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瓶的夢幻曲
美國藝術(shù)家安迪·沃荷有一個習慣，就是每三個月?lián)Q一種香水。他會把用過的香水封存起來，這封存的每一種氣味關(guān)聯(lián)他在某個特定時間里的記憶。在他家里的某個地方，他保存了許多沒有使用完的香水。打開其中一瓶，氣味散發(fā)出來，一段記憶也就在腦海里點亮了。
我猜，他一定有許多流光溢彩的香水瓶。我也是一個保留了許多香水瓶的人，巴寶莉，蘆丹氏，迪奧，蘭蒄，嬌蘭，雅頓，香奈爾，圣羅蘭，古馳……一個個尚未用完的香水瓶，高低圓方，繽紛各異。把它們擺到一起的時候，就像一個小型的雕塑園。有的香水瓶纖薄透明，有種簡約之美。有的則繁縟奢靡，邊緣也充塞著密密的花紋，每一個細節(jié)都聚集著小小的有趣之點。有的香水瓶上布滿了紛繁富麗的花朵，映照著金黃色的瓶中之水，讓花朵前后交疊影印著，花影婆娑，如同一場香水世界里的仲夏夜之夢。有的則是一款黑色瓶身讓香水的高級感呼之欲出，唯一的裝飾，不過是刻上了一行黑色漆金印花。還有的在如雕刻般精致的瓶身上，飾有拜占庭金色鑲邊的標簽，流露神秘魅力，比例完美的瓶身設(shè)計極具美感，宛如珠寶盒般精致動人。
用完的香水瓶，總有點舍不得扔，偶爾打開瓶子聞一聞，還有著淡淡的尾調(diào)，如遠去的舊愛的一點遺痕。廣藿香、香根草，誘人的麝香、檀香，薔薇香、佛手柑香，獨特的春季鈴蘭，明亮動人的黑加侖果香，薄荷的冷洌香，尤加利的凌厲香，鳶尾的粉香味，橙花的溫柔浸潤，玫瑰的柔情蜜意，紫羅蘭的芬芳，柑橘、香檸檬的清新，野生覆盤子的歡快，新刨的木花的味道，焦糖奶油餅干的香氣，巧克力、苦咖啡的糊香味，加了紅糖的紅茶奶茶味又甜又溫暖，還有令人神清氣爽的海洋藻類氣味……有的香味呈金字塔狀，從濃到淡，而有的則是融合在一起的韻調(diào)，于是，數(shù)種味道不斷循環(huán)地被嗅到......
用過的香水瓶，搖晃一下，還略有殘留，余味尚在。與那種氣味相攜的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在指間漏盡了，然而淡淡的清香還在回旋縈繞。氣味與記憶的關(guān)聯(lián)往往與情緒有關(guān)。它引發(fā)的回憶也總是情緒化的。你偶然聞到一縷清洌的水調(diào)香氣，就想起了那個夏天暴風雨的氣味。搖醒漫天痛哭的暴雨，那仿佛擊碎身體創(chuàng)楚般的陣陣暴雨，淹沒街道、傷透人心，在記憶中散發(fā)的，是強烈而醇厚的香氣，夾雜一點點激蕩的味道。那是大自然夏天的怒吼，震耳欲聾的雷鳴之中掀起狂烈的暴雨，你因為什么事直接沖出了滂沱的大雨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臉上是年輕而執(zhí)著的淚水在縱橫地流嗎？當年那個人的面貌也許已經(jīng)模糊，你已經(jīng)記不起因何事、因何人而置身雨中，但是那種情緒仍然如此真切地傷心。
想起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回憶起與米蘭最歡樂的時光，獨白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晨風的撫摸使我一陣陣起了雞皮疙瘩，周身發(fā)麻。我還記得有股燒荒草的味道特別好聞?？墒谴笙奶炷膩淼幕牟菽?？但無論怎樣，記憶中那年夏天發(fā)生的事，總是伴隨著那么一股燒荒草的味兒?！痹谶@個世界上，也有人憑著某種氣味的線索，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青春、欲望、野火燒過無邊荒野的夏天，到底是真實發(fā)生過的，還是來自于想象？
你捧著這空了的香水瓶，這花的骨灰壇子，可以流出一整座花園的魔法瓶。你發(fā)現(xiàn)這里，裝載著已消逝不回頭的年月，還有你沒去過的未知世界。那里可能是廣闊無邊的大海，可能是寧靜的幽暗池塘，也可能是某個山坡上的巨大花田?？諝庵幸欢ㄓ袩o數(shù)飄忽不定的小小精靈，它們喚醒你昏昏欲睡的感官，釋放你的想象力。它們既能喚醒你的過往回憶，也能把你帶去未知之地。
最近用的這只香水，名字叫Tearose，是月季的味道，很香的月季。很多月季的味道和玫瑰很相似。味道是清甜的花香，似有若無，很淡很溫柔的味道。氣味濃郁，又有點古舊。是小時候住過的奶奶家的小院子，屋角下爬著厚膩青苔。我們在雨季時的水汽和舊柜子安穩(wěn)的氣息中昏昏欲睡。醒來的時候天晴了，月季猛烈的香氣嘩啦一下，和陽光一起沖進了屋子。你明明知道，童年時代奶奶的小院子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你手里拿著一朵凋萎的月季，在一整座花園的嘆息里吮著淚，在安靜的時光中，靜靜回味著花香往事。許多小蝴蝶兒翩翩飛來，又倏忽消失，誰在香水瓶的瓶蓋上留下了歲月的指紋？
面對著自己使用過的香水瓶，會有一種不可阻擋的溫柔的感動。即使世上沒有什么東西真的值得心靈所愛，但我們?nèi)员仨殣塾兴啊Ｋ?，我可以濫情于區(qū)區(qū)一個香水瓶之微，就像濫情于星空中巨大無邊的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