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當然是大家關(guān)心的,但這里必須先談點不是題外話的題外話,因為它對于我們正確理解《紅樓夢》這部書,真正明白它何以是偉大、深刻和不朽的著作有莫大幫助:
一、 超一流小說和二三流小說的根本區(qū)別
這個根本區(qū)別不在于文字,而在于作品的立意和構(gòu)思。舉個例子:
前些時候我在某論壇上看到一篇被版主加精置頂?shù)乃^紅學研究文章,它對黛玉之死是這樣解釋的:賈母死后,黛玉失去唯一的保護傘,于是寶釵和薛姨媽伙同王夫人脅迫黛玉嫁給薛蟠,黛玉當然不從,于是就上吊自盡。為“證明”自己的觀點,該文舉出兩個“伏筆”:一是寶釵和她媽一起探望黛玉時(愛語慰癡顰回),曾“開玩笑”地說她哥哥薛蟠已經(jīng)看上黛玉了,薛姨媽也和賈母說了,所以黛玉不能認薛姨媽做干娘;二是寶玉和鳳姐一起被魘時,薛姨媽一家來看望,當時人多又亂,薛蟠忽然一眼瞅見黛玉,“骨頭都酥軟了”。
不知各位對此有何感想?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該文作者只能寫出三流或三流以下的小說。這種小說的最大特征就是,必須制造一兩個壞人,讓他們不斷作惡;再制造一兩個糊涂人,以便壞人作惡不斷成功,不被發(fā)現(xiàn),否則故事就編不下去了。那么為什么連二流的水平也沒有呢?因為二流小說雖然也要靠制造壞人和糊涂人編故事,但至少不會有太大的低級錯誤:薛寶釵既如此陰謀又如此城府,居然還將自己的計劃泄露給那么聰明和敏感的林黛玉,這到底是薛寶釵腦殘,還是編故事的人腦殘??
如果是一流的作家,他還會注意到賈政其實是頗欣賞黛玉的(出于對黛玉才學的肯定,對去世妹妹的感情,對書香門第的尊敬),王夫人本質(zhì)也不是那么壞,而薛蟠的混賬和不靠譜卻是盡人皆知,所以即使賈母死了,賈政和王夫人也不至于將自己的外甥女往火坑里推。因此,他會構(gòu)思元妃指婚寶玉和寶釵,而賈府另將黛玉發(fā)嫁到一個比較體面的人家,這樣就和前八十回的人物性格和思想表現(xiàn)基本不矛盾了。
但以上都不會是超一流的天才原作者的寫法。在作者的筆下,小說的所有主要人物不僅本質(zhì)上不壞,甚至可以說他們身上“善”的成分遠多于“惡”的成分(當然次要人物不一定,例如趙姨娘,賈珍之流);那些明顯是“壞”的人雖然時有興風作浪,但始終成不了多大氣候。偏偏是在這種“正人盈朝”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了慘痛的悲劇,才能突顯出制度的根本問題,社會的根本問題,道德文化傳統(tǒng)的根本問題,小說的立意才能達到歷史的高峰。
其實在第一回,作者就以大荒山頑石的身份開宗明義地說出了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根本原則的主張,值得所有讀者和有志成為作家、編劇的人好好體會和反思:
石頭笑答道:“…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兇惡,不可勝數(shù)。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涂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shù)。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
然而光有深刻的立意還不行,如沒有精妙的構(gòu)思,這樣的作品將是表達混亂,令人費解的;這樣的作家也只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所謂精妙的構(gòu)思,是指情節(jié)推進,人物的表現(xiàn),矛盾的展開要符合邏輯和常識,是前文鋪墊的自然結(jié)果;而不要靠制造一個又一個無理的巧合和荒唐的行為來才能編下去(這也是二三流小說的第二大特征)。
就以前面兩個所謂“伏筆”做例子,作者為什么要這樣寫呢?
第一個“伏筆”,是寶釵有意提醒黛玉。但寶釵是恪守傳統(tǒng)道德的女子,傳統(tǒng)道德講究“為尊者諱”,薛蟠是兄為“尊”,寶釵當然不能直白地說,“我哥哥看上你了,他是個混蛋,你要小心”,如此這般,而只能以“開玩笑”的方式曲折地表達出來。這非常符合作者對寶釵這個人物的定位和一向的刻畫。
第二個“伏筆”,說明黛玉之美是雅俗共賞的,不是寶玉情人眼里出西施,因為薛蟠是個大俗人,他的審美觀就是很俗的。同時也可能是為后面某些情節(jié)作鋪墊,只可惜原書殘缺,我們看不到了,但不一定就是薛蟠使壞行奸,或許他當黛玉是女神而抱打不平也未必。要知道這種對美的震撼感覺,薛蟠是從來沒有對其他女子產(chǎn)生過的,即使薛蟠這個人物在作者筆下也有其可愛的一面,例如講義氣,知恩圖報,還能比較照顧自己的妹子,等等。
正因為《紅樓夢》是如此偉大和深刻,而許多人,包括許多研究者都以二三流小說的思維和模式去看待它,中國文化又相當缺乏尊重邏輯和常識的傳統(tǒng),相當缺乏運用邏輯和常識的能力,所以才“探佚”了二百多年,越探越亂。不先糾正這些誤區(qū),永遠不可能真正理解《紅樓夢》。這就是我不得不說,不得不提請讀者充分注意的不是題外話的題外話。
那么黛玉是不是病死的呢?如果是病死,這個結(jié)局就太平庸了,不能反映出什么制度問題、社會問題和道德文化傳統(tǒng)問題,純粹是個體偶然的命運,是黛玉自己無福。持病死論的人往往舉出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詩二十首作憑據(jù),但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明義本人似乎和曹雪芹本人不是太熟絡(luò),彼此沒有直接的詩詞唱酬和交往的證據(jù),“由余得其抄本焉”的說明,他手中的書稿可能是從別人,例如其兄弟(或堂兄弟)處轉(zhuǎn)借來的。又據(jù)網(wǎng)上有人考證,這個稿本很可能是一個早期的本子,而原著在十年間只算大的“增刪”也有五次之多。不朽的著作都是不斷修改、琢磨出來的,《紅樓夢》自然也不例外。
況且“黛玉病死”論也不符合前八十回結(jié)束時黛玉的身體狀態(tài)。由五十七回的“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往后,很少再見到黛玉病懨懨的描寫,反而比以前更加活躍,還“重建桃花社”,自任社主(七十回)。顯然黛玉的身體和精神應該是比以前更好了。至于有人說的什么“趙姨娘指使賈薔在給黛玉的藥丸中下手腳,讓其慢性中毒或療效衰減”云云就更不值一哂。這不僅不符合前八十回結(jié)束時黛玉的身體狀態(tài),更是高估了趙姨娘在賈府的地位和能量。這種謀害主子的行徑也不是賈薔等人敢做和值得做的(魘鳳姐和寶玉的馬道婆不是賈府的人),何況還要長期做,不是一次兩次,這樣被發(fā)現(xiàn)的機會太高,風險太大了。
黛玉之死的真相,留待以后再詳細分析。接下來先探討另外幾個重要問題,它們不僅也是《紅樓夢》長期的謎團,更和黛玉之死有著直接或間接,前因或后果的關(guān)系。《紅樓夢》探佚比看偵探小說還要有趣和精彩得多,但再次提請讀者注意,一定要懂得運用常識和邏輯,要符合前文鋪墊和整體情節(jié)推進的自然規(guī)律,不要過度解讀甚至故意曲解某些文字。
二、 元妃之死真相
元妃的死是沒有爭議的,有爭議的是死亡的時間和原因。其中死亡時間包括死亡的年份和月份,月份也應該爭議不大。因為脂硯齋提示元妃省親時點的戲曲《乞巧》,《長生殿》,伏元妃之死。那么她應死在農(nóng)歷的七月份,但年份就存在不同說法。
其實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元妃之死必在迎春之前。迎春出嫁是在抄檢大觀園之后不久,約在農(nóng)歷九月或十月左右。出嫁之后約一兩個月就回娘家哭訴孫紹祖的虐待和劣跡。由當時迎春尚能行路,身體似無大礙看,孫紹祖至少對于迎春本人還是有所顧忌,仍以語言辱罵和威脅為主,直接拳打腳踢的施暴不多。否則孫是個武夫,迎春一個弱女子,能挨得幾下?孫紹祖之所以還不敢對迎春過分施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還有一個做貴妃的姐姐。元春與迎春雖然只是堂姐妹,但卻是一起在賈母身邊長大,迎春又是與元春年齡差距最小的姊妹,元妃不會不關(guān)心迎春的婚姻。雖然不可能改變迎春的婚姻事實,但只要派人送些禮物去,就能既照顧到孫家的面子,也提醒了孫紹祖要收斂。
所以元妃若在,迎春還不至于死。但根據(jù)第五回迎春的判詞和曲子,迎春嫁過去后只活了一年,那么元妃必死于抄檢大觀園后的第二年農(nóng)歷七月。這是個很重要的時間點,由此可以理清很多問題,后文將逐漸揭示。
這里順便說一說迎春的年齡。有人看到迎春的奶媽被逐時,寶釵和黛玉、探春等一起向賈母求情,口稱“二姐姐”,就認定迎春比寶釵大。這又是運用常識和邏輯的能力不足的問題。寶釵和眾人一起去求情,稱呼上當然也就從眾,不能證明什么。不僅如此,看書也不仔細。事實上僅僅后文不遠處迎春就單獨對奶媽的媳婦說:“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伙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边@就說明迎春比寶釵小。書中寶釵約比寶玉大三歲,迎春在寶玉和寶釵之間,估計比寶釵小一兩歲,也比寶玉大一兩歲。
至于元妃死的原因,我同意網(wǎng)上一個分析,是因噩夢難產(chǎn)(或流產(chǎn))而死,至于元妃為何噩夢,我們先看判詞和曲子: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這里的“虎兕”,有的脂本作“虎兔”,有人還分析說,這是暗示康熙死于寅(虎)年,雍正即位于卯(兔)年,這是曹家盛衰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后因害怕文字獄而改成“虎兕”。我認為這樣的分析恰恰不成立。因為在舊時,用十二生肖比喻年份是很常見的,這種暗喻太淺顯,元妃的身份又是宮里人,一看就能猜到。作者如要暗喻康雍朝也不會寫這樣淺的文字。
現(xiàn)在看判詞:“二十年”應指“二”加“十”年,暗示元春由選秀進宮至死亡共約十二年。由小說記載可知,林黛玉進賈府時元春已入宮,此時黛玉六七歲,寶玉七八歲,而元春在家時還教過寶玉讀書寫字,按小說原文是寶玉四五歲的時候,常理上說,小于三四歲的孩子也是不可能讀書寫字的。所以元春進宮的時間約在黛玉進賈府前一兩年,進宮時的年齡可參考寶釵入京待選秀的年齡,約十二三歲,太小了不僅還要人照顧,模樣也未定型,當然不行。黛玉死時約十六七歲,寶玉十七八歲,因此元妃進宮至死共歷十二年。
“辨是非”,有人解作元妃以“德”立身,所謂道德就是“辨是非”,此解可取,但也可進一步理解為,元妃十二年中看盡了各種是是非非,明爭暗斗,這和后面的曲子內(nèi)容可對應。
“榴花開”,石榴常比喻“結(jié)子”,“花開”就是懷孕,尚未出生;“照宮闈”,本是大喜事。紅樓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三春”字眼,可有不同解釋,但這里的“三春”當指迎探惜,本句指元春的三個妹妹都象大姐姐那樣悲情結(jié)局(但不一定是死)?!百睢保环N犀牛類的怪獸,也是猛獸;“虎兕相逢”應是某種激烈的爭斗,當然兇險?!按髩魵w”,引用“鄭莊公寤生”的典故。鄭莊公的老媽在生莊公時做了個噩夢,因而難產(chǎn),幾乎掛掉。故莊公母認為莊公不祥,不喜莊公而喜其弟段,遂有“莊公克段”和“掘地見母”等故事。
再看關(guān)于元春的曲子:第四支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xiāng),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有人認為“天倫”也可解作父母,但這里顯然解作“天理人倫”更好。如果判詞的“虎兕相逢”暗示的是政治斗爭,則這個曲子以元春的口吻呼吁家長們“退步抽身早”,應是暗示正在發(fā)生的一場人倫或家庭慘劇,因為就政治方面來說,賈家的主要麻煩應出在寧國府,榮國府是較輕的。所以元妃噩夢流產(chǎn)有兩個原因:一是賈家的政敵已經(jīng)在暗中收集寧榮二府的罪證;二是榮府正在發(fā)生一場家庭慘劇,讓元妃十分焦慮和恐懼。同時,元妃知道自己懷孕應在獲悉家庭慘劇之后,否則王夫人等恐怕也不敢告訴她。到底是什么家庭慘劇呢?
三、 甄寶玉送玉和寶釵之死
脂硯齋在元妃省親點戲時,提示了四個“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依次是:
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第二出《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出《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一般地,脂硯齋批語中屬于發(fā)表感想和評論的部分,由于其與作者的價值觀和審美情趣不一定相同,主觀性較強,可以權(quán)當參考;屬于揭示小說寫作手法和特色的部分,主觀性較弱,客觀性較強,需要細細體會;屬于披露八十回后情節(jié)的部分,主觀性最小,對于探佚最重要,必須高度重視。但也要懂得怎么去讀。
譬如此例,如按正文順序,賈家之敗在元妃之死前,顯然不合理。元妃是賈家最后和最大的靠山,若元妃仍在,賈家或有些麻煩,但斷不至于“敗”。再如黛玉之死排在最后,顯然也不成立。如此黛玉死得很晚,黛死釵嫁,寶玉出家,賈母歸天,鳳姐被休和掃雪拾玉,獄神廟等故事就很難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足夠發(fā)生。注意賈母歸天一定是在鳳姐被休之前,而必在寶玉出家之后。否則賈母喜歡鳳姐,她可以容忍賈璉納妾,但絕不會容許他休妻;若賈母歸天后寶玉才出家,此為大不孝,作者是不會這樣塑造男主人公的。
其實如果我們留意到原文一再強調(diào)的“正照反照風月寶鑒”的寫作特色,既然“正照”不行,那就來個“反照”,倒過來看才是最合理的:黛玉之死最先,甄寶玉送玉其后,再有元妃之死,最后賈家之敗。正是黛玉之死產(chǎn)生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最終使賈家一敗涂地。這就非常符合黛玉作為全書一個標志性人物的特點和作用:黛玉是小說中美的化身,她先死了,自然大觀園群芳漸次凋零;黛玉之死也是賈家興衰“大關(guān)鍵”中最大的關(guān)鍵。
那么林黛玉之死會有哪些連鎖發(fā)應呢?首先第一個,賈寶玉必然再次瘋癲癡呆,根本用不著丟失通靈寶玉。上次紫鵑幾句林妹妹要回蘇州的“頑話”,就嚇得寶玉傻了好些天(這顯然也是為后文作的暗示和鋪墊),這次只會嚴重得多,干脆就不醒人事,奄奄一息,怎么看病吃藥也是無用。因為他不愿相信林妹妹死了,卻又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賈家此時首先想到的是讓薛寶釵嫁過去“沖喜”,同時也是有一個細心人專門去照顧賈寶玉。說到這里不禁要為寶釵嘆息:有人總說她一心只想做寶二奶奶,可是嫁的對象卻是一個隨時可能要死的男人,也就意味著自己隨時可能要守一輩子寡,就算榮華富貴又有何意思?能夠冒這種風險,付出這種犧牲的女人,她的心里不正是有著真愛、大愛嗎??只是她的愛不為寶玉所接受,也不為許多庸俗的世人所理解和諒解罷了。
可能有人會說,脂硯齋不是還有批語透露,襲人走的時候?qū)氣O說,好歹留著麝月。這難道不是暗示寶玉和寶釵結(jié)婚時,賈家已經(jīng)敗落,需要遣散大量丫鬟和仆人嗎?不是的。這批語恰恰表明寶釵嫁進賈府是比較早的時候。如果只是省錢,何不留下襲人而讓麝月走?畢竟照顧寶玉的起居飲食一直是襲人干的事,她才最熟悉,而且襲人是“有始有終”(也是脂批評語)的忠仆,她本人一定是愿意留下來的,她和寶釵的關(guān)系也一直不錯。
事實的真相只能是,黛玉死后,寶玉又瘋癲癡呆,王夫人必然對寶玉房里的丫鬟非常不滿,認為她們沒有照顧好寶玉,而對自己曾經(jīng)寄予厚望和特別關(guān)照的襲人只會加倍失望和憤怒,因此打算全部攆走,統(tǒng)統(tǒng)換上新人。賈家之所以急于“沖喜”,寶釵之所以冒著很可能守寡的風險急忙嫁進去,沒有合適的人照顧寶玉也是重要的原因。于是襲人就落得個晴雯一樣的下場。其實這在前面也暗示了,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后的對話:
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nèi)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fā)放我們,也未可知?!?br>
寶釵嫁過去后,雖然日夜照料,但寶玉的病情依然沒有多大起色,直到甄寶玉送來他所佩戴的一方寶玉。由書中的描寫,賈寶玉在對著鏡子睡覺時夢到了甄寶玉,說明甄寶玉是賈寶玉的“鏡像”?!扮R像”的特點就是“相似而相反”,這一條切記。所以甄寶玉也必有一方寶玉,此為相似;甄寶玉的寶玉是“真寶玉”,賈寶玉的寶玉是“假寶玉”,這就是相反。前八十回中甄家已被抄,按原書中的描寫和提示,甄寶玉必是沒有什么大罪,稍作懲處后釋放,此時流落到京城,投靠老親賈家。得聞賈寶玉病情后,一來為感謝賈家照顧,二來也覺得自己的寶玉是個不祥之物,故將其獻出。那么這個甄寶玉的真寶玉是個什么東西呢?
只能是西方靈河岸邊的三生石下凡。神瑛侍者既然用甘露澆灌絳珠仙草,必然也就同時澆灌了三生石;絳珠仙草能修成女體,三生石也必能修通靈性;絳珠仙女要下凡還淚,三生石也必然要下凡報恩,這完全符合小說中神話的固有邏輯。但注意兩點:不是所有物體都能修成人形,必須本身就是生命,所以仙草能修成女體,三生石和大荒山頑石都只能修通靈性;三生石所在是天界仙境,所以它下凡變成真寶玉,大荒山頑石所處只是塵世極偏僻的地方,否則仍作為凡夫俗子的空空道人就不可能到達,所以它只能變?yōu)榧賹氂?,由一僧一道帶上太虛幻境給警幻仙姑(此乃第一回明載),然后安排在賈寶玉降生時夾帶(銜玉)而出。
當然有人會說,你的推測雖然合理,但還有什么證據(jù)嗎?下面就再舉三個:
其一,第五回太虛幻境中第二支曲子: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此曲雖似有點文墨,但語言頑劣,無甚美感,顯然是賈寶玉自己的口氣,而且說得是他與寶釵婚后逐漸清醒時的情形。問題來了,賈寶玉此時只是一個凡人,他怎么知道林黛玉是“世外仙姝”?又怎么知道薛寶釵是“山中高士”?正是因為三生石所化真寶玉的作用啊!何謂“三生石”?就是使人照見前世來生。這是作者在第一回就埋下的伏筆,一直不用,直到很后的章節(jié)。但作為第一回的文字,肯定是極端重要的,任何一個名稱都不會是隨便起的。
其二,所謂《仙緣》和《邯鄲夢》
我們不必管這個戲曲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因為這個具體內(nèi)容未必是作者要求讀者知道的,如果這樣能讀懂他的隱意的人就太少了(那時可沒有現(xiàn)在這樣方便的網(wǎng)絡(luò)搜索,能識字的人也不多)。我們只需從戲曲的名稱看,就是暗示甄寶玉送玉后,賈寶玉在夢中再次進入仙境,或看到了仙境。要知道賈寶玉是個凡人,沒有神靈(如警幻或其妹可卿等)的引導是不會進入或看到仙境的。所以甄寶玉所送的玉只能是具有仙靈性質(zhì)的三生石所化,而大荒山頑石是個“蠢物”,雖然賈寶玉佩戴了許多年,卻從沒能引導他進入或看到仙界場景。
其三,第二回賈雨村與冷子興的談話
雨村笑道:“…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富而好禮之家,如聞其聲。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yè)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shè)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喚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討情討?zhàn)垼磕阖M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qū)O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
因為關(guān)于甄寶玉的文字很少,這是較長的一段,所以大段抄錄,以便讀者能加深印象。重點是兩條:甄寶玉要小廝們說女兒二字時必用清水香茶漱口,這個癖好顯然對應于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直至仙草修成女體;甄寶玉挨打時就喊姐姐妹妹,而警幻仙姑處最多的就是姐姐妹妹,并且警幻手下的姐姐妹妹顯然和絳珠仙子很有交情(見第五回)。另外,甄寶玉說女兒比阿彌陀佛,元始天尊更尊榮,暗示三生石的下凡沒有經(jīng)過一僧一道的幫忙,甚至是一僧一道反對的,或不知的。
從以上原文內(nèi)容可以看出,這個甄寶玉的內(nèi)心其實非常殘忍自私。賈寶玉何曾有把小廝“鑿牙穿腮”等事?賈寶玉對任何人都是很和善和禮貌的。根據(jù)鏡像“相似相反”的原則,甄寶玉本身只是個凡胎濁物,即其本身是假寶玉,戴的玉卻是真寶玉;賈寶玉戴的是假寶玉,自身卻是神瑛侍者下凡的真寶玉。甄寶玉少年時代所有的那些“善”的表現(xiàn),只是所戴的真寶玉引導的結(jié)果。一旦這個真寶玉也不在了,甄寶玉就會很快回復他的惡劣本性,成為一個沉迷“皮膚淫濫”,熱衷“仕途經(jīng)濟”的人。所以高鶚的續(xù)書中關(guān)于甄寶玉的描繪,倒是在大方向上把握了《紅樓夢》作者的原意,比很多人的說法好多了。
現(xiàn)在再說說薛寶釵是怎么回事?所謂“山中高士晶瑩雪”,“山”就是大荒山,“高士”就是“高土”,即大荒山的山頂。大荒山的山頂有一片千年不化的晶瑩雪,因吸收天地日月之精華,也有了靈性,于是聽到了山下石頭的長嗟短嘆,遂生同感和同情。它覺得“有材”“有用”對人是很重要的,需引導世人“行正軌”,于是便化成一股熱氣,鉆進薛姨媽的肚子里,這就是寶釵與生俱來的那股“熱毒”。寶釵本身是凡胎,但她身上的“熱毒”是大荒山山頂?shù)木К撗┗瘉恚┎豢赡芑癁槿?,正如頑石不可能化為人,這是小說設(shè)定的神話邏輯。
有讀者可能還要問:作者干嘛要編這樣一個麻煩累贅的故事呢?寶玉不是經(jīng)常說,林妹妹死了我就出家去嗎?黛玉死后,寶玉直接離家出走不行嗎?
不行,更不好。不要說過去,就算是現(xiàn)代社會,如果一個男人僅僅因為自己理想中的情人死了,就拋妻棄家,不顧而去,都會被認為是很過分和不妥當?shù)?。這樣會降低賈寶玉這個角色在讀者心中的形象,影響讀者對全書宗旨的理解。但如果賈寶玉是受到神靈的召喚,去尋找夢中的仙境和仙草,那就大不同了。神的旨意當然高于任何俗世的道德規(guī)則。所以賈寶玉終于找個機會離家出走了,但他出走的最初目的并非出家做和尚,而是去尋找“世外仙姝寂寞林”。賈寶玉出走的時候,將他認為是不詳之物的那個通靈寶玉丟棄在賈府一個穿堂的屋外。由于賈府的人不知道他沒有帶上通靈寶玉,也就沒有去找玉,直到被鳳姐掃雪拾獲。
賈寶玉當然不可能找到世外仙姝寂寞林,那是西方靈河岸邊,是仙境,不是他一個凡夫俗子可以去到的。不僅如此,他所攜帶用以引路的那個真寶玉也很快不見了,原因很簡單:既然林黛玉死了,絳珠仙子即將歸位,那三生石也必須盡快歸位,否則絳珠仙草長在哪里呢?在走投無路之際,賈寶玉想起他以前說過的話,就在一個偏僻的破廟內(nèi)出了家。
寶玉棄家出走,不知所蹤。寶釵心急如焚,到處尋找。注意此時賈母必未死,她才能離開賈家。寶釵離開賈家早有預兆,抄檢大觀園后她就和薛姨媽搬過出去一次了。寶釵尋找寶玉的期間可能得到過妙玉的幫助,因為妙玉的師傅精通先天神數(shù),她自然會算出寶玉大致的方位,也算出賈家即將傾覆,故也借機出走避禍。終于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寶釵找到了已做和尚的寶玉。但此時寶釵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氣力,并且因長期勞累和心焦以致病情加重,或又添新病,再也站不起來。這就應了“金簪雪里埋”。
寶玉很悲痛,畢竟寶釵是他的妻子,也是有感情的。因此他必會安葬寶釵,寫上“賢妻薛寶釵之墓”,并念祭文,燒紙錢,等等。如此大的舉動自然會被人發(fā)現(xiàn),被官府偵知,于是寶玉的行蹤暴露,就被抓了回去。然后就是審判,受刑和獄神廟了。
寶釵也是一個很不幸的女人,她的不幸只在于她愛錯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只在于她太愿意為所愛的人作出犧牲。至于寶玉和寶釵是否無性婚姻?開始可能是,寶玉逐漸清醒后必不是。這不僅在前文已有暗示(例如寶玉看到寶釵的酥臂后的性幻想),我相信充滿悲憫之情的作者也是不會這樣寫的,不會那么粗暴地剝奪寶釵可能僅有的一點快樂。要知道寶玉可是經(jīng)過警幻之妹教導和點撥的,那襲人和寶玉“云雨”后,更是忠心得不得了。所謂“釵黛合一”,黛玉是寶玉理想中的妻子,寶釵是有名有實的妻子,這也是一證。
甄寶玉送玉是全書最令人費解的重要情節(jié)。其他三項雖意見不一,總還算有些說法,唯獨這一項連許多知名的紅學家都不知何解,更不知怎樣成了脂硯齋所說的“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有人甚至弄出“甄寶玉送的玉是賈寶玉”這樣的奇談,真可以獲十個紅學創(chuàng)意大獎了。
對我上面這番解讀,各位以為怎樣?已逝去兩百多年的作者是否能含笑九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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