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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楚在中唐，本可成為一流文學(xué)家，中年后累歷顯職，文學(xué)為官名所掩。他早年曾得多位前輩提攜，中年官顯，以擢拔人才為志，李商隱就出自其門下。他在黨爭中的作為頗多爭議，但史籍說他處事深得大臣之體，給以肯定。
劉禹錫像
令狐楚的早年經(jīng)歷
令狐楚出生大歷元年 （766） ，也就是杜甫移居夔州的那年。這時盛唐諸大家漸次衰歇，社會在戰(zhàn)亂后漸恢復(fù)元氣。楚少年時期隨父遷徙，先居簡州陽安，后居太原。
從貞元十年到元和三年 （808） ，令狐楚在太原河?xùn)|幕府任職十五年，河?xùn)|節(jié)度使也先后換了李自良、李說、鄭儋、嚴(yán)綬四任，他的職務(wù)也漸升至節(jié)度判官。
其間與他關(guān)系最特別的是鄭儋。鄭儋 （741—801） ，自號白云翁，依母家，明《左氏春秋》。代宗大歷四年登進(jìn)士第，初為太原參軍事，后歷仕中外。貞元十六年因前帥李說遽亡，儋以河?xùn)|行軍司馬繼掌節(jié)帥，僅十月即因病暴卒。楚對儋深懷知遇之感，自號白云孺子，編在河?xùn)|幕府所作為《白云孺子表奏集》，明其為學(xué)及詩文深得儋之傳授。儋之詩文罕有傳世，僅從同時在太原幕府做客之歐陽詹所作詩題《陪太原鄭行軍中丞登汾上閣中丞詩曰汾樓秋水闊宛似到閶門惆悵江湖思惟將南客論南客即儋也輒書即事上答》 （據(jù)宋本《歐 陽行周文集》卷九） ，可錄出儋《登汾上閣》：“汾樓秋水闊，宛似到閶門。惆悵江湖思，惟將南客論?！敝贋槟线w士族，認(rèn)蘇州為故鄉(xiāng)，詩亦蘊藉多情。儋暴卒，未及處理后事，軍中喧嘩，令狐楚在白刃脅迫下草成遺表，讀畢令三軍感泣。他的聲名也因此為世所重。
《元和三舍人集》發(fā)覆
憲宗元和三年前后，父卒，令狐楚守喪去職?！读⑶锶毡瘧选反蠹s是守孝期間所作：“清曉上高臺，秋風(fēng)今日來。又添新節(jié)恨，猶抱故年哀。淚豈揮能盡，泉終閉不開。更傷春月過，私服示無缞?！睙o盡的悲慟，無盡的思念，秋日多愁的時節(jié)，令詩人更感到切膚之痛。難以起亡者于地下，淚哭干了又能如何！
服闋入朝為右拾遺，歷太常博士、禮部員外郎、刑部員外郎。這時他已四十五歲了，時時感到沉淪下僚之失落。
元和九年，令狐楚五十歲，轉(zhuǎn)職方員外郎、知制誥，充翰林學(xué)士。唐代重學(xué)士，有內(nèi)相之目。令狐楚在學(xué)士任，與同僚王涯、張仲素受命編《翰林歌辭》，估計是為朝會演奏的樂府歌辭。
唐·佚名《宮樂圖》，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王涯年長于令狐楚三歲，登第晚一年，入相則尤早，甘露事變牽累大逆而遭族誅。令狐楚對王涯之死，史籍記載有分歧，或說令狐楚認(rèn)為王涯該死，或說令狐楚曾為涯辯解，真相難明。但有一點可以確認(rèn)，甘露事變后，令狐楚建議收葬王涯及其眷屬的尸骸，給予禮葬。次年上巳，賜百僚大宴曲江亭，令狐楚“以新誅大臣，不宜賞宴，獨稱疾不赴，論者美之”。宦官專權(quán)時，難以究明是非真相，但無論如何，朝中四相被殺，不值得喜慶。史稱令狐楚立身深得大臣之體，于此可知。
《斷金集》：與李逢吉一生的友誼
元和十二年，憲宗支持裴度討伐淮西叛亂，取得重大勝利，同時，宰臣李逢吉則反對用兵，令狐楚與逢吉關(guān)系密切，時共進(jìn)退，令狐楚于此時進(jìn)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與宰相僅一步距離。
唐憲宗像
唐中后期黨爭激烈，李逢吉、令狐楚是所謂牛黨的前期核心人物。史書對令狐楚尚臧否兼有，對李逢吉多斥為奸臣，多加詆毀。其實政治人物之復(fù)雜，在于他們既各自有群體勢力，有政見分歧，同時又不可避免地成為君主的提線木偶，扮演不同角色。世俗之見，喜分忠奸，其實從宦之時，每人都有各自的抱負(fù)與見解，希望有所建樹。具體論政及踐行中，為國為民或是為私為利為小團(tuán)體，差別很大。就各自立場來看，則無不抱有高尚情懷。從李逢吉、令狐楚二人唱和中，即可看到這一真情。
令狐《南宮夜直宿見李給事封題其日所下制敕知奏直在東省因以詩寄》，為元和六年李任給事中時作，時令狐為禮部員外郎，關(guān)注李之舉措，末云：“在朝君最舊，休澣許過從?！迸f友難得，約休澣日小聚。
李逢吉《和嚴(yán)揆省中宿齋遇令狐員外當(dāng)直之作》：“致齋分直宿南宮，越石盧諶此夜同。位極班行猶念舊，名題章奏亦從公。曾驅(qū)爪士三邊靜，新贈髯參六義窮。竟夕文昌知有月，可憐如在庾樓中。”也作于元和六年。嚴(yán)揆是楚舊主嚴(yán)綬，時任右仆射，李和嚴(yán)詩，以為舊帥僚屬相會班行，別是盛事。
元和十三年，令狐楚坐累貶華州刺史，李在東川 （在今蜀中） ，作《望京臺上寄令狐華州》：“祗役滯南服，頹思屬暮年。閑上望京臺，萬山蔽其前。落日歸飛翼，連翩東北天。涪江適在下，為我久潺湲。中葉成文教，德威清遠(yuǎn)邊。頒條信徒爾，華發(fā)生蒼然。寄懷三峰守，歧 （岐） 路隔云煙?！睂α詈脑怆H表示關(guān)心。這年李已六十一歲，感到暮年衰頹，東川距離華州太遠(yuǎn)，看到萬山遮前，看到落日飛鳥可以遠(yuǎn)行，看眼前的涪江似乎也理解自己的悲切，他要表達(dá)的是，萬水千山不能阻隔彼此的友誼。
令狐楚與李逢吉從貞元初在太原相識，那時兩人都未入仕，都在為科名拼搏，就已經(jīng)結(jié)下深厚友誼。此后到大和九年初李去世，其間約綿歷五十年，歷經(jīng)貧賤到榮顯的種種變化，但友誼不變，情懷始終如一，其間并無詭詐，也不含陰謀，所有的只是為人為政之道，思念關(guān)懷之誼。所有的公道私情，也都可以向世人展示，至于史家妄說忠奸，與二人交往的實情并無太大關(guān)系。
《彭陽唱和集》：與劉禹錫超越政見的友情
從政治立場來說，劉禹錫是永貞黨人，長期遭到貶謫，牛李黨爭中與李黨魁首李德裕私交甚篤，似乎應(yīng)該與牛黨大佬令狐楚保持距離方好。其實不然。劉比令狐年輕六歲，進(jìn)士及第僅晚兩年，到貞元末年已經(jīng)有文字交往。二人在長慶元年于衡州第一次見面。那時劉經(jīng)歷朗州、連州長達(dá)十五年的貶謫，內(nèi)遷為夔州刺史，令狐則經(jīng)歷學(xué)士、承旨、宰相的高就，遽貶衡州，跌入谷底。榮辱雖異，感懷則同。劉禹錫回憶往事，僅用“輸寫蘊積，相視泫然”來描述。從此以后直到令狐去世，兩人保持了十七年的友誼，詩歌唱和頻繁。
二人唱和的起點是長慶四年，令狐楚改鎮(zhèn)宣武，到任改月即作《到鎮(zhèn)改月二十二韻》致劉，劉和詩回贈，詩長不錄。不久，劉更作《客有話汴州新政書事寄令狐相公》：“天下咽喉今太寧，軍城喜氣徹青冥。庭前劍？朝迎日，筆底文章夜應(yīng)星。三省壁中題姓字，萬人頭上見儀形。汴州忽復(fù)承平事，正月看燈戶不扃?！边@時已是次年初，劉指出汴州地當(dāng)天下咽喉，為南北通道，責(zé)任重大，他借客人的敘述，寫令狐文武全能，軍鎮(zhèn)安寧，朝廷與百姓皆頌贊其政績，汴州呈現(xiàn)承平氣象。
這是很好的贊譽，令狐楚當(dāng)然高興，《節(jié)度宣武酬樂天夢得》是對前詩的回應(yīng)：“蓬萊仙監(jiān)客曹郎，曾枉高車客大梁。見擁旌旄治軍旅，知親筆硯事文章。愁看柳色懸離恨，憶遞花枝助酒狂。洛下相逢肯相寄，南金璀錯玉凄涼?！逼溟g，白居易赴蘇州任刺史，在汴州停留五日，劉禹錫自和州北歸洛陽，也在汴州暫客，這是“曾枉高車客大梁”之本事。其次寫當(dāng)時汴州景象，兼寫彼此。然后說別后的思念，特別懷念花枝助酒之愉快。
令狐與劉的友誼，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劉禹錫的最后一首詩，用了很長的題目，標(biāo)點如下：
“令狐仆射與予投分素深，縱山川阻修，然音問相繼。今年十一月，仆射疾不起聞，予已承訃書，寢門長慟。后（數(shù)）日，有使者兩輩持書并詩，計其日時，已是臥疾，手筆盈幅，翰墨尚新，新詞一篇，音韻彌切。收淚握管，以成報章。雖廣陵之弦，于今絕矣，而蓋泉之感，猶庶聞焉。焚之穗帳之前，附于舊編之末?！?/p>
二人詩歌來往，由家仆傳遞，是私事，于路不免耽擱。劉說得訃數(shù)日方收到令狐最后的贈詩，且是病中親筆所書。見詩更憶故人，他立即和詩，讓來人攜歸焚于令狐之靈帳前。詩云：“前日寢門慟，至今悲有馀。已嗟萬化盡，方見八行書。滿紙傳相憶，裁詩怨索居。危弦音有絕，哀玉韻猶虛。忽嘆幽明異，俄驚歲月除。文章雖不朽，精魄竟焉如？零淚沾青簡，傷心見素車。凄涼從此后，無復(fù)望雙魚?！币院笤偈詹坏侥愕馁浽娏耍@是何等的可惜。這是對二人友誼的最后總結(jié)。
提攜李商隱與臨終大節(jié)
李商隱比令狐楚年輕近四十歲。大和三年，商隱年十七，在洛陽受知于令狐楚。
開成二年，李商隱二十五歲，方因令狐楚力薦，進(jìn)士登第。這一年令狐楚七十二歲，生命之火快燃盡了。李商隱本擬歸濟(jì)源省親后再入令狐幕，聞令狐病重，即馳赴興元探望。令狐楚臨終，神識不亂，召李商隱助草遺表。可以說，沒有令狐楚全力之關(guān)心與提攜，就不會有李商隱今后之成就。至于李商隱后來與令狐楚子绹不相得，都在令狐楚身后，與令狐楚無關(guān)。
《舊唐書》卷一七二《令狐楚傳》述令狐楚臨終一節(jié)，最能見其人克己奉公之精神：
前一日，召從事李商隱曰：“吾氣魄已殫，情思俱盡，然所懷未已，強欲自寫聞天。恐辭語乖舛，子當(dāng)助我成之?！奔幢P自書曰：“臣永惟際會，受國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贈；有弟有子，并列班行。全腰領(lǐng)以從先人，委體魄而事先帝，此不自達(dá)，誠為甚愚。但以永去泉扃，長辭云陛，更陳尸諫，猶進(jìn)瞽言。雖號叫而不能，豈誠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寰海鏡清，是修教化之初，當(dāng)復(fù)理平之始。然自前年夏秋已來，貶譴者至多，誅戮者不少，望普加鴻造，稍霽皇威。歿者昭洗以云雷，存者沾濡以雨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納臣將盡之苦言，慰臣永蟄之幽魄。”
書訖，謂其子緒、绹曰：“吾生無益于人，勿請謚號。葬日，勿請鼓吹，唯以布車一乘，馀勿加飾。銘志但志宗門，秉筆者無擇高位?！?/p>
“前年夏秋”，特指甘露事變以來，其間牽扯眾多家族和高官，包括令狐楚之老友王涯。牛李黨爭之是非難以判斷，就對甘露涉事諸家言，李德裕討澤潞時仍追殺到底，其行為較令狐楚遜色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