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了一篇寫夏金桂的文章,作者對夏金桂大唱贊歌,將其當(dāng)成了“人生贏家,甚至呼吁現(xiàn)代的女生去步其后塵,眼看要頂禮膜拜。我心里便很不舒服。
在我樸素的認(rèn)知里,人,是應(yīng)該向善的。向陽而生的正能量比比皆是,偌大的大觀園,多少好女兒,鐘靈毓秀,我們不去喜愛贊美,卻偏偏于夏金桂的“惡”中去尋求什么“贏家”經(jīng)驗(yàn),豈不怪哉?于是,我也想來說說這位夏金桂了。
金桂,出身確實(shí)金貴。她也自恃“矜貴”。作者不無遺憾地說過,這個夏家的大小姐原本也如大觀園里的她們一樣,鮮花嫩柳一般的美麗女兒。論根基,夏家桂花的名頭不輸皇商薛家,論人物,能令薛蟠這個花花公子一眼看上,念念不忘的,也算絕色了。論才學(xué),她也是讀過書的,不似鳳姐一般不識字。
可就是這么個女兒,卻是個“外具花柳之姿,內(nèi)秉風(fēng)雷之性”的潑婦。金貴之潑,是先轄制了薛蟠,如阿鳳一樣,舍出了自己的丫鬟寶蟾給薛蟠——進(jìn)而欺凌迫害香菱,將及薛姨媽。雖然前八十回里并沒有續(xù)書中金桂的縱淫心,害香菱的情節(jié),可是她的“潑”已經(jīng)是惡意滿滿,令人齒寒了。
表面看來,不同于秋桐、趙姨娘等人的“愚”,夏金桂恰恰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作惡,更容易將惡蔓延伸展,做到極致又不落痕跡。書中曾將她和鳳姐作比較,說她胸中頗有溝壑,頗步鳳姐后塵。細(xì)細(xì)讀來,果然如此。
她冷眼旁觀薛蟠對寶蟾的垂涎,故作賢良,將話挑明,把陪嫁丫頭“舍”與了他。她又布局挖坑,使無辜的香菱陷落,慘遭毒打。她只是沒有想到,她的丫鬟沾染了她的習(xí)性,不好開交。既然錯下一步棋,那索性撕破臉皮,惡形惡狀,不依不饒。于是乎,闔家不安,雞犬不寧,也罷了。
把寶蟾當(dāng)棋子,設(shè)計(jì)害香菱,與婆婆吵鬧,嚇得薛蟠有家不敢回,不愿回。當(dāng)家奶奶的通身氣派原來不過是這般的“寂寥”。夏金桂于是“自娛自樂”,喝酒,啃骨頭,罵人,取樂。只是不知她何以為樂呢?也不知她是往哪里糾集來的那一眾人呢?那些人又是什么人?……“有別的王八粉頭樂的,我為什么不樂?”這聲河?xùn)|獅吼,便是“寂寥”的夏金桂的心聲了。
“金貴”?她未免太自輕自賤了吧。想那薛家盡管是不同于往日,可是與她夏金桂成親之時(shí)畢竟沒有日薄西山,那寶釵終究是要嫁人的,薛蟠無能,薛姨媽隨和,她若有鳳姐那樣的志氣,何愁不將薛家料理得井然有序?出嫁伊始,便是存了“宋太祖滅南唐”的念頭,一心只在除掉香菱身上。也是目光短淺了。試問,何“貴”之有?
“矜貴”?看到這個詞,我聯(lián)想到的是那管家的三姑娘探春。胸懷大志的她,在處理府中事務(wù)的時(shí)候,那才是矜貴!“怎么不回二奶奶?怎么不回大奶奶?”探春看重自己的身份,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同樣聰慧過人的黛玉在寶玉面前稱贊她是是個“乖人”,還說“差不多的人就作威作福起來了”。然而那三姑娘,只有在王善保家的動手動腳的時(shí)候甩出大巴掌,厲色疾言!
至于夏金桂,過了門便作威作福,失了體面,何來“矜貴”?怪不得薛姨媽氣得肋骨疼:她只見過自己知書達(dá)理的女兒與賈家的姊妹們,哪里承想那“舊家的女兒”竟是沒有個媳婦應(yīng)有的樣子,隔著窗戶就敢跟婆婆吵架!
鳳姐協(xié)理寧國府,管家賴二召集下人會議,對底下的人說鳳姐是個“臉?biāo)嵝挠驳牧邑洝保墒强纯聪慕鸸鹁椭?,鳳姐也算得上是淑女了。雖然作者將她與鳳姐做過對比,可是我卻替鳳姐不值:鳳姐雖不識字,也醋妒,可畢竟對公婆恭敬,對小姑小叔愛護(hù),便是對賈璉,也是有愛的??墒窍慕鸸鸸豁斪财牌牛犞普煞颍踔料雽⒓靶」?,全然不顧體面。
曹公是要替閨閣女子作傳的。這夏家金桂,空有了高貴的出身,美好的資質(zhì),卻沒有純凈的靈魂,于是也“惆悵”起來,借寶玉之口說出“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姐妹不差上下的,焉得這等情性?可為奇怪之至!”
白白生了個好模樣的金桂,攪得全家雞飛狗跳——寶玉是在女兒堆里長大的,他不能理解,這樣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子緣何就是別樣的心腸,不同于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然而寶玉畢竟是寶玉,他要為夏金桂求個療妒方兒,以求安寧。
于是,那秋梨燉冰糖的療妒湯應(yīng)運(yùn)而生。王一帖的笑話并不搞笑,寶玉的困惑也會繼續(xù)困惑。其實(shí),金桂不“貴”究竟歸咎于誰呢?她那寡母愛她,一如薛姨媽愛薛蟠,溺愛使孩子毀滅,這是個顛簸不破的真理。只是不知道夏金桂的結(jié)局又會怎樣呢?
因妒設(shè)計(jì),害得香菱跟了寶釵,將前路一徑斷絕,已是陰毒,“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可見香菱死于金桂的折磨迫害。只是,續(xù)書偏要再將“淫”加與她,我是不認(rèn)可的。
《紅樓夢》不是話本小說,那樣離奇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最終不過是為了彰顯一個“惡有惡報(bào)”“現(xiàn)世現(xiàn)報(bào)”的主題,是有損這部巨著的主旨的。金桂已是作者筆下“傷了陰鷙”的人,安排寶玉這樣一個“情情”之人去替她尋“療妒方”,既是曹公的仁慈,也是他的悲憫。
金桂是人生贏家?不,她是沒有出路的,她的人生理想破滅了。她恣肆尋樂既是對破碎現(xiàn)實(shí)的逃避,也是自暴自棄。她的教養(yǎng)不能使她達(dá)到大觀園中那些小姐的高度,她也沒有因?yàn)轱栕x詩書而通情達(dá)理。
她自以為的尊貴只是一種臆想,她永遠(yuǎn)無法得到尊重與愛,哪怕是曾經(jīng)的丫鬟寶蟾都不會給她一絲敬畏。寶釵身上的氣度更是她這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盡管連薛姨媽都被她轄制了,她卻永遠(yuǎn)無法與寶釵爭鋒。寶釵又哪里肯跟她“爭”呢,正言彈壓下,她終究會“意難平”吧。
待到賈府凋敝那一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薛家也必然走向衰微。那個時(shí)候的夏金桂又當(dāng)如何呢?所謂“贏家”豈不是無稽之談?薛家有“濃淡由它冰雪中”的媳婦岫煙,也有夏金桂這個“攪家星”,一個出身寒微卻如閑云野鶴一般耐得住凄涼,一個生來“高貴”卻走向末流,作者的苦心孤詣不該被我們誤讀。
夏金桂,原非“紅樓夢里人”,我們現(xiàn)在讀書雖然會帶入時(shí)代的元素,但是,是非還是要分清楚的,這是一個讀書人的操守。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