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這是辛棄疾詞《千年調(diào)》的上闕。大約是南宋淳熙十二年吧,棄疾好友,江西轉(zhuǎn)運使鄭汝諧的宅第落成,其中一閣取名為“卮言”。卮言,指的是沒有自見、人云亦云的話。這位鄭大人其實是個力主抗金的熱血男兒,棄疾曾稱他“老子胸中兵百萬”,如今卻為小閣取了這么個名,棄疾由此聯(lián)想到自己一心報國卻被劾罷在野,徒老年華,不禁感慨仕途人情,提筆做了這首字字帶刺的小詞。
這詞是譏諷那種俯仰隨流、八面玲瓏的世俗小人的。上闕連用四喻:卮酒,古代的一種酒器,酒滿向人傾斜,酒空便仰起平坐;滑稽與鴟夷,一為斟酒器、一為酒囊,兩者配合,美酒源源不絕;而甘國老指的是一種最著名的中藥——
甘草。
甘草,入藥能補脾益氣、潤肺止咳、緩急止痛、解毒,但這些作用還不是甘草最重要的。它出現(xiàn)在藥方中的頻率很高——“此草最為眾藥之主,經(jīng)方少有不用者(陶宏景)”——早在東漢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中,二百五十多個方子,含甘草的便占了一百五十多,直到現(xiàn)代還是鮮有藥方不用甘草,以至有句行話叫“十方九草”。這就是甘草獨一無二的功效:調(diào)和諸藥。用李時珍的話說是:“甘草協(xié)和群品,有元老之功,普治百邪,得王道之化,贊帝力而人不知,斂神功而已不與,可謂藥中之良相也。”他稱甘草為“良相”,沿襲了中醫(yī)藥的傳統(tǒng)理論,古人早云:“(甘草)調(diào)和眾藥有效,遂有國老之名”。陶宏景還特地解釋了此名:“國老即帝師之稱,雖非君而為君所宗,是以能調(diào)和草石而解諸毒也”。
辛棄疾是懂些藥理的,他的藥名詞是一絕。此處他信手拈來甘草,用它隨處入方,不拘主藥寒熱溫涼皆能配合協(xié)調(diào)的特點,以筆為刃,向朝中那些整日“然然可可”、“癡癡笑笑”、“你好他好大家好”,不分善惡是非,萬事調(diào)和的素餐大員狠狠地扎了一刀。
當然,甘草的寒熱隨人是為了使各種不同特性的藥物能得到和諧統(tǒng)一,綜合眾藥為一個整體,從而在治療中發(fā)揮出更好的功效;便是它的甜味,也多少能緩和湯劑的苦澀,便于病人入口。藥界的國老,甘草做得名副其實,勞苦功高。
人間朝堂上肅然端坐的國老呢?
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國老,《禮記》中便有“有虞氏養(yǎng)國老于上庠”的記載,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人被稱為國老,但翻遍二十四史,其中最有名望、份量最重的國老,或許當屬大唐狄仁杰。
狄仁杰是大唐名臣,而他一生主要的事業(yè)都建立在武則天的時代。
女皇武則天不可一世,但對狄仁杰卻十分敬重,總是稱這位比他小六歲的宰相為“國老”而不叫出他的名字。狄仁杰入見時,她也總是不讓他跪拜行禮,還說:“每次看到國老下拜,朕身上也覺得一陣陣疼痛?!钡胰式苋ナ?,七十六歲高齡的武則天黯然淚下,傷心地說:“朝堂空矣!”后來每當國家有大事決定不了的時候,她就會想起狄仁杰,總是感嘆說:“老天為什么這么早就奪走了我的國老啊!”
給女人當差不容易,在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女皇帝手下為臣,更是艱難,誰不畏懼則天皇帝的嚴刑峻法鐵腕無情?——她可是連自己的親生兒女都能下手誅殺的啊??傻胰式?,一個僅僅是明經(jīng)出身的官員——唐科舉重進士輕明經(jīng),明經(jīng)出身為人輕視,有“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之說——居然能贏得這位冷血皇帝如此真心敬重,究竟憑的是什么呢?
難道,狄仁杰擅長的,也是甘草那樣的調(diào)和功夫嗎?
相反,狄仁杰是出名的嫉惡如仇,惜墨如金的史書詳細地記下了他的幾次犯顏直諫。高宗時有兩位武將誤砍了唐太宗昭陵上的一棵柏樹,在皇家祖墳上動土,高宗自然大怒,下旨要處死這兩個糊涂油迷了心的倒霉鬼。大理丞狄仁杰上奏了,說那兩人罪不當死,高宗更是火上澆油,怒道:“這兩個混蛋使我做了不孝子,我一定要殺了他們!”在場的大臣都給仁杰使眼色,意思是你何苦淌這混水呢,仁杰只作不懂,侃侃而談:“根據(jù)國法,那兩人不足死罪,現(xiàn)在陛下以昭陵一株柏殺二將軍,千載之后人們將如何評價您呢?”硬是用身后名聲迫使高宗赦免了二將的死罪。這不過是牛刀小試,畢竟拯救弱者相對算是容易的,狄仁杰的鋒芒很快指向了權(quán)貴。其時,左司郎中王本立仗著皇帝寵信擅作威福,一般大臣都很怕他,又是仁杰挺身而出,彈劾其人不法,要求交付法司審理。高宗還想包庇王本立,仁杰毅然奏曰:“陛下何必憐惜一個罪人而虧負王法呢?如果陛下定要曲赦本立,那么就請將臣放逐于無人之境,以告誡后世忠臣。”話說到這份上,高宗無可奈何,只好將本立依法定罪,“由是朝廷肅然”。
狄仁杰的耿直也使他付出過代價。高宗死后武則天執(zhí)政,稱帝的苗頭越來越明顯,唐宗室諸王感到岌岌可危,于垂拱四年紛紛起兵反武,只是這些富貴王孫豈是武則天對手,很快便被平定了。宰相張光輔自恃平越王叛亂有功,縱容部下在河南大肆勒索錢財,狄仁杰時任豫州刺史,斷然抵制。光輔大怒:“你一個小小州將敢看不起堂堂元帥嗎?”狄仁杰回答:“亂河南的,一個越王罷了,如今一個越王死了卻還有千萬個越王活著?!惫廨o勒令他解釋,仁杰慨然說:“您率大軍平一亂臣,卻不知收斂兵鋒,縱其暴橫,而且殺戮降卒以邀戰(zhàn)功,使無罪之人肝腦涂地,此豈不是又有一萬個越王復生嗎? 我怕冤聲騰沸,上徹于天啊。” 他越說越激動,竟然對當朝宰相說出了這樣的話:“我若有尚方斬馬劍斬了大人,就算就此送命,也是視死如歸!”光輔目瞪口呆無言以對,恨其入骨。回京后便奏仁杰無禮驕橫,貶了他的官。
升遷也好、貶斥也罷,狄仁杰全然不以為意,他只是憑著胸中一腔正氣行事,坦然而無畏。人間強暴算得了什么?他連幽冥鬼神也不怕!一次高宗出巡要經(jīng)過一個妒女祠,有人奏稱民間傳說盛服經(jīng)過此祠的必將招致風雷之災,建議發(fā)動數(shù)萬人另開一條御道。狄仁杰說:“天子之行,千乘萬騎,風伯清塵,雨師灑道,一個妒女豈能傷害?”這才免除了一場浩大的勞役。高宗聞后不禁贊嘆:“真是個大丈夫啊!”后來仁杰巡撫江南,見此處濫造祠廟盛行巫風,立即下令搗毀淫祠1700多間,江南風氣為之一變。如果說妒女淫祠什么的小鬼卑神還好下手,那么他對當時被武則天奉為國教的佛教的抵制更屬難得。有次一個胡僧邀請武則天觀看安葬佛骨舍利,武則天欣然答應,狄仁杰跪于馬前攔奏:“佛者,夷狄之神,不足以屈天下之主。”使武則天中道而還。后來武則天欲造大佛,預計費用數(shù)百萬,又是狄仁杰上疏諫阻才罷免這勞民傷財?shù)墓こ獭?br> 這種在人、鬼、神面前的浩然正氣,已經(jīng)足以垂訓萬世,僅此一節(jié),狄仁杰便已不朽;然而,這種直臣青史上代不絕書,乃至于將各人的事跡混淆了都不會有大錯,反正都是那種神情:面對刀鋸油鍋凜然直立、橫眉豎目據(jù)理力爭······不是說這樣的人不可敬,只是審美疲勞是誰也難以避免的。所以每當讀史看到此類文字,感佩之余常不免要打上幾個哈欠。
然而狄仁杰絕沒如此簡單,他有自己鮮明的特點。僅憑著耿直正氣是很難成為國老的,畢竟歷史上如唐太宗那樣善聽逆耳之言的明君不多——即便是太宗,也好幾次被多嘴的魏征惱得欲下殺手,誰喜歡身邊老站著個又硬又酸的家伙,隨時隨地不留情面地糾正自己偶然的放縱與過失呢?何況喜怒無常的武則天?
狄仁杰有著極其出眾的智慧。
早在大理丞位上,狄仁杰便顯示出了杰出的才能,短短一年判決了大量積壓案件,涉及一萬七千多人,無一冤訴,從此他斷獄如神的名聲大振。荷蘭人高羅佩以此為基礎,創(chuàng)作了一部著名的偵探小說,風行全球,“Judge Dee(狄法官)”成了歐美家喻戶曉的東方神探,足以與福爾摩斯、波洛平起平坐。
智者不僅能分辯真?zhèn)紊茞海茏跃?。狄仁杰憑借他的智慧躲過了一次血光之災。武則天剛稱帝時,根基不穩(wěn),便施行恐怖政策。狄仁杰等七位大臣遭酷吏來俊臣誣構(gòu)謀反,被下獄。按理遭此不白之冤,任誰都得竭力分辯,但狄仁杰一問之下便認了罪:“大周革命,萬物唯新,唐朝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 狄相居然如此爽快,連來俊臣都有些意外,心滿意足之余也就不再用刑,狄仁杰免受了皮肉之苦。狄仁杰此非常之舉,一來是他爛熟唐律,知道有條律令是“一問即承反者例得減死”,為最壞結(jié)果預留地步;二來也是為了使來俊臣等放松警惕。果然,定案后看守只等行刑,不復嚴備。于是仁杰撕碎被子,在碎布上寫了申述狀,縫入綿衣,以天氣已熱為由請獄吏轉(zhuǎn)送家人去其綿。其子得冤狀后持書上告,武則天召狄仁杰面詢:“你為何要承認謀反?”狄仁杰從容回答:“那時若不認罪,老臣早已死于鞭下了啊。”武則天又問:“那你寫《謝死表》又是為何?”——此表是來俊臣為置仁杰死地令人替寫的,仁杰回答:“臣無此表?!蔽鋭t天仔細一對筆跡便弄明白了真相,立即下令釋放狄仁杰等人。
由此看出,狄仁杰絕不是像歷史上大多數(shù)直臣忠臣那樣只認死理一根筋,他明白變通的重要性,更有變通的能力。耿直正氣,加大智慧,他已經(jīng)具備了做一個國老最重要的素質(zhì)。
當然,做一位合格的國老,還得有其他一些必備的因素,比如仁愛眾生、處政精干等等。不必懷疑狄仁杰的處政能力,天生的智慧加上多年的歷練——他由基層做起,歷任判佐、法曹、縣令、司馬、刺史、郎中、內(nèi)史、御史、巡撫、都督、元帥,直至宰相——無論在哪個職位上,都能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更不用懷疑他的仁愛——有哪個殘酷的大臣能如狄仁杰那般耿直正氣呢?且不說對平民,就是那些被卷入戰(zhàn)亂成為俘虜?shù)淖锩瘢惨敕皆O法挽救,像那次越王之亂,他懇請武則天開恩,免那些被脅迫的人一死,一次就從劊子手刀下救下了兩千多人;而那回驅(qū)逐進犯河北的突厥后,他更是替那些被裹脅投敵的百姓求情,希望武則天“曲赦河北,一不問罪”。
武則天一概準奏。
到了這時,她已經(jīng)越來越離不開狄仁杰了,史書上記下了這么一筆:“仁杰好面引廷爭,太后每屈意從之”(《資治通鑒》)。誰能令多疑嗜殺的則天皇帝“屈意從之”?只有狄國老??!
武則天再有魄力、再堅強、再絕情,也是一個女人,她對狄仁杰的重用,原因之一或許便是深深被其人格魅力吸引。確實,一個正氣、剛毅、睿智的男人,對任何人,更包括女人,都是有巨大吸引力的,但我這么說,不是想把這兩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山西老鄉(xiāng)引入什么桃色漩渦中,盡管這是當代人最喜歡想象的;我只想轉(zhuǎn)述一件《集異記》中記載的事,這事發(fā)生在狄仁杰、武則天,還有那個著名的面首、“美如蓮花”的張昌宗之間,能明顯看出三人的關系。盡管《集異記》只是一部傳奇,但畢竟是唐人所作,距武則天時代不遠,還是常常有人當作史料引用的。
南??みM獻了一件集翠裘,珍麗異常。正好張昌宗在左右侍奉,則天便賜了他,讓他穿上陪自己玩雙陸游戲。這時狄仁杰入宮奏事,則天就命他與張昌宗賭雙陸。狄仁杰就局后,武則天曰:“你二人賭什么東西?”仁杰答:“就賭張昌宗身上這件裘衣?!眲t天問:“你拿什么下注呢?”狄仁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紫袍說:“我用這個。”則天笑道:“你還不知道吧,此裘價錢超過千金呢!你那件不能和它對等啊。”仁杰起身道:“臣此袍,乃大臣朝見奏對之衣;昌宗所衣,不過是嬖幸寵遇之服。兩件相對,我還不太甘心呢。”武則天只好由他下注,就此賭賽。而張昌宗早已心赧神沮,自然連連敗北。狄仁杰就當著武則天的面剝了他的裘衣,辭謝而出。走到光范門,交給一個家奴穿上,打馬而去。
兩人賭賽之時,武則天倚在龍床上,靜靜地觀察著這兩個男人。原本她的目光一刻也難離俊美年輕的昌宗,但現(xiàn)在卻一遍又一遍地凝視著狄仁杰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老臉。仁杰剛才那幾句鏗鏘的話,在她心里激起了重重的漣漪,她一遍遍回味著,久久無語。直到狄仁杰向她告辭,她才彷佛如夢初醒,目送仁杰出門后她還是癡癡地不發(fā)一言。
武則天也是一個大智慧的人,她完全明白狄仁杰對她,對她的武周、對她的王朝的意義。她慶幸上天能給她這么一位狄仁杰。但她無法形容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只知道,再棘手的事到他手里馬上就會迎刃而解;她也無法了解狄仁杰究竟有多少本事,只覺得,每次送他風塵仆仆出京,便能將某處使她的焦頭爛額的版圖從疼痛的腦海中暫時抹去,安穩(wěn)地睡幾天好覺;她相信狄仁杰所到之處,野火會化成祥云,洪水會散作甘霖,荒漠會生出綠蔭······
出將入相的狄仁杰,就像一塊巨大的磐石,穩(wěn)穩(wěn)鎮(zhèn)住了大唐,哦,不,現(xiàn)在應該說是武周天下。
直到宦者向她稟報狄仁杰把那件名貴的裘衣披到奴才身上,武則天才回過神來,扭頭轉(zhuǎn)向昌宗。入目卻是一張如蔫了的茄子似的紅臉,青筋暴起滿頭大汗,一臉的尷尬沮喪,全然失去了平日的瀟灑,甚至很有些猥瑣。
這張昌宗,的確不過是個玩偶、一個奴才罷了——狄仁杰才是社稷重臣啊。
武則天想象著狄仁杰在風中揚鞭策馬,紫衣飛揚,長髯飄飄,不禁有些悵惘,突然想起了去世多年的丈夫?qū)Υ巳说脑u價,脫口而出:“真大丈夫也!”
話音未落,她又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輕輕地用她自己的話重新說了一句:“國老······”
可做女主的國老在很多人看來并不光榮。
同是唐人所作的《摭異記》中記載了一件事。狄仁杰有日拜訪一位堂姨,見堂姨的獨子對自己不是很尊敬,以為自己對他們照顧不周,便對堂姨說:“我現(xiàn)在做了宰相,表弟有需要我?guī)兔Φ氖聠幔课乙欢ūM力。”他姨回答:“宰相自然是尊貴的,但我只有這一個兒子,可不想他服侍女主去呢?!薄肮髴M而退。”
《摭異記》也不是正史,所以“公大慚”與其說是描寫狄仁杰的真實心態(tài),不如說是反映了時人的一種觀點。狄仁杰是不需要、也不會為此而感覺羞愧的。
當然可以用古人伊尹、柳下惠來為他辯解。伊尹多次奔走于桀、湯之間,而柳下惠不以事無道之君為羞辱,不因官職卑小而推辭——這兩位都因兢兢業(yè)業(yè)做實事救濟蒼生而被孟子多次稱贊。事實上,武則天的地位史有公論,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荒唐毛病,但絕不是一個昏君。貞觀初年,全國戶口三百萬,到了武則天退位時,已經(jīng)上升到六百一十五萬戶,執(zhí)政期間增長了一倍,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連李白都把她列為唐朝“七圣”之一。狄仁杰在她手下大展拳腳,應該不能算是恥辱。何況這難得的政績中有著多少狄國老的心血啊。
何況狄仁杰不僅想做伊尹和柳下惠,他有更遠大的目標。
他要做一個蒼生大醫(yī),為得了尷尬疾患的大唐,開方施藥。
狄仁杰懂醫(yī)?!都愑洝愤€記有他的另一軼事,說他“性嫻醫(yī)藥,尤妙針術(shù)”,有次見一少年鼻下生了個拳頭大的瘤子,墜得兩眼翻白、氣息奄奄,狄仁杰只下一針便讓腫瘤脫落,病痛全消。
大唐的疾患是外邪入侵,占據(jù)要害。自然,這外邪指的是武則天,對于李姓王朝,她完全是個異姓,何況是個女流,這在皇權(quán)正統(tǒng)、男尊女卑觀念根深蒂固的中國絕對是個天大的荒謬與恥辱。而這股邪氣卻是另一個國老——太宗皇帝的大舅子,凌煙閣功臣之首——長孫無忌為大唐勾引來的。當初太宗原不想立懦弱的李治為嗣,是無忌硬勸才使他登基做了高宗。當然,這也有著他一廂情愿的私心,以為沒主見的外甥做了皇帝,老娘舅的地位自然更穩(wěn)固。不料橫空出來一個武則天,高宗的懦弱卻成了她的武器。等他擺出國老架子想與這個狐媚婦人較量一番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若遇到一個堅毅的天子,如太宗欣賞的“英果類我”的吳王李恪,一個過氣才人再怎么厲害也是沒機會出頭的。事實證明,出頭之后的武則天是不可抗拒的,她把所有的須眉男兒都踩在了腳下。從皇后、到天后,她一步步重重地走來,直到最后的“圣神皇帝”,滿朝文武硬是無可奈何,只好憋著一肚子火俯首稱臣。
這股外邪實在太強悍了,用我們時代的比喻,簡直像是絕望的癌癥。
我曾經(jīng)有幸見過一位中醫(yī)界的泰斗,閑聊中,他提到了自己治療癌癥獨到的心得。他說,一般醫(yī)家都說要“扶正祛邪”,而他卻認為應該 “扶正安邪”,一字之別,境界迥異。他說,既然得了癌癥,要硬去驅(qū)邪是不現(xiàn)實的,更是傷身危險的,更穩(wěn)妥有效的辦法是安撫病邪,把它的危害收縮到盡可能小的范圍內(nèi),不去刺激它,讓它慢慢減弱毒性;同時精心調(diào)理身體,慢慢提高人體正氣,如此治療方有望一日水到渠成,把病患消泯于無形。
狄仁杰就是采用了這個方法來收拾長孫國老遺留下來的危險殘局。
首先,他盡可能在自己能影響的范圍內(nèi)化解女皇的暴戾之氣,引導她向正義的方向靠攏,如上文所說請求武則天赦免被裹脅的罪人、暗諷女皇應分清大臣與奴才、私情與公事就是這樣的努力;其次,他在出色地履行國老的職責,整頓朝綱大濟庶民的同時,仔細尋找人材,為王朝培養(yǎng)正氣。
搜羅過程很有意思,曾有個年輕人勸狄仁杰留意儲備人材,喻之為備藥攻病,并自比為“藥物之末”請他收用,仁杰笑答:“你正是我藥籠中物,一日也不能缺少啊。”看來,狄仁杰自己也把這個事業(yè)當成一項儲備藥物的行動。
沒幾年,朝堂要津便布滿了狄仁杰舉薦的人材,先后有桓彥范、敬暉、竇懷貞、姚崇等數(shù)十位干員被武則天委以重任,朝中頓時出現(xiàn)許久未見的剛正之氣。有人對狄仁杰說:“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狄仁杰回答:“舉賢為國,非為私也”。背過身去,他可能會狡黠地一笑,確實啊,我舉賢是為了國,大唐國啊。
日后,這些狄仁杰舉薦的人都成了大唐中興名臣。
狄仁杰對自己這張藥方的療效很有信心,因為他以智者的眼光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則天皇帝注定不能躲避的宿命,那就是作為一個女人的局限。
就算你做了皇帝,也還是李家的媳婦,武則天永遠不能與李家決裂。她雖然在洛陽立了武氏七廟,但照樣得供奉長安唐太廟。她的這個皇帝,也做得很是尷尬。隨著年齡衰老,另一個令她夜夜失眠的難題出現(xiàn)了,這皇位,傳給誰呢?兒子?那豈不是費盡心機殺人如麻,奪過來玩了幾十年最后又老老實實還給李家了嗎?侄兒呢?天下人會服嗎?就算天下人服氣吧,可侄兒畢竟不如兒子親啊,傳給他不是一輩子替外人白忙活了嗎?
狄仁杰看在眼里,心中可能暗暗好笑,但他還是慢慢等待著。終于機會來了,一日武則天召狄仁杰等來解夢,說:“朕連夜夢到雙陸游戲不勝,意味著什么呢?”仁杰不假思索答道:“雙陸不勝,無子也。這是老天給陛下示警啊!太子為天下根本,根本動搖,天下危矣。聽說陛下想立武三思為后,姑侄與母子誰親呢?陛下如果立廬陵王(被廢的中宗李顯,武則天親生兒子),則千秋萬歲后配食太廟,承繼無窮;如果立了武三思,他的家廟可不會祭祀姑母啊。”武則天畢竟有了七十多歲,人老了多少會恢復一些人性柔情,聽完后她眉頭緊鎖默默不語,也許,她還想聽聽別人的意見。
事前,狄仁杰便已經(jīng)不露聲色地做了工作。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與張昌宗兄弟,看著武則天一天天老邁,心中越來越惶恐,他們倒也知道自己的斤兩,明白武則天駕崩之日便是自己的末路。于是,他們向智者狄仁杰請教“自安之術(shù)”。狄仁杰告訴他們,只有一個方法能長保富貴,那便是勸皇上將李顯迎回洛陽,立為太子,你二人若能立此奇功,一旦李顯繼帝位,便有了迎立之功,任何災難也不會降到你們頭上了。漂亮的二張聽得眉飛色舞。
冰山下,地火暗暗涌動······
女人總是浪漫的,即使是七十多歲的武則天。塵埃落定的那一刻也是安排得那么富有戲劇性。
一日,武則天專門召狄仁杰來商談太子事,說到動情處,狄仁杰嗚咽不已。武則天背過身去,悄悄拭了拭眼角,沉吟片刻,柔聲道:“還你太子!”
幃幕緩緩拉開,現(xiàn)出了同樣淚流滿面的李顯——武則天終于迎接兒子回朝了!狄仁杰欣喜之極,拜舞稱賀,大滴大滴的淚潤濕了鮮紅的地毯。
這一刻,史書記載:“卒復唐嗣”。
從地毯上掙扎著站起身來,狄仁杰覺得一種虛脫似的疲憊,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終于完成了。他算了一下,今年六十九了,他抬起頭,看著皇帝也是滿頭白發(fā)一臉溝壑,他長長舒了口氣。
又有兩行熱淚汩汩流下。
兩年后,狄仁杰病重。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藥可救,但他一點也不哀傷,因為他看著自己為大唐帝國搜集的藥已經(jīng)陸續(xù)下鍋,天地間已經(jīng)彌漫開來一陣陣濃郁的藥香。
他很欣慰,因為自己為大唐保留了元氣,可他已經(jīng)等不到藥效徹底發(fā)揮的那一刻。但他似乎能看到那最后的一暮:一個孤獨的老婦人蜷縮在深宮一角,聽著門外傳來狂喜的樂聲,新人登基的鑼鼓號角;她雙目緊閉,面無表情,好像很安詳,但全身似乎在黑色的大被底下瑟瑟發(fā)抖;寒風吹動檐間的鐵馬,發(fā)出冷冰冰的金屬交擊聲,在鼓樂間很是刺耳。
他甚至能猜到把這位婦人送入深宮的人是誰。張柬之,對,一定是他,這個湖北老頭子,他是自己用在武則天身邊的一味重藥,藥性剛猛。
他清楚記得自己向武則天固執(zhí)地推薦這位老人的情形,直推著武則天把他任命為候選宰相方才罷休。
想起武則天,他猛地打了一個寒噤,他仿佛看到了一雙能洞徹一切的眼,就像別人看自己的眼的感覺那樣。他忽然認為,武則天八成也是能猜到這一幕的,但她就是不說破,由著自己安排。
也許,武則天知道自己這么做都是為了大唐吧。
大唐是他狄仁杰的,也是她武則天的啊。她武則天與世人斗了一輩子,終于來到了萬仞絕壁腳下,再也無路。
回頭,還是大唐;前方,將是更大的盛世。
大唐······狄仁杰喃喃念叨著,在藥香中閉上了雙眼。
2007.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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