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廣孝(1335—1418),長洲人,即今江蘇吳縣人。俗姓姚,初名天僖。十四歲時,度發(fā)為僧,改名道衍,字斯道,號獨庵,亦自號逃虛子。三十歲時,姚廣孝前往徑山隨師習禪。其間,他游歷四方,與當時許多吳中文人往來頻繁,交游酬唱,評書品畫,所以有人把他列為“北郭十友”之一。及至四十八歲,姚廣孝經(jīng)人舉薦,入燕府輔佐燕王朱棣,并密勸燕王舉兵,策動“靖難之役”。靖難之謀既成,做了皇帝的朱棣便拜姚廣孝為資善大夫、太子少師,并復其俗姓,賜名廣孝。不過,姚廣孝雖貴極人臣,卻不改僧相,仍居僧寺,清凈自修,且重新監(jiān)修了《明太祖實錄》及《永樂大典》。永樂十六年(1418),姚廣孝八十四歲,病逝于久居之慶壽寺,受追封為榮國公,謚號恭靖。
姚廣孝既是通曉文藝、擅長詩文的僧人,自然與文人交往頗多。于此十余年,姚廣孝與社中靈魂人物高啟最相投契,贈答尤多。高啟是元明之際最出色的詩人。按照清人趙翼的說法,其詩“使事典切,琢句渾成,而神韻又極高秀,看來平易,而實則洗煉功深”。此即是說,高啟作詩,有兼師眾長,待其融于心而渾然自成的特色。而姚廣孝亦“讀古今圣賢書,研究道理,作為詩文,刻意追古”。兩人彼此切磋,漸成相通之作詩、賞詩的標準與理念。譬如,高啟以為作詩“必兼師眾長,隨事摹擬,待其時至心融,渾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執(zhí)之弊矣”。姚廣孝未有此類言說,卻循此躬行實踐。所以,高啟在為姚廣孝《獨庵集》作序時,言其愛廣孝之詩,讀之不厭,更贊其詩“濃淡迭顯”、“圓轉透徹”,“將期于自成而為一大方者也”??梢姷?,廣孝詩染當時之文風,通達古今,與文人切磋,彼此影響,漸成一派。
姚廣孝曾作《綠洲曲》,五言四句,寫自然山水之境,不涉佛語,卻入禪味。禪宗以“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為其教義之一,故禪與詩的關系,譬如春與花,“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思與詩,融會通達而無滯礙。宋代嚴羽以禪喻詩,言“論詩如論禪”,“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清人王士,亦主詩禪一致,拈出“神韻”二字,以言透徹玲瓏之境。詩境與禪境,并不全同,以禪喻詩亦非以禪說詩。詩之美,在于氣物感人、吟詠情性,以自然之春風秋月、夏暑冬寒,人事之悲歡離合、生活際遇,感發(fā)心靈。而禪之深,在徹見自性,于山色云林,平常生活中,參悟佛之諸法實相。詩之“言有盡而意無窮”,譬如禪之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皆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勝。故禪味入詩,即是于心靈感發(fā)之中,了悟人生價值與宗教體驗,以臻審美與圓融之境。
姚廣孝常懷耽溺之苦痛。前述所言,于姚廣孝心底,有感性的、耽溺于世的一面。他牽系政治,欲以儒家之理想社會救人世之苦難,故其寫詩,常有現(xiàn)實之感懷。且此種感懷,常是自信與積極的。譬如他寫“悠悠范陽郡,蔚蔚婁桑村。村民深居稠,雞犬日相聞。閭相具揖讓,古來風俗淳”?;蛴刑一ㄔ粗姓娲局耧L,或有盛唐詩人敞亮之精神。然此一《秋蝶》,卻有淡然之陰霾,好像另一種聲音,言理想未得之苦痛。
廣孝潛心習禪,亦懷人間事之理想及抱負。其理想及抱負,非一己之功名,乃是化眾生為善,待佐明君,平治天下,救民于亂世之苦痛。然元季明初,政綱混亂,盜賊四起。雖有張土誠割據(jù)江南,偏安一方,后亦有朱元璋統(tǒng)一中原、建立明朝。然此二者,皆非姚廣孝所理想之人物。故長久以來,他始終活在“機”之期待里。至遇見當時之燕王朱棣,姚廣孝年近五旬。而至輔佐燕王成為一代永樂大帝,姚廣孝則年近七旬,已是垂垂老矣。生命之流逝,于姚廣孝而言,譬如鐘擺往復于左右,成為—種永恒。而在此永恒與無限里,個體之生命譬如渺小之螢蟲,被吞噬于時間之維。于是,一種惶恐之感,自然而然地滋生了。在不少的詩作中,姚廣孝往往以此自喻。譬如,那首《秋蝶》以蝶喻心。蝶之遇秋,譬如心之遇霜。蝶遇寒秋而“凋殘”,心則在無盡之等待里“憔悴”。一種歸宿難覓之感,一種“南北驅馳十五年,人間事業(yè)任茫然”之慨,乃是顯然可見的。
知性使姚廣孝有一種超然精神。他可以無心一己之利害得失,亦可以擯棄任何有目的之欲求。深嶺之中,云松之間,可以棲心;晝夜交替,四時變化,皆是自然而然。對他而言,心存于此境,便也澄澈了,便也能夠了悟應對宇宙、生命的生生不息之法了。來與去,終與始,總是順此因緣。就好象“聲來本無始,聲去寧有終”,而“禪翁已深悟,焉能動乎中?!?0姚廣孝晚年曾作《少師真容自跋》。詩云:“幼讀東魯書,長習西方教。抹過兩重關,何者為悟道。不厭山林空寂,不忻鐘鼎尊榮。隨緣而住,任運而行。猶孤蟾之印滄海,若片云之浮太清。了無他說,即此,便是人問我,更何如手里欒珠一百八?!彼阕鞔朔N反省與自識。參禪使姚廣孝秉有一種知性,去觀照廣袤無垠的宇宙,周而復始的生命。而儒家圣賢之學,則使姚廣孝寄廣博之愛于人世間。一種感性的、人世之愛,與另一種知性的、出世之悟,郁結心中,便全在一句“何者為悟道”里了。所以,姚廣孝的生命里,始終散發(fā)著一種獨特的濃郁而澹泊、熱烈而清冷的氣息。
姚廣孝,長洲人(祖籍福州長樂),生于1335年,出生亂世的他從小好學,擅長吟詩作畫,十四歲出家,取名道衍。通儒、道、佛諸家之學,善詩文,精通陰陽術數(shù)。交際廣泛,與文學家宋濂、楊基等交友,又從靈應宮道士席應真習道家《易經(jīng)》、方術及兵家之學。游嵩山寺,相者袁珙說他:“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倍辏?363)于徑山從愚庵大師潛心于內外典籍之學,成為當時較有名望的高僧。但始終未曾放棄成就大業(yè)的抱負,追求功利,仰慕元初僧人出身的開國功臣劉秉忠,欲成開國建業(yè)之功?!∫驗楹槲涫迥辏?382),朱元璋選高僧侍諸王,為已故馬皇后誦經(jīng)薦福。經(jīng)人舉薦成為燕王朱棣的重要謀士,隨燕王朱棣至北平(今北京)住持大慶壽寺。從此經(jīng)常出入燕王府,參與奪位密謀,成為朱棣的重要謀士。朱棣“靖難”稱兵前,他曾推薦相士袁珙以占卜等方式,并通過對當時政治、軍事形勢分析,促使燕王朱棣堅定信心;又于王府后苑訓練軍士,打制軍器,作好軍事準備;建文元年(1399)六月起兵前夕,計擒北平布政使張昺、都指揮使謝貴。靖難之役中,他留守北平,建議燕王輕騎挺進,徑取南京,“毋下城邑,疾趨京師,京師單弱,勢必舉”,又勸朱棣勿殺方孝孺:“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十月,輔佐燕王世子率萬人固守北平,擊潰朝廷數(shù)十萬北伐之師。此后,仍多贊謀帷幄,終使朱棣奪得皇位。朱棣即位后,初授官僧錄司左善世,收鄭和為菩薩戒弟子,法號福吉祥。永樂二年(1404)再授為太子少師,復其姓,賜名廣孝。同年八月,姚廣孝回鄉(xiāng)省親訪友,至長洲拜訪其姐,其姐閉而不見,訪其友王賓,賓亦不見,但遙語曰:“和尚誤矣,和尚誤矣?!庇峙苋ヒ娖浣?,其姐又罵他。廣孝為之惘然,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臨死之前他請皇帝釋放建文時的主錄僧溥洽,明成祖答應了他。永樂十六年(1418年)三月十八日病逝慶壽寺,“帝震悼,輟視朝二日”,以僧禮葬,百官吊唁者竟達“肩摩踵接,添郭溢衢”。追贈推誠輔國協(xié)謀宣力文臣、特進榮祿大夫、上柱國、榮國公,謚恭靖。賜葬房山縣東北。洪熙元年,加贈少師,配享成祖廟庭。晚年,姚廣孝既厭懼官場爭斗的兇險,又不甘心放棄畢生事業(yè)的追求,故雖然受官,卻未改變僧人身份,主要承擔太子、太孫的輔導講讀,及主持《永樂大典》、《明太祖實錄》等書的修纂,又著《道余錄》專詆程朱,人稱“黑衣宰相”。其博通精深的學識和修養(yǎng)對皇太孫(明宣宗)有較大影響,對《永樂大典》的完成也起了很大作用。是朱棣的唯一朋友。
主要著作有《逃虛集》十卷,續(xù)集及補遺各一卷,《逃虛子詩集》、《逃虛類稿》五卷等。
姚廣孝,長洲人(江蘇省蘇州市相城區(qū)陽澄湖鎮(zhèn)湘城人),本醫(yī)家子。年十四,度為僧,名道衍,字斯道。事道士席應真,得其陰陽術數(shù)之學。嘗游嵩山寺,相者袁珙見之曰:“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钡姥艽笙病?a data-index="3">
洪武中,詔通儒書僧試禮部。不受官,賜僧服還。經(jīng)北固山,賦詩懷古。其儕宗泐曰:“此豈釋子語耶?”道衍笑不答。高皇后崩,太祖選高僧侍諸王,為誦經(jīng)薦福。宗泐時為左善世,舉道衍。燕王與語甚合,請以從。至北平,住持慶壽寺。
出入府中,跡甚密,時時屏人語。及太祖崩,惠帝立,以次削奪諸王。周、湘、代、齊、岷相繼得罪。道衍遂密勸成祖舉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論民心?!蹦诉M袁珙及卜者金忠。于是成祖意益決。陰選將校,勾軍卒,收材勇異能之士。燕邸,故元宮也,深邃。道衍練兵后苑中。穴地作重屋,繚以厚垣,密甃翎甋瓶缶,日夜鑄軍器,畜鵝鴨亂其聲。建文元年六月,燕府護衛(wèi)百戶倪諒上變。詔逮府中官屬。都指揮張信輸誠于成祖,成祖遂決策起兵。適大風雨至,檐瓦墮地,成祖色變。道衍曰:“祥也。飛龍在天,從以風雨。瓦墮,將易黃也?!北?,以誅齊泰、黃子澄為名,號其眾曰“靖難之師?!钡姥茌o世子居守。其年十月,成祖襲大寧,李景隆乘間圍北平。道衍守御甚固,擊卻攻者。夜縋壯士擊傷南兵。援師至,內外合擊,斬首無算。景隆、平安等先后敗遁。成祖圍濟南三月,不克。道衍馳書曰:“師老矣,請班師?!蹦诉€。復攻東昌,戰(zhàn)敗,亡大將張玉,復還。成祖意欲稍休,道衍力趣之。益募勇士,敗盛庸,破房昭西水寨。
道衍語成祖:“毋下城邑,疾趨京師。京師單弱,勢必舉?!睆闹?。遂連敗諸將于淝河、靈璧,渡江入京師。成祖即帝位,授道衍僧錄司左善世。帝在藩邸,所接皆武人,獨道衍定策起兵。及帝轉戰(zhàn)山東、河北,在軍三年,或旋或否,戰(zhàn)守機事皆決于道衍。道衍未嘗臨戰(zhàn)陣,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為多,論功以為第一。永樂二年四月,拜資善大夫、太子少師。復其姓,賜名廣孝,贈祖父如其官。帝與語,呼少師而不名。命蓄發(fā),不肯。賜第及兩宮人,皆不受。常居僧寺,冠帶而朝,退仍緇衣。出振蘇、湖。至長洲,以所賜金帛散宗族鄉(xiāng)人。重修《太祖實錄》,廣孝為監(jiān)修。又與解縉等纂修《永樂大典》。書成,帝褒美之。帝往來兩都、出塞北征,廣孝皆留輔太子于南京。五年四月,皇長孫出閣就學,廣孝侍說書。
十六年三月,入觀,年八十有四矣,病甚,不能朝,仍居慶壽寺。車駕臨視者再,語甚歡,賜以金睡壺。問所欲言,廣孝曰:“僧溥洽系久,愿赦之?!变咔⒄?,建文帝主錄僧也。初,帝入南京,有言建文帝為僧遁去,溥洽知狀,或言匿溥洽所。帝乃以他事禁溥洽。而命給事中胡濙等遍物色建文帝,久之不可得。溥洽坐系十余年。至是,帝以廣
洪熙元年,加贈少師,配享成祖廟庭。嘉靖九年,世宗諭閣臣曰:“姚廣孝佐命嗣興,勞烈具有。顧系釋氏之徒,班諸功臣,侑食太廟,恐不足尊敬祖宗。”于是尚書李時偕大學士張璁、桂萼等議請移祀大興隆寺,太常春秋致祭。
姚廣孝詩之特色大致有三;其一,登覽山水、訪師問友之作,常有深摯之情與睿智之思。此一特色,乃是就姚廣孝詩之內容而言。靖難以前的姚廣孝,為一方云游僧,行于諸方,與道徒、文士結伴,參禪學道,觀覽勝概。故其于所到之處、所遇之人,作詩以記,抒之以情,寓之以理。譬如“偶來值禪侶,清談忘永夕”;“忘彼區(qū)中緣,樂此塵外境”。
因之,在人與事一面,有送別思懷、贈答宴游之作。如“我住城西寺,君歸湖上山。馬聲知驛路,樹色認鄉(xiāng)關”,寫離別之事。于姚廣孝而言,云游經(jīng)歷一方面增益他在哲學與詩學上的修養(yǎng)與磨礪;另一方面則使他與友人相知相交,結下深厚的情誼。所以,“離人千萬意,都在短亭中”。短亭筑在城外,立于路邊,其中融入了客游人無限之離別意。且在離情別緒里,更平添一分對往昔樂游之追憶。譬如他寫,“去年折花寄鄰叟,今年鄰叟無何有。可憐見花不見人,腸斷東風繞花走。但愿東風休作惡,且使北人相與守。一枝送爾表情親,侑花得句何須酒。”乃是寄思念之情于東風,追憶與友人把酒言歡、切磋詩藝之真趣。
姚廣孝居于吳地,位列“北郭十友”之一,與北郭社的成員常有同游、酬唱之樂。他曾寫過《題張山人適樂圃林館十首》,乃是與北郭諸友同詠之作。其中有“去官歸故里,僑隱倚高林?;ㄔ伦鹎坝?,松風席上琴”一首,言同里張適辭官退隱山林,諸友人相訪之事。當時同往樂圃的,亦有高啟、倪瓚等人,眾人飲酒、吟誦,頗得逍遙情致。而“巷僻無車馬,閑扉掩薜蘿。籠馴傳信鶴,池蓄換書鵝”一首,則是姚廣孝寫樂圃林館幽靜、空寂之味。遠遁山林,避俗世之喧囂,乃是元末明初,文士們向往之境。而馴鶴與蓄鵝的閑情逸致,又增添了一分物我同境之美,恰合了禪者圓融于心之參悟。
在景與理一面,則有登覽、題畫及懷古之作。其中,登覽與題畫之作,多以今之眼光,或繪自然之景,或抒感懷之情,亦或寓哲理之思。如《洞庭謠》,以“七十二峰在其下”,“太湖三萬六千頃”,極寫洞庭的磅礴氣勢,由
霽之波平湛湛。山水景物,千態(tài)萬狀,盡在三十二句七言詩里了。又如《題畫》一首,寫“小小板橋斜路,深深茅屋人家。竹屋夕陰似雨,桃源春暖多花”,以六言道出山里人家之恬淡與真淳。“小小”、“深深”迭音,竹屋、桃源交融,夕陰似雨,春暖多花,似有自然而然、清麗澄徹之味。另一類題畫詩,如《題倪云林墨竹》,則常有睹物思人之意。詩中寫“開元寺里長同宿,笠澤湖邊每共過”,即言姚廣孝與倪瓚往昔交往之情誼,淡泊而真摯。
至于懷古之作,亦常有以古之眼光,觀照現(xiàn)世。如《春日過顯忠墓》一首。姚廣孝立于墓冢前,遙想古人昔時龍風姿,一時“四海服威怒”。然轉瞬間,恍惚如夢,萬物皆空,只嘆“焉知大化中,天地同旅寓。事業(yè)水上漚,功名草頭露。死生諒莫測,榮華何足顧?”對姚廣孝來說,古人的經(jīng)歷與事業(yè),譬如浪花卷過,江水浮影,流逝不返。而現(xiàn)實之功名與死生亦輾轉如煙,緣去緣來,終在歷史與自然里歸于空凈,終在永恒中歸于消散。所以于功名、死生、榮華之執(zhí)念,全可拋棄。這種超越的觀照,既是禪佛之體悟,亦是內心曠達之流露。另外,如《淮安覽古》、《過順德城》等詩,皆如此類,寓古今融通之情致。
由是,拈出姚廣孝詩之第二個特色,乃“兼采眾家,不事拘狹”,有唐宋及漢魏的風格。元代詩人,寫詩常染纖之習,而姚廣孝好學古人之道,作詩往往有擬古之跡,詩風清新雅淡,亦有高格。譬如“古淡豈易學,五字真吾師”,“蕭梁事業(yè)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此一特色,與當時文人風氣有關。
姚廣孝既是通曉文藝、擅長詩文的僧人,自然與文人交往頗多。元至正二十年(1360)至明洪武七年(1374),是北郭詩社結社的時期。于此十余年,姚廣孝與社中靈魂人物高啟最相投契,贈答尤多。高啟是元明之際最出色的詩人。按照清人趙翼的說法,其詩“使事典切,琢句渾成,而神韻又極高秀,看來平易,而實則洗煉功深”。此即是說,高啟作詩,有兼師眾長,待其融于心而渾然自成的特色。而姚廣孝亦“讀古今圣賢書,研究道理,作為詩文,刻意追古”。兩人彼此切磋,漸成相通之作詩、賞詩的標準與理念。譬如,高啟以為作詩“必兼師眾長,隨事摹擬,待其時至心融,渾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執(zhí)之弊矣”。姚廣孝未有此類言說,卻循此躬行實踐。所以,高啟在為姚廣孝《獨庵集》作序時,言其愛廣孝之詩,讀之不厭,更贊其詩“濃淡迭顯”、“圓轉透徹”,“將期于自成而為一大方者也”??梢姷?,廣孝詩染當時之文風,通達古今,與文人切磋,彼此影響,漸成一派。
姚廣孝詩之另—特色,即詩中有禪佛哲理。詩人寫詩,常于現(xiàn)實之此岸世界,吟詠山水,抒情寫意。而姚廣孝既為禪僧,又作詩人,故詩有禪境,亦有對彼岸圓融世界之悟性。譬如“冥觀了無法,何有寂與喧”,“竹云時駐影,桂露夕闌香”。
姚廣孝曾作《綠洲曲》,五言四句,寫自然山水之境,不涉佛語,卻入禪味。禪宗以“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為其教義之一,故禪與詩的關系,譬如春與花,“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思與詩,融會通達而無滯礙。宋代嚴羽以禪喻詩,言“論詩如論禪”,“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清人王士,亦主詩禪一致,拈出“神韻”二字,以言透徹玲瓏之境。詩境與禪境,并不全同,以禪喻詩亦非以禪說詩。詩之美,在于氣物感人、吟詠情性,以自然之春風秋月、夏暑冬寒,人事之悲歡離合、生活際遇,感發(fā)心靈。而禪之深,在徹見自性,于山色云林,平常生活中,參悟佛之諸法實相。詩之“言有盡而意無窮”,譬如禪之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皆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勝。故禪味入詩,即是于心靈感發(fā)之中,了悟人生價值與宗教體驗,以臻審美與圓融之境。
這首詩的開端:“夕陽閣遠樹”,此句所寫之景象,開闊且絢麗,使人自覺地有一種遠眺與醉心之感?!伴w”是動態(tài)的間隔。夕陽底下,云蒸霞蔚,譬如紅花映照、金線鑲嵌,彌散于山林遠樹之間。白居易有“日出江花紅勝火”,寫旦明之景。此處則將日暮之瑰麗,幻化成人境之亭閣樓榭,于寫景中加以造境,別致且有韻味。后一句繼之以“春云散澄江”,遂使日暮綺麗之景,驀地添了一分疏野與清淡。此句中之“云”,乃是詩人常用之字。然境之不同,意亦有別。佛之公案曾說,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本是講未悟、初悟與徹悟的三個階段。于“云”而言,亦應是見云是云。
然而參禪境界不同、觀物方式之差異,使禪僧詩人在心境上視野上,對云之體悟有了不同的感受。姚廣孝寫“春云”,于視野而言,把春之青色著于白云。春云如碧,融于夕陽之曼妙,似可以江淹“日暮碧云合”稱之。而就心境來說,云有逍遙閑適之意,亦有清寂孤高之味。姚廣孝用一“散”字,卻將悠然自得、心曠神怡之情致,活潑地顯現(xiàn)出來了。云散于江水,而詩人之情思又散于浮云,水流云在,皆是澄澈、明靜了。此一靜慮的心境,正是禪者所修之“不住心”與“平常心”。平常心是道,乃是禪者常用之語。姚廣孝于“春云散澄江”一句,不著一字,卻盡得純粹心靈的澹泊與寧靜。
至于后兩句“不見蕩舟人,空對白鷗雙”,則寫近景。王國維標舉境界,分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由是觀之,姚廣孝“不見蕩舟人,空對白鷗雙”之句,似是入了無我之境,與紛繁外物皆無對立。小舟無人,白鷗雙飛。詩人以超然之心立于空寂之景,似乎觀物而忘我,融會物我合一之境。這與佛之事事無礙、萬物融通的理趣頗為相近。姚廣孝習禪之余,常游山水,亦于山水中體會佛理圓融之旨趣。又譬如,他曾寫“五仗石邊琴一曲,桃花三月鯉魚飛”,人與境諧協(xié),物與我俱融,乃天然妙合之景。
姚廣孝另有一些明言佛理與禪機之作。譬如“禪翁指示人,又在第二義”,即言第一義不可說。禪宗以為最高的真諦,是任何話語皆無以表達的。若強說之,則會落入言筌。由是引申出類似“無言得真趣,何用覓玄音”此種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的教義。禪宗所謂不立文字,以心傳心,實是取消了文字的權威性,取消文字于日常事理之中心性與導向性,而代之以本心之感悟。故以禪心觀世,更為真淳與澄澈。
事實上,賞閱姚廣孝詩文,至為重要的乃是以詩觀人。世人議論廣孝,常以異僧詆毀之。其中的原因大抵是他勸導且?guī)椭嗤鯅Z太祖嫡孫之位,既違背了佛法戒律,亦忤逆了儒家君臣之禮。然而觀其終究不改僧相之舉,則不能單以純粹之功利心定論。由是,以其心中郁結之感性與知性矛盾去返觀,仿佛恰當些。這種郁結使姚廣孝在精神修養(yǎng)上,對宇宙、生命秉有一種圓融之理解。而另一面,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使他對人世充滿了實在而寬闊的真摯情感。
本書自姚廣孝出生寫起,直寫到他老死于慶壽寺。他一生困頓坎坷,險象環(huán)生,小小年紀就成了全國通緝的“欽犯”……最后,幾經(jīng)周折,終于成為燕王的心腹謀士。本書還生動塑造了朱棣、范若虹、華云龍、高煦、方孝孺等眾多人物形象。讀罷本書,你不但可了解姚廣孝其人其事,而且還可領略明朝初年的風云際會,從而感悟人生,洞明事理,獲得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