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來源:1941年愛因斯坦在“科學、哲學和宗教與民主生活方式的關系會議”上的演講。
對于何為我們所理解的科學,其實不難達成一致的看法。
科學是一個我們試圖通過系統(tǒng)性的思想將這個世界上可感知的現象盡可能徹底地聯系在一起。
但如果問宗教是什么,我就沒法輕易作答了。即便現在找一個讓我滿意的回答,我也確信它永遠都不可能涵蓋所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的人的想法。
于是,在問宗教是什么之前,我想先問,那些讓我覺得有宗教信仰的人的志向有哪些特征:在我看來,受到宗教感化的人,己經盡其所能從私欲的羈絆中解放了出來,而專注于那些因超越個人價值而為他所秉持的思想、感情和抱負。
宗教是人類長久以來的努力,想要清楚完整地意識到這些價值和目標,并且不斷加強和擴展它們的影響。
如果根據這些定義來設想宗教和科學,它們之問似乎就不會有沖突了。
因為科學只能確定“是什么”,而不能確定“應當是什么”,在科學的領域之外仍然需要各種價值判斷。
另一方面,宗教只涉及對人類思想行為的評價,而不能言明事實以及事實之間的關系。按照這種解釋,過去宗教與科學之間那些眾所周知的沖突,應當完全歸咎于對上述情況的誤解。
例如,當宗教團體堅稱《圣經》上記載的一切說法都是絕對真理時,就會發(fā)生沖突。這意味著宗教一方介人了科學領域,教會反對伽利略的學說就屬于這一類。
另一方面,科學的代表人物也常常基于科學方法對價值和目的做出根本的判斷,從而與宗教對立起來。這些沖突全都源自致命的錯誤。
然而,即使宗教領城與科學領域本身是涇渭分明的,兩者之間仍然存在著牢固的依存關系。
雖然決定目標的也許是宗教,但宗教是從“最廣義的科學”那里學到了用何種手段才能達到它所確立的目標??茖W只能由那些一心致力于追求真理和理解事物的人來創(chuàng)造,而這種感情的源泉卻來自宗教領城。
相信這世間有效的規(guī)律是理性的,也就是可以由理性來理解,這種信仰同樣屬于這個源泉。
我無法設想真正的科學家會沒有這種深摯的信仰。這種情況可以用一則比喻來形容: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足的,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盲目的。
雖然我已斷言,宗教與科學之問實際上不可能存在正當的沖突,但我必須在一個關鍵點上再次對它做出限定,這涉及歷史上宗教的實際內容。此處的限定與上帝觀念有關,在人類精神演化的幼年時期,人以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出諸神,認為其意志決定著或影響著現象世界。
人們試圖通過巫木和祈鑄來改變諸神的意向,以使其對自己有利。目前宗教教導的上帝觀念乃是古老諸神概念的一種升華。例如,人們祈求上帝滿足白己的愿望,就是其擬人化特征的表現。
當然,認為存在著一個全能.公正和仁慈的人格上帝,無疑能能給人帶來安慰、幫助和指引,而且,這個觀念因為簡單,即使最不開化的人也容易接受。
但另一方面,這種觀念本身也有其致命弱點,自古以來就讓人痛苦不安。那就是,如果這個神是全能的,那么每件事情,包括每個人的每個行動、想法乃至感覺和抱負都是神的作品,那么在這樣一個全能的神面前,如何能指望人為自己的行為和思想負責呢?做出賞罰時,神也必定要“對自己做出某種評判”。這如何能與神的“無偏頗”結合在一起呢?
今天,宗教領域與科學領域之間沖突的主要來源正是這個人格上帝的概念。科學旨在確立一般規(guī)則,以決定物體和事件在時間和空間中的相互關聯。這些規(guī)則或自然定律需要有絕對的普遍有效性,盡管這得不到證明。它主要是一種綱領,相信原則上可以實現,只是基于部分的成功。不過,大概設有人會否認這些部分的成功,而將其歸于人的自我欺騙。
基于這些定律,我們能在某些領域極為精確和確定地預言現象隨時間的變化,這一事實己經深植于現代人的意識之中,即使他對這些定律的內容可能知之甚少。
只需想到,基于少數幾條簡單的定律,就可以預先非常準確地計算出大陽系中行星的運行軌跡。同樣,雖然精度有所不同,但可以預先計算出電動機,傳輸系統(tǒng)或者無線電裝置的操作方式,甚至在處理新發(fā)明時也是如此。
如果一個復雜的現象涉及過多的因素,科學方法在多數情況下是無法奏效的。但沒有人會懷疑,我們面對的是這種因果聯系,其原因要素大體已知。該領城中的事件之所以無法精確預測,是因為有各種因素在起作用,而不是因為自然之中缺少秩序。
對于生物領域的規(guī)律性,我們認識得還不夠深入,但至少足以使人感覺到確定必然性的支配。只要想想遺傳的系統(tǒng)性秩序就會明白,這里缺少的仍然是對具有深刻一般性的聯系的掌握,而不是對秩序本身的認識。
一個人越是深切地感受到一切事件都規(guī)律有序,就越是堅信,除此之外不存在不同性質的原因。
在他看來,無論是人的支配還是神的支配,都不能作為自然事件的獨立原因而存在。誠然,認為有一個人格上帝在干預自然事件,這種教義永遠無法被科學真正駁倒,因為它總能躲進科學認識尚末涉足的一些領域。但我相信,宗教人士的這種行為不僅不值得、而且很致命。
因為一種不能光明正大而只能在黑暗中保全自己的教義,對人類的進步有者不可估量的害處,必然會失去對人類的影響力。
在追求道德上的善的過程中,宗教導師們必領需有氣量放棄人格上帝的教義,也就是放棄的把極大的權力置于教士手中的那個恐懼和希望的源泉。
他們應當努力培養(yǎng)人性中真、哲、美的力量。這項任務雖然更為艱巨,但絕對更加值得。待完成此凈化過程之后,宗教導師們肯定會高興地認識到,科學知識己經使真正的宗教變得更加高貴和深刻了。
如果說宗教的目標之一是使人類從自我中心的渴望、欲求和恐懼的束縛中盡可能地解放出來,那么科學推理還可以在另一種意義上幫助宗教。
雖然科學旨在發(fā)現能把各種事實聯系起來并加以預測的規(guī)則,但這并非唯一的目標。它還試圖把發(fā)現的聯系歸結成盡可能少的幾個彼此獨立的概念要素。正是在努力把雜多合理地統(tǒng)一起來的過程中,科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也正是這種努力使科學面臨最大的危險,有可能論為幻想的犧牲品。
然而,只要對科學領域的勝利進展有過深切的體驗,就會對存在之中顯示出來的合理性至為崇敬和感動。
通過理解,他從個人愿望和欲求的束縛中完全解放出來,從而對存在之中的莊嚴理性心生謙卑,這種莊嚴理性極為深奧,非凡人所能及。
但我認為,這種態(tài)度正是最高意義上的宗教態(tài)度??茖W不僅滌凈了宗教感情的擬人論糟粕,而且有助于使我們對生活的理解達到宗教的精神境界。
在我看來,人類的精神越是進化,就越可以確定,真正的宗教不是通過對生與死的恐懼,也不是通過盲目信仰,而是通過追求真正的真理而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