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巨浸也。東西洞庭，奧區(qū)也。山在水中，目景斯聚，心景斯別。從曠處望，三吳數(shù)百里不能遁形?；蛐杏钠?，咫尺成迷，固不知此身之處浮矣。其地多產(chǎn)果木梨花，西山甪村盛桃杏，東山盛梅與橙。橘，兩山俱有之，村落上下隱見無間也。間嘗過松陵，望湖中七十二峰，神氣為之飛揚，況涉其流而摩其巔者乎？庚寅春仲之姑蘇黃子靜御邀余看梅，由胥門渡湖西行二十五里至木瀆，登靈巖山，此吳王館娃之地，其勝在望太湖。復(fù)八里至胥口，臺下有伍相祠，舟從祠下過。是日，天無風(fēng)，湖平如鏡，下上遠(yuǎn)近，洞徹見底。自胥口行四十里，始抵東山。黃子謂：“山中梅花未盛開。”余問“曷知之？”黃子曰：“花開則香氣浮水上數(shù)里，與棹相拂云。”隨即傍岸，訪許山人。登其閣，閣甚高敞，有露臺，莫厘峰橫之如帶。莫厘為東山最高處，與閣相距五里，皆曠然平地，地盡即山。初從湖中來，左右顧盼皆水，至此則忽與水背，登高而望不見，若入山已甚深者，境為一變矣。下樓數(shù)里入曹塢，與莫厘峰相逼。時欲尋梅，未暇登。梅花為蕊者十之五，欲放未放者十之三，開而成朵者不過一二分。其地多重岡小澗，古松修竹曲折十馀里，與湖皆不遠(yuǎn)而望不見。忽有湖水在林際晶濙射人，見之不覺欣暢為甚。歸宿閣上。次日渡西山，舟移十五里抵林屋洞山下。洞頂多奇石可踞坐，坐臨湖，望之如江流。蓋左右皆為山勢所繞，水過山下，盈盈如衣帶。適包山寺僧來，乃引入山。時已暮，湖水挾風(fēng)聲以驅(qū)人，愈遠(yuǎn)愈甚。行于重林幽谷之中，風(fēng)至輒聞暗香，度之必梅花也。投寺即就寢。明日登小樓，樓之四面皆山。而出寺之前后，以此山內(nèi)多澗壑，有梅樹自開自落。山外則若異世，其與湖水相隔又不知幾重矣。山左有往毛公壇之路，梅林界之。余以為入山深，去湖遠(yuǎn)，而湖水復(fù)遠(yuǎn)。見一痕于山外，乃出山登舟至石公而泊。石公者，岸旁一石如老人而傴僂，故名。呼其名即應(yīng)，然稍遠(yuǎn)則應(yīng)，近反不應(yīng)。有石壁高廣俱數(shù)十仞，壁之下有石如露臺，可坐而酌，倚壁臨流，亭午（1）不見日色，于斯為樂。其石為水所穿，空裂刻削，風(fēng)激之輒成聲。石盡則為土岸，岸俱為灣，灣之名有三：以其迆邐寬衍，令人盤桓其下而不厭也，曰可盤灣；其形如初月，且能受月最早也，曰明月灣；愈旋愈深，其中若別以湖水自為一區(qū)也，曰銷夏灣，即吳王向所從避暑者。大抵由石公至銷夏不能五里，以灣而為十五里。灣皆處山之陽，梅花盛開柳正綠，櫻桃亦半吐，梅與之亂，香氣浮水上，而果與棹相拂也。舟過水中山為厥、為五浮，最近落日在五浮之間，抱石為出沒，觀之甚奇。過五浮，始入銷夏灣，既入，則厥山在水之口，而五浮反居西矣。是灣正當(dāng)縹緲峰下，而可盤、明月為之表也。夜宿于舟，大雷雨，以在灣中，無虞，明早復(fù)霽，遂登縹緲峰，平地二里皆梅花，上山者五里皆可望梅花。及頂，但見白色模糊無際，不辨其為湖水也、白云也，而為梅花也。縹緲峰之尊，不特于西山，而湖中之七十二峰，豈非以東山、馬跡及西山為三大者邪？予望東與莫厘對，而莫厘以東之靈巖諸山不能蔽，西北與馬跡對，而馬跡以西之蒼弁（2），北之陽羨（3）諸山不能蔽，則其馀可枚舉無遺矣。下山暮，復(fù)宿舟中。越旦，自銷夏灣逆風(fēng)渡東山之長圻寺，從山船行不能直指東山，但與水中之三山相對，若欲登三山者，須臾過三山，始抵長圻，梅已稍落在地。薄暮大風(fēng)雨，俄變?yōu)檠瑫造V，雪即化。余急從嶺上觀，惟點綴松隙并澗道之不受日者而已，然梅花亦藉是大有生色，不至委頓如昨日也。復(fù)泛舟湖上，望西山，雪亦漸薄。最遠(yuǎn)而蒼弁，則隱隱玉芙蓉也。數(shù)里至河沙尋古梅樹，已不復(fù)存。乃山行十里至興福寺，其梅為東山最勝，香氣親人，大為快心。次日登莫厘峰，峰以隋將軍莫厘得名，其高讓于縹緲三之一，望吳門諸山，則浮屠草木纖悉可辨，但望西山，則如西山之望蒼弁、晉陵（4）諸山也。仍至胥口，有光福諸山梅最盛，亦俱可望湖水，以梅落，遂不登。是晚，與黃子別，即返寓，以年來第一勝游，遂記之。 ?。ā缎》綁佚S輿地叢鈔》第四帙）注：（1）亭午：正午。（2）蒼弁：弁山亦名卞山，在湖州城西北9公里，以山形似弁得名。項羽起兵江東，屯兵于此，歿后被尊為“蒼弁山神”、“卞山王”。故以蒼弁指代湖州諸山。（3）陽羨：宜興在秦漢時稱之。（4）晉陵：今常州在晉代時稱晉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