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提起中國畫,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她的水墨特征?!八备且粋€特定的藝術情感符號,超越了材料功用層面而成為中國藝術之寫意象征?!八畷災?,興我唐代”,應該說后代水墨畫史在唐代找到了兩個重要源頭,一是詩畫一律之文人畫理想,另一個就是潑墨寫意之逸品觀念。
文人畫注重筆法,尊崇詩畫一律還要歸功于蘇東坡等人的諸多闡釋。但另一類講究墨法,注重潑墨減筆的寫意墨戲,在王洽以后往往為畫史所忽視。其實在水墨畫轉向筆墨大寫意表現(xiàn)的過程中,潑墨法是水墨畫演化的一個新契機,承上啟下。上可溯源先秦“解衣般礴”“得意而忘形”的觀念,宋元以后“墨戲”“潑墨”“減筆”“活筆”“逸筆草草”等等強調自性表現(xiàn)的趣味墨法,可以說主要是以潑墨法為起點所展開的。
我們今天所談論的以趙孟頫與“元四家”為代表的元代名家都集中在潑墨濫觴之江南,其中以吳鎮(zhèn)于墨法最具獨得之處,其墨法綜合了潑墨寫意風格一路,故與元代其他幾家筆墨風格迥異。
黃賓虹先生從畫學技法兩個角度于吳鎮(zhèn)墨法評價甚高,認為“梅道人墨法為'元四家’之獨步”。這個“獨步”之處正在于吳鎮(zhèn)對潑墨法的傳承,“潑墨之法,始于唐之王洽,極于元季吳仲圭。文徵明晚年學吳仲圭粗筆,故曰'粗文’。至僧石谿、石濤力追仲圭用墨,為得其正”。但吳鎮(zhèn)又非純然的潑墨減筆一路,而綜合以漬墨、積墨等法,黃賓虹先生認為諸墨法皆為吳鎮(zhèn)發(fā)揚,承自“二米”、董、巨一路。應該說黃賓虹先生對吳鎮(zhèn)筆墨風格的評價獨具慧眼,他看到吳鎮(zhèn)在元代水墨畫史中的承上啟下地位。當我們再次仔細鑒賞,尤其看吳鎮(zhèn)山水畫局部放大圖時,其筆法粗獷,濃淡干濕分明,不以細碎刻畫為功。畫面中大塊山石勾皴、江汀遠景、枯枝大葉以及巖腳點苔,往往先以大筆橫掃或隨意點滴,再通過層層積墨來達到渾厚而又明透的效果。整體看吳鎮(zhèn)的水墨畫,常常感覺光亮是從物象內部所發(fā)出,景物似乎多處在散射光照下,晨嵐雨霧籠罩之中,一派江南煙云。
吳鎮(zhèn)其畫如其人,早年學易,通天人性命之學,后又入釋門學禪,是真正樂于山水間隱逸高士。在明清畫史記載中,人們往往樂于傳說其賣卜神算與清貧孤傲之典故。其實吳鎮(zhèn)出身春秋吳王之后,家族歷來功臣巨擘相繼,為兩宋豪門望族。入元以后,如其他南宋逸民一樣,吳鎮(zhèn)祖父義不仕元,以航海為家而富,而從吳鎮(zhèn)諸多題畫詩文來看,一般貧苦畫者是不會收藏或看不到諸多前代經(jīng)典作品的。吳鎮(zhèn)隱逸肥遁江湖是其內在精神訴求,真隱者也。
正因為相忘于江湖,我們能在其水墨畫中品味到一種獨特的恬淡靜謐。他常畫漁父一葉扁舟直勾江湖,現(xiàn)存有數(shù)十首漁父詞與大量漁父題材水墨畫,漁父是自喻,也是理想。這其中可以看出唐代隱逸高士張志和漁父詩畫對他的影響,張志和“應節(jié)而畫”,應吟唱或樂舞節(jié)拍而作水墨,稱一時絕妙,為顏真卿、皎然等人贊頌,朱景玄列其畫與王洽、李靈省并稱“逸品”。與張志和一樣,吳鎮(zhèn)詩畫漁父多借題興志,寄意高情,如《梅道人仿荊浩漁父圖卷》道:“無端垂釣空潭心,魚大船輕力不任。憂傾倒,系浮沉,世事從輕不要深。”詩中特有一種堪破無常俗諦的禪學意味,在現(xiàn)存吳鎮(zhèn)畫跡中,我們常見江湖渺波,鷗鷺翔集,扁舟一葉任東西,那浮浪清波的漁父形象分明畫的就是他自己。
唐宋以來,文人談禪論道蔚為風尚,輕涂澤重內美,繪畫漸趨簡遠平淡,這種風氣至元尤盛。吳鎮(zhèn)如是修性作畫,晚年號“梅沙彌”,持戒實修,信佛篤深有詩文可證。從理趣上講,吳鎮(zhèn)詩畫遵中道而歸平淡,隱逸而非放浪,質樸而非枯冷,有一種安禪境界。從格趣上講,吳鎮(zhèn)的詩畫彰顯他那種儒雅君子風范,不慕世俗,寫景若寫人。如吳鎮(zhèn)水墨梅竹,格物理盡情性,意到便止,不費妝飾。其墨竹遠宗文同,近隨高克恭諸家。他曾說:“古今墨竹雖多,而超凡入圣脫去工匠氣者,唯宋之文湖州一人而已。近世高尚書彥敬甚得法,余得其指教者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