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樵髯
我們看慣了賈府媳婦們的恭敬小心。賈母一生氣,王夫人立馬站起來,即使被錯怪,也不敢有絲毫辯解。潑辣如鳳姐,就算在病中,聽到婆婆到迎春處了,趕緊整了衣服去隨侍,邢夫人還不領情,也不見人,只冷笑兩聲,說,“請她自去養(yǎng)病,我這里不用她伺候”。
現(xiàn)代讀者除了感嘆賈府媳婦知書達禮之外,不免也替媳婦們累。晨昏定省,自不必說,平日里還得各種陪聊,接得住長輩拋過來的“梗”,如果話少,不機靈,就會被說成“木頭”。
少女時代的嬌俏可愛、活潑伶俐全得收束在規(guī)矩的花瓶里,蒙上歲月的灰塵,模糊在日復一日枯燥生活里。就說鳳姐,兩層公婆,個性迥異,真正讓她大展拳腳的時候很少。
她的那些自由揮灑,不過是哄老太太開心使地位穩(wěn)固的一個個小表演;她的那些打壓伎倆,掩飾在花團錦簇的理由之下,即便如此,眼尖的賈府諸人還是議論她“風聲不雅”。
這還不夠嗎?婚后女子的百轉(zhuǎn)千回難道還沒有寫盡?但到了第八十回,忽然殺出個“攪家星”。
也對,前面的媳婦,無論性格怎樣,一水的都是懂規(guī)矩禮儀的,有多少委屈、不滿都得裝在自己的肚子里,可既然已到了末世,那不懂規(guī)矩禮儀的,不愿受約束的也該出場了。而四大家族中,薛家底子算是最弱,一直處于下墜態(tài)勢中,沒有跡象表明夏金桂結(jié)婚,薛家為隆重起見,搬回了自己家中,應該還是附庸在賈府東北角上。而薛家人單力弱,總共就那么母子幾人,相處一直比較融洽,沒有形成鐵的規(guī)矩的氛圍感。不像賈府平日嘻嘻哈哈,看似沒有尊卑大小,可只要有人稍微越過一點藩籬,便會聞到血的腥味。你見過賈府的哪個小妾在姑娘的攔阻下一意要學詩嗎?沒有,但是香菱就學了,這也就意味著他家娶來的媳婦有可能趁著這條銹裂的口子長出變態(tài)的藤蔓來。
“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夏金桂在薛家的大吵大鬧是娘家生活的延續(xù)和升級。
她的出現(xiàn),或許是個隱喻。不被倫理約束的過剩的生命熱情,未被規(guī)矩剪裁的嬌嫩花朵,可以瘋狂成什么樣子。因為大部分人從出生到死亡,一直都以特定的方式思考,特定的標準行事,遵守特定的規(guī)范。比如賈府女孩們,寫首詩都怕傳出去影響自己的節(jié)操。
香菱的才貌與位置讓初來乍到的夏金桂很不舒服,但是,香菱努力示好,百般順從,“當日買了我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我自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fā)不與姑娘相干?!毕懔獠恢?,無論她怎么撇清,只要她學不會撒潑打滾、舍不出自己的面子與身段尋死覓活,她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在冥冥中注定。
夏金折騰香菱分三步:一是改香菱的名字為秋菱,試探香菱和寶釵的底線;二是叫寶蟾和薛蟠在香菱屋里成事,進一步擊潰香菱的防線;三是自導自演,用魔魘法引出“惡毒”事件,鬧得上下皆知,然后把臟水潑在香菱身上,讓她辯無可辯,趁機打發(fā)了她。
香菱單純而柔弱,好像是一個指定到人生舞臺上只是一走而過的人——并非是生命本身,而只是為了喚起我們對生命的親切回憶?;蛟S每一個少女都曾有過香菱這般美好。
僅僅攆走香菱,這不過是鳳姐當初攆走賈璉身邊人的一次現(xiàn)場演示而已。只是夏金桂的“演技”比較浮夸,破壞力更強,聲勢也更大。以致薛姨媽和寶釵不得不趕來勸解。
她隔著窗子沖著薛姨媽喊:
“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里了?!?/section>
“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留下他,就賣了我。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作什么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賠了,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該擠發(fā)我了!”
有意思的是,夏金桂居然是掩護在規(guī)矩、道德的大旗下來吵鬧的,她的邏輯是:我怎么不能容人,我的丫頭都被你兒子收在房中了;你們家有錢,仗勢欺人,合起伙來欺負我。她好似孤膽英雄,一身正義,不過聽起來,總像是在說,攆走了礙眼的香菱,挑戰(zhàn)了婆婆的權威,我夏金桂今日出了口惡氣,痛快極了,你們統(tǒng)統(tǒng)不是我的對手!
很多讀者愛說薛姨媽是個陰謀家,長年埋伏在賈府中,意圖把女兒嫁給賈家的鳳凰蛋寶玉。但如果薛姨媽有一點點頭腦,那么多年居住在賈府,有很多機會開口為兒子求婚,迎春或者探春,哪個不比外面的強?是她總覺得自己兒子不好,荊釵布裙的邢岫煙尚且怕被糟蹋,更何況其他女兒?香菱一個路邊買來的丫頭,當初還不想給薛蟠,薛蟠再三再四的求,才辦了宴席,明公正道的做了妾,這是珍重香菱的意思。就是金桂和薛蟠先前吵架,薛姨媽還護著兒媳,說金桂是“比花骨朵還輕的”姑娘,要薛蟠好好愛惜。
對夏金桂的大肆折騰,薛姨媽母女只能“暗自垂淚”,她們哪有一點點腹黑有手段的樣子?
真正能和夏金桂對抗一下的還是她自己的婢女寶蟾,這倆人知己知彼,走的都是“潑婦”路子。
作者說夏金桂“若論心中的丘壑經(jīng)緯,頗步熙鳳后塵”。但是,鳳姐留給讀者的印象是“愛鳳姐,恨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可見鳳姐自有她可愛的地方。她雖治死賈瑞、計殺二姐,長輩跟前長袖善舞、下層面前不留情面,但心底里還留有一小塊地方,用以盛放她的溫柔與善良,她善待窘迫的邢岫煙,賞識有才能的小紅,禮遇鄉(xiāng)下來的劉姥姥,和并不出自豪門貴府的秦可卿是閨蜜,只要平兒不動她的奶酪,對平兒幾乎算得上是姐妹情,這是她的天性,而非后天約束的結(jié)果。但夏金桂,沒留給讀者一點念想。脂硯齋說,“試想桂花夏家指擇孫家,何等可羨可樂”, 把她嫁給孫紹祖,搞個“不要臉”比賽,看她的笑話。豈只脂硯齋這樣想,天下不知道多少紅迷這樣想。
又和寶釵形成“雙峰對峙”。寶釵隨分守禮,從不逾矩,寶釵也有熱情,只是有冷香丸;而一個沒有修養(yǎng),沒有倫理規(guī)矩,也沒有冷香丸約束的夏金桂,或許便是失控的寶釵。
她們都是金系女子,內(nèi)核都很“硬”,可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一個極度隱忍,一個肆意揮灑,一個努力節(jié)儉阻止下墜的家族態(tài)勢,一個在下墜中大肆折騰、享受暴戾帶來的樂趣。
其實完全可以強強聯(lián)合。如果夏金桂一到薛家,拿出她媽做生意的強悍架勢,利用夏家的人脈,把薛家的鋪子經(jīng)營好,再加上寶釵的好參謀,薛家的事業(yè)可以重現(xiàn)往日輝煌。
可是不,夏金桂只管任性的破壞,就像一個人瘋狂的打、砸、搶來證明自己的實力,而不愿付出辛苦的勞作讓自己有價值。夏金桂在娘家時就算沒了父親,可是有母親的百般寵愛;在夫家,婆婆小姑都很良善,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她完全可以過得很幸福。可人往往是這樣:越是可以幸福得生活,便越發(fā)得不幸福。她會給自己制造出種種不如意。
這樣一個女子,其所作所為,完全跳出了紅樓故事的薄命氛圍,竟有那么一點點喜劇色彩。她又姓夏,難免讓人想到薛家的“雪”,名字叫金桂,涉及到秋。她或者是作者派來做摧毀薛家的那根稻草的,然后波及賈家,加上賈府本身的原因,大廈瞬間崩塌。
一碗療妒湯是王道士給出的方法,因為女人之間的嫉妒,永遠都是無解的。但我覺得,夏金桂并非僅僅只是出于嫉妒,她有著奇異的生命活力與旺盛的生命熱情,她要把這些全揮灑出來,她要“將及薛家母女”,將來要“自豎旗幟”,要薛家唯她一人是命??梢韵胂螅慕鸸鸾^不滿足只在家里吃油炸焦骨頭,她還會醞釀出更大的風暴來。
只可惜我們看不到了。不過,我希望我們每個人除了生活在我們自己的世界里之外,偶爾也可以看看繁星滿天的夜空,那里,天體結(jié)合在一起,才組成了星座、太陽系、銀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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