,舉起膠泥砸到磚模,邊角抹平后,再拿起彈弓一般的切割器,把磚模上多余的膠泥割掉,一塊小長方形的磚坯就制成了。
磚坯打好后搬到田里,側(cè)身疊成一道道大約有一米高的磚坯墻,墻體是空的,是利用通風來抽干磚坯里的水分。另外,加上太陽光的曬烤,磚坯放上個把月就干燥了。
排成一行行的磚坯墻,成了我們捉迷藏的樂園。
隨便隱藏進磚坯墻的一個角落,都會讓對方找個昏天暗地的。
我和堂兄弟們,經(jīng)常跑進磚坯墻里玩捉迷藏。好幾次,不小心撞塌磚坯墻,摔下去的磚坯爛了,把碎磚坯清理干凈,然后去工場,學著大人打磚坯補上去。
磚坯晾干了,村民們就在田里搬來磚坯,砌筑成方形梯狀的垛,好像古城垛。這是當時村民自創(chuàng)的燒磚坯的土方法,村民叫窯。
磚坯窯砌筑好了,余下的工作就是燒窯了。燒窯用的是柴火,村民到山上打來的木柴。
每到晚飯后,三五成群的村民,一溜溜的穿過田埂上山,好像行軍中的游擊隊員。
到了夜里,村民們挑著柴草回來,仿佛一隊隊小山包在田野里移動。
母親和小姑也去偷柴,挑回來的柴草,散發(fā)出新鮮的草木香味。
母親和小姑挑柴草回到家,把柴草解開在天井里散開。這時,我領(lǐng)著六弟跳進柴草里翻筋斗嘻鬧。玩到全身大汗淋漓,草屑弄進衣服里,癢得像猴子,左抓右撓。
有時,母親和小姑還沒回來,我和六弟跑去村口等母親。先回來的人會逗我們:虎子,你姨和你姑被抓了。
那時,鄉(xiāng)下的幾座山嶺是封山育林的,禁止村民上山砍柴。村民大多是趁著夜色上山偷柴。
有時,會被巡林的人抓到,把柴截下,連同偷柴的工具沒收。
父親所在的工作單位是山區(qū)的水庫,周圍是荒山野嶺,不禁山,六叔和父親下班后就到山上砍柴。
每星期,六叔都用拖拉機拉回一車柴火,在磚坯周圍堆好。然后父親去茂名買了煤炭回來,磚坯、煤炭、柴都有了,就差砌磚窯的師傅,正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權(quán)伯父,他的村子與我村雖然隔著兩條村,但經(jīng)常來往,一半世交,一半宗親。他向父親推薦了他村里的阿平。
權(quán)伯父告訴父親,阿平的砌磚坯窯技術(shù)高超,經(jīng)他手砌的磚坯窯,磚燒得透熟均勻,質(zhì)量上乘。
阿平來了,矮個子,戴著灰色鴨舌帽,上身穿一件灰色舊中山裝,肩上掛著一個灰色布袋。
灰色鴨舌帽壓著阿平一張白晢的臉,神情有些拘謹,說話聲音很低,寡言少語。父親跟他說話,他神色卑微,連連點頭輕聲答著“嗯”“哦”“是”。
當時村里有幾戶人家也在打磚坯,自己砌窯燒磚,他們燒出來的磚半生不熟,輕輕一敲就碎了。聽說我家請了師傅過來砌磚窯,都過來圍觀,其一想看看師傅的手藝,企圖從中偷師。其二,是打算等師傅幫我家弄好磚窯,把師傅請到他家去。
阿平砌好磚窯,正準備點火。突然,人群中,楊妹妗婆對著阿平帶著哭音尖聲喊著:“楊平,哥……,我是楊妹。”
在場的人驚異地看著楊妹妗婆和阿平。
阿平聽到突如其來的喊聲,身子好像觸電般抖了一下,抬頭掃了著楊妹妗婆一眼,神色慌張地低下頭,埋頭繼續(xù)干活。
楊妹妗婆爬上磚窯頂,走到阿平面前,哭著說:“你是楊平,你是我哥,我是阿妹。”
阿平的手哆嗦了幾下,抬起頭故作鎮(zhèn)靜地機警地說:“你,你,認錯人了,我,我不是你哥。”
可能是緊張,說話都結(jié)巴了。
楊妹妗婆拉著他的手:“明明是你,為何不認我?”
阿平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使勁掙脫楊妹妗婆的手跳下磚窯,朝著往回家的方向急急趕。
楊妹妗婆緊跟著追過去,追到一片坡園地時,楊妹妗婆“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對著阿平背影大聲說:“哥,你不認我,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
前面的阿平聽到楊妹妗婆的話,剎住了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哭成一個淚人的楊妹妗婆幾眼后,頓時哽咽起來,臉上淚流如注,他步履蹣跚地走到楊妹妗婆面前,哭著喊道:“阿妹,是我……”緊接撲過來抱住楊妹妗婆,兄妹倆嚎啕大哭。
楊妹妗婆帶阿平回到家,殺雞宰鴨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
原來,阿平就是楊妹妗婆的大哥,他們的父親是小地主,雖則是小地主,其實就只有十幾畝地,租給兩個佃戶耕種,收到的田租,僅僅夠一家人溫飽有余。
小鎮(zhèn)解放前夕,家道中落,阿平父親只得忍疼將十歲的楊妹,送給我的疏堂五叔翁當女兒。后來,楊妹嫁給我六婆的弟弟,我管他為舅翁,管楊妹為妗婆。
六婆是我爺爺?shù)牡芟眿D,她嫁給六叔公時,父母不在了,把她弟弟也帶到我村。
真是:梅花香自苦寒來。阿平和楊妹妗婆兩兄妹,歷盡滄桑,飽經(jīng)風霜,終于兄妹團聚。
阿平告訴楊妹妗婆,家里送走她后,他曾經(jīng)去尋她,想把她帶回家。找了幾個地方?jīng)]找到,回家里他哀求父親把妹妹領(lǐng)回來,父親沉著臉不吭聲。母親哭泣著說,你把妹妹領(lǐng)回來,就是害了她。
沒多久,一大家子遇到劫難。父母死了,剩下他一個人。不久,他被送去了海南的農(nóng)場參加勞動。砌磚坯窯的技術(shù)就是在海南學會的。
七十年代末回來,落實了政策,他從海南回來,生產(chǎn)隊隊長權(quán)伯父知道他懂得磚窯砌筑技術(shù),為了照顧他,便介紹給鄰村要燒磚建屋的人家。
阿平幽幽地低聲說道:“不認,是擔心會連累你?!?/span>
楊妹妗婆抹著眼淚說:“哥,我不怕。”
辛丑年七月十三日,記于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