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田園──讀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
作者陳恒舒
正如一般文學史所敘述的那樣，我國“四時田園詩”的母題開創(chuàng)自《詩經(jīng)·豳風·七月》。它是我國歷史上極少見的敘述農(nóng)事與農(nóng)家生活的詩歌，詳細、具體地記錄了周代下層勞動者一年到頭的勞動生活。詩中有世情圖，有風俗畫，且敘述得有條不紊，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農(nóng)事深切透骨的體驗。
后世的文人亦開始寫作田園詩，較著名的是東晉的陶淵明、唐代的王維、孟浩然以及南宋的范成大，其作品亦各有特色。陶淵明是第一個正式大量寫作田園題材詩歌的詩人，他有著切身的勞動體驗，同時，作為一個受玄學影響較深的隱者，除了對農(nóng)家日常生活的敘述，在詩歌中還不斷表現(xiàn)出隱逸的思想和玄妙的哲思。田園詩到王孟可謂一變，王孟已經(jīng)不再參與勞動，甚至于他們的“隱逸”都很值得懷疑。而田園對于他們僅僅是一個外在的審美對象。在王孟的詩中，我們只能看到田園牧歌式的美好生活，“勞作”的主題已經(jīng)淡出，盛世之中封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則格外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對山水田園之美的刻畫，對田園生活的閑適狀態(tài)的描述也達到了極致。田園詩到范成大可謂又一變，詩人開始真正走入民間，走近下層的民眾，更加真實而具體地表現(xiàn)田園生活中的種種細節(jié)，一定程度上淡化了王孟以來對山水之美的關照，轉而向《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向血汗與泥土回歸。以下試從幾個田園詩歌中的常見主題入手去比較范成大與前代詩人的異同，進而分析范詩的特色。
一、隱逸
文人大量寫作田園詩自陶淵明始，而陶淵明最初的身份就是“隱士”（鐘嶸稱之為“古今詩人隱逸之宗”）。于是在其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田園與隱逸的主題總是密不可分的。這在唐人的詩歌里也表現(xiàn)得相當突出。王孟的詩歌中有很多歌頌隱逸的作品，而多數(shù)都以田園為依托，儼然隱士之形象。然而，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和精神世界，又與真正的隱者如陶淵明有著相當大的差距，但不管怎樣，對于陶、王、孟等詩人來說，這些表現(xiàn)出隱逸主題的田園詩歌大都創(chuàng)作于壯年，即一個知識分子應該建功立業(yè)的年齡，是“仕”是“隱”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問題，一個人生選擇上的矛盾。這也是中國每一個封建士大夫面臨的共同問題。然而范成大在寫作田園詩的時候則基本不存在這一問題。范成大早年仕途順暢，官至參知政事，盡管在官場也是屢有挫折，但仍為民做了不少好事，出使金國亦圓滿完成任務。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也主要是壯懷激烈的愛國詩和針砭時弊的政治詩。而田園詩則主要作于五十七至六十八歲退居鄉(xiāng)里期間。對于這樣一個老人來說，已經(jīng)基本不存在什么“仕”與“隱”的選擇問題了。因此，范成大的田園詩與隱逸的主題無關，這是與前代田園詩歌的一個很大不同。
為什么要論及這一點呢？我覺得對“隱逸”的強調(diào)實質(zhì)上是對自身際遇的關注與強調(diào)。陶淵明早年抱有“大濟于蒼生”的宏愿，孟浩然也一再申言：“忠欲事明主”“端居恥圣明”“魏闕心常在，金門詔不忘”，因此當官場不得志的時候，就會想到隱逸，歌頌隱逸，而隱逸是一種個人的行為，因此他們關注的仍是自身，其詩作可以看作是一種比較純粹的個人化體驗的書寫。田園對他們來說不僅僅是簡單的物理意義上的田園，更是一種理想的寄托，心靈的棲所。而范成大不同，他在官場上已經(jīng)比較圓滿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隱逸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成其為一個問題，也就是說，他對自身的關注已經(jīng)不是那么多了。所以在范成大的詩歌里，我們看到，隱逸主題的缺失帶來的是一種全新的視角，關注點由知識分子自身轉向了下層民眾。這一點在后面還要詳細論述。
二、田園風光
對田園風光的描繪始于陶淵明，而在王孟處達到鼎盛。陶淵明對田園風光做的是極簡單質(zhì)樸的描繪。如“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等，正如鐘嶸所言：“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是樸實的明白如話的“田家語”。而他的寫景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常常與自己的勞作結合在一起，如“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田園風光作為一種不同于塵世的日常生活的背景來體現(xiàn)。而王孟的寫景就要比淵明精致許多，如“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等，盛唐時期山水詩與田園詩漸趨合流，而盛世下的知識分子也將對于山水的審美趣味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相對于陶淵明來說，他們從山水中體會了更多的美感，也更能寫出盛世的氣象，但同時也將這種審美更加徹底文人化。田園在他們的詩中已經(jīng)完全成為客觀的外在的審美對象以及一種表達自我閑適心情或超然姿態(tài)的媒介。
這一主題的表現(xiàn)到了范成大手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范成大對于田園景觀的描述從藝術上來講看似不及王孟，實則各具特色。王孟的詩若是山水圖，范成大的詩實在是風俗畫。范詩中所表現(xiàn)的景觀不再與山水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是帶有更加濃郁的生活氣息。如《四時田園雜興》中：“土膏欲動雨頻催，萬草千花一晌開。舍后荒畦猶綠秀，鄰家鞭筍過墻來?！痹偃纾骸懊纷咏瘘S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蔽覀兛梢郧宄乜吹?，對于景觀的描述，范詩與王孟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分別。王孟對景觀的描摹常常選取較宏大的意象──這也是盛唐詩歌的一個顯著特征。但范成大的詩中，很少出現(xiàn)宏大的意象。我們看上面兩個十分典型的例子，他的詩中更多地寫土地、花草、菜田、農(nóng)舍、鞭筍、梅子、杏子、麥花、菜花、籬笆、小蟲等，都是與農(nóng)家生活緊密相關的事物，因此他的詩具有更加濃郁的生活氣息，顯得更加貼近農(nóng)人的日常生活而并非只是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活動。這種生活氣息在王孟的詩中是很少看到的。范詩的寫景也常常與農(nóng)家的生活與勞動相結合，這一點與陶淵明是有相似之處的。如：“桑下春蔬綠滿畦，菘心青嫩芥苔肥。溪頭洗擇店頭賣，日暮裹鹽沽酒歸?！痹偃纾骸拔廴R一棱水周圍，歲歲蝸廬沒半扉。不著茭青難護岸，小舟撐取葑田歸?！边@又涉及范詩的另外一個特點──對于農(nóng)事和農(nóng)家生活的關注。
三、農(nóng)事和農(nóng)家生活
王孟的詩歌很少涉及農(nóng)事和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家生活。他們只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這其實很類似于今天的城里的富翁們過膩了都市生活，在周末開著寶馬奔馳到郊區(qū)去兜風觀光，去住農(nóng)家院吃農(nóng)家飯。他們是田園之外的人，他們只能“走近”田園。而真正“走進”田園的則是陶淵明和范成大。陶淵明是親自參加農(nóng)田勞動的，有收獲糧食的喜悅，也有挨餓或者房屋失火的遭遇。這一點也與王孟劃清了界限。
而范成大的詩與陶詩又稍有不同。范成大未必親身參與了勞動，但他就生活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nóng)人身邊，因此對他們的生活有著切身的感受和體驗。他筆下的農(nóng)家生活相當豐富，同時也是極富情趣的：“寒食花枝插滿頭，茜裙青袂幾扁舟。一年一度游山寺，不到靈巖即虎丘?！边@寫的是春日婦女出游。又如：“千頃芙蕖放棹嬉，花深迷路晚望歸。家人暗識船行處，時有驚忙小鴨飛。”寫家人在芙蕖深處尋找嬉戲而迷路的小孩，頗有李清照《如夢令》的味道。再如：“村巷冬年見俗情，鄰翁講禮拜柴荊。長衫布縷如霜雪，云是家機自織成?！睂懙氖嵌習r節(jié)鄰里相互拜會?！昂p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斗，知有行商來買茶?！边@是以動寫靜，表現(xiàn)農(nóng)家午間的清靜之境。“黃塵客行汗如漿，少住農(nóng)家漱井香。借與門前盤石坐，柳陰亭午正風涼?！边@里寫質(zhì)樸的農(nóng)人留過路的客人飲水乘涼。而對勞動場景的描繪也十分生動，處處體現(xiàn)著農(nóng)人的樸實與樂觀：“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睂懥艘粋€熱火朝天的打稻場面?！鞍俜欣R湯雪涌波，繰車嘈囋雨鳴蓑。桑姑盆手交相賀，綿繭無多絲繭多。”寫的是繅絲的場面。“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睂憚谧鲿r男耕女織分工不同，而小小年紀的童孫興意盎然地參與到田間勞動中來。由上述一些例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范詩也寫農(nóng)家生活的情趣，但與王孟不同。王孟的情趣是個人的小情趣，或是局限在一個小的交游圈子里的文人情趣，而范成大筆下農(nóng)家生活的情趣則是他周圍的農(nóng)人這一群體日常生活中的大樂趣，而并非局限于自身。而范詩所寫的勞作亦與陶淵明的躬耕不同。陶淵明所寫的田間勞作多為自己的切身體會，但也常常僅局限于其個人，而范詩所寫的對象依然是他周圍龐大的農(nóng)民群體。最可貴的一點是，他不僅僅寫到農(nóng)家生活的趣味和參與勞動的快樂，也寫到了官僚、地主與農(nóng)民之間的尖銳矛盾，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農(nóng)民所懷的悲憫之心，如：“小婦連宵上絹機，大耆催稅急于飛。今年幸甚蠶桑熟，留得黃絲織夏衣?！庇秩纾骸白獯瑵M載候開倉，粒粒如珠白似霜。不惜兩鍾輸一斛，尚贏糠麧飽兒郎。”兩首都寫租稅頗重，一年辛勤勞作下來只能勉強滿足基本生活需要。而另有一首刻畫得更加深入：“采菱辛苦廢犁鉏，血指流丹鬼質(zhì)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田租交不起只能以在水上采菱為生，但就連湖面也是要收租的，總之是逃不開租稅的束縛與壓迫。從而反映了當時農(nóng)人日常生活的另一面──飽受剝削與壓迫的悲慘遭遇，其中還透著詩人對于時政的批評與諷諫。
在范詩中，我們看到的不是王孟詩中單純的田園牧歌般的快樂與閑適，更有泥土的氣息和辛酸的血淚。這可以看作是對《詩經(jīng)·豳風·七月》傳統(tǒng)的一種強有力的回應──真正的田園詩或者應該稱之為農(nóng)家詩，不單單應該有對田園風光的客觀化敘述，應該有對泥土與血汗的關照。而文人創(chuàng)作的田園詩更應該帶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一種對于天下蒼生的大關懷。其實范成大的田園詩中繼承了更多元白的“新樂府精神”，即一種關注民間，關切民生疾苦的精神?；蛘哒f，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往往具有這樣的現(xiàn)實關懷，歐陽修、蘇軾、王安石莫不如此。這一點是王孟甚至陶淵明都無法達到的境界。因此，范詩不僅僅是集大成，甚至堪稱對前代田園詩的超越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