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從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訓練做好人,長大以后,有的自信是好人、有的自許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們從小到老、從老到咽氣,一直如此自信、自許或自命,從來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們真是好人嗎?深究起來,可不見得。
事實上,世間所謂的好人,其實他們壞得真夠瞧的。好人怎么會壞呢?會壞,我舉出三點主要的,證明給你——好人——看:
好人的第一壞——不敢與壞人爭
好人的第一壞處是,他們怕壞人,因為怕,所以不敢與壞人爭。1965年,吳相湘因反對黑暗勢力辭去臺大教授的時候,他對我說:“我這回是‘退讓賢路’了!”我回答他說:“吳老師,你錯了,你退讓的不是賢路,而是地地道道的‘惡路’!”什么叫“退讓惡路”?退讓惡路是好人用消極而退縮的辦法,自認斗惡人不過,最后下臺鞠躬,關門嘆氣,聽任壞蛋們昏天黑地的亂搞。最后如張伯苓所說的:“這個年頭兒,就是因為‘壞人都在臺上唱戲,好人蹲在屋里嘆氣。’才越來越糟糕。”
天下壞事的造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壞人做壞事;另外一個是好人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結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有機會或可能有機會的時候,放棄了打擊壞人、阻止壞人做惡的行動。于是天下的壞事,也就一件一件地蔓延起來了。
所以,不客氣的說,壞事不全是壞人做出來的,其實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乃是使壞事功能圓滿的最后一道手續(xù),好人之罪,豈能免哉?
好人的第二壞——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
好人最大的毛病,乃在消極有余,積極不足;嘆氣很多,悍氣太少。結果他們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獨善其身”而已,絕不是“普渡眾生”的好漢。但是最后,壞人并不因為好人消極嘆氣就饒了他們,壞人們還是欺負好人,強奸好人,使他們連最起碼的“獨善其身”也善不好、連佛教中最低級的“自了漢”也做不成。最后只得與壞人委蛇,相當程度地出賣靈魂,幫著壞人“張其惡”或“扶同為惡”。這真是好人的悲哀。
好人所以“獨善其身”,其實是一種相當成份的自欺。這種自欺,原因在好人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實,這一完成,還差得遠哪!
為什么?因為好的完成,必須是向外性的,而不是向內(nèi)性的。顧炎武說他不敢領教置四海窮困而不吭氣,反倒終日講道德教條;林肯說他無法認同一半是奴隸一半是自由人的長久存在,都在說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老羅斯福打擊“財閥”,推動反托拉斯政策,堅信如不能個個過得好,單獨哪一個都過不好,就是這種向外性的偉大實證。
以“獨善其身”自欺的好人,他們自欺到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了,其實是大錯特錯的,因為壞人是向外性的。好壞關系是一種此長彼消的互斥關系,自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的,就好像踩在糞坑里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樣,這是不可能的。
好人的第三壞——以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
當“獨善其身”大行其道以后,倫理學上的“動機派”便成了好人的護符。“動機派”的走火入魔,判斷一件事,不看事的本身,反倒追蹤虛無飄渺的動機,用動機來決定一切。孟軻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俞正燮直指孟軻說的“情”,就是“事之實也”。無異指動機就是事實,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哪怕是為了惡,也“雖惡不罰”;存心不好,就便是為了善,也“雖善不賞”。這樣不看后果,全憑究其心跡的測量術,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就會變成舍不該舍之末,而逐不該逐之本,以為人在這種本上下工夫,就可得到正果。這真是胡扯!王陽明說:“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他全錯了!善絕非一顆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須實踐,必須把錢掏出來、把血輸出來、把弱小扶起來、把壞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過來說,“想”掏錢、“準備”輸血、“計劃”抑強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動機好,沒用,動機是最自欺欺人的借口。十七世紀的西方哲人,就看出這點,所以他們點破——地獄之路由善意而鋪成!這就是說,有善意而無善行,照樣下地獄,閻王老爺可不承認光說不練。
可憐的是,好人在“獨善其身”之余,竟自欺到以為只要“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問心無愧了,其實這是不夠的。問心無愧算什么!要問的是行動。沒有行動同步作業(yè),空有一顆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