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道士,大多是一些既要成仙、又要成名,既要長生不老、又要大濟蒼生,既要躲進深山,又要垂顧于圣上的復雜人物。而“詩仙”李白,正是這其中的一位代表。 李白受過道教的符箓,每以“謫仙”見稱。
李白的一生始終掙扎在“仕”與“隱”的糾葛之中,這位“十五游神仙,神游未曾歇”,“云臥三十年,好閑復愛仙”的“謫仙人”顯然是熱衷于功名、渴望于官場的。他沒有像大多數(shù)儒家學者那樣,沿著尋常的科舉道路,一科一試地尋求功名,而是遍干諸侯、游歷天下,在大自然的湖光山色中一路求仕、一路訪仙、一路拜師、一路狎妓、一路吟詩、一路彈琴,因風流倜儻而受到了當時的道教大師司馬承禎的高度評價,最終以罕見的文才而受到玄宗皇帝的破格召見,先有“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于前”的禮遇,后有“力士脫靴”“才人研墨”的佳話。然而,這條“終南捷徑”沒走多遠,他的生活道路便出現(xiàn)了坎坷,先是以“賜金放還”而再次飄泊,后又入“永王幕府”而獲罪朝廷。因此,他痛苦、他憤怒,他總有一種懷才不遇的不滿,他總有一種壯志未酬的遺憾。然而所有這一切,并不能說明李白對道教的信仰只是一個幌子,更不能說明道教的文化對他的熏染不深。恰恰相反,如果沒有道教的習性,李白或許不會被“賜金放還”;如果沒有道教的影響,李白也不可能有這樣的詩風。
李白不僅正式履行過入教儀式,成為受過符箓的道士,而且在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上也絲毫沒有儒家的嚴謹和佛家的悲觀,而是一派道家的灑脫、道教的狂放。我們知道,與佛教的普渡眾生和祈求來世不同,道教是一種珍視個體生命并渴望現(xiàn)世快樂的宗教。因此,道教沒有空、幻、寂、滅的禁欲色彩,而是充滿了喝酒談玄、散發(fā)弄舟、長生不老、成仙成神的享樂情緒。
李白的一生可謂瀟灑。少年時代,他便顯示出驚人的天賦、罕見的才華,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不僅詩寫得好,而且能騎能射、能劍能舞、能琴能書。即使是在獲罪于朝廷之后,仍然以詩名受到朝野人士的廣泛關注,所謂“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名主心”,直至賦《臨終歌》而與世長辭,仍不其改文人的浪漫、道士的灑脫。
李白詩作散失頗多,然至今尚存900余首,內容豐富多彩,風格清新豪放,充分顯示了道教文化的審美品格。從文化資源上看,道教不僅承繼了老、莊“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的浪漫情懷,以及《南華經(jīng)》“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而且大量吸收了《山海經(jīng)》、《楚辭》乃至民間傳說中的神話成分,構成了一個等級森嚴、體系龐大的神仙譜系,描繪了一群長生不死、童顏永駐、悠哉游載的至人真人,有著巨大的想象空間和夸張余地。
受道教的影響,李白的詩歌充滿了大膽的想象和奇異的夸張,常常出語驚人、行文迭宕,其中一些作品帶有明顯的游仙色彩,顯然受道教的直接影響。例如,《古風》第五首中先寫其“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的游仙之舉,繼之與“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的人間現(xiàn)實形成鮮明的對照?!读焊σ鳌废纫?#8220;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閭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的仙路不通來隱喻仕途的受阻,繼之“磨牙競人肉,虞不折生草莖”的神化傳說來影射現(xiàn)實的黑暗?!段髟涝婆_歌送丹邱子》則在九重天、蓬萊境的環(huán)境下先將明星、玉女、麻姑、天帝這些道教傳說中的仙人與自己的好友元丹邱混雜在一起,最后寫自己與道友二人飲玉液瓊漿、騎茅龍升天的故事。奇奇怪怪,不可端倪。在傳說與想象中幻化著自己真實的情感。至于《夢游天姥吟留別》,更是借夢游的方式寫出了“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的群仙起舞的景象,并以仙界的美好來反襯世俗的齷齪……。
與其說游仙是為了尋道,不如說是為了尋己,因為尋道成仙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因此,李白詩中始終有著一個憤世疾俗、遺世高蹈、特立獨行的主體形象。
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夏日山中》)
腸斷枝上猿,淚添山下樽。白云見我去,亦為我飛翻。(《題情深樹寄象公》)
這種道教的“有我之境”顯然有別于佛教的“無我之境”。即使在反映世俗生活的詩歌中,李白的主體形象也是極為鮮明的。失意時,他大喊“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得意時,他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既不似儒家的溫柔敦厚,也不似佛教的空澈澄明。
道教美學對李白的影響是廣泛的、全方位的,除上述“游仙色彩”和“有我之境”的直接體現(xiàn)外,更多的情況是具有想象、夸張、神化色彩的間接影響。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宣州謝 樓餞別校書叔云》)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蜀道難》)
……頭陀云月多僧氣,山水何嘗稱人意,不能鳴笳按鼓戲泡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里,且須歌舞寬離憂。(《江夏贈書南陵冰》)
從內容上講,李白在和諧的意境中加入了一些不和諧的成分。使詩人那桀傲不馴的氣質和憤世疾俗的情懷同環(huán)境的險惡、仕途的艱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強烈的沖突,詩的意境也便隨之而波瀾起伏、動蕩不安。其氣魄之宏大、言辭之激烈,是前所未有的。從形式上看,李白具有嫻熟的律詩功底,但他又善于在古體中大作文章,常常在穩(wěn)定的結構中,有意加入一些不穩(wěn)定的因素。這些詩雖然以七言為主要格式,但隨著情感的起伏又不斷打破這一格式,既以七言為主,而又長短不一。在用韻上,詩人也十分隨便,仿佛一時興起,沖口而出,時而一韻到底,時而頻頻換韻,不受約束,渾然天成。這樣一來,李白詩給人的感受便不再是單純的舒適和輕松的快感,還夾雜著動蕩中引起的振奮,沖突中獲得的高揚。這一切,在美學上便不再是優(yōu)美,而是壯美,乃至接近于崇高了。
當然了,將這一切僅僅歸因于道家和道教的影響,也不確切,如果沒有盛唐時代強盛的國力和開明的政治為背景,恐怕任何詩人也不可能有如此之大的胸襟和氣魄。事實上,所謂李詩者,正是由于道家、道教的美學種子在“開元盛世”的歷史土壤中生根、發(fā)芽,并最終結成的藝術花朵,唯其如此,它才顯得那樣清純、爛漫,那樣絢麗、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