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ā端堃鳌さ墙蒂p心亭》)上片之“千里”擴大了詞境,本為詞人登賞心亭眼前所見之景,但卻似視線接通千里,而遼闊遠大?!扒濉弊帜畛銮镆蛎撊ハ娜针硽柙餆帷⑺畾饷悦啥尸F(xiàn)出的清爽,也暗喻蕭瑟。次句水流逝而“秋無際”,隔四字而再現(xiàn)“秋”字,呼應(yīng)回環(huán),透露濃濃秋意,也定下沉郁的基調(diào)。接下三句十二字寫眼前所見之山。以玉簪、羅髻形容山巒高聳之狀態(tài),本已新穎,而詞人還將高聳之山巒比作玉簪羅髻的美人,她們都向詞人俯首傾斜,訴說著愁與恨。詞人眼見這些青山之前,山本是山,人自是人,雖然也有“我見青山多嫵媚”(辛棄疾《賀新郎》)的時候,但畢竟山與人之間沒有如此親密之關(guān)系,如今眼前的山卻仿佛一群玉簪羅髻的美人,向詞人哀怨地傾訴著仇恨,凄美婉約,是辛棄疾的獨創(chuàng)。接下七句,描寫詞人在賞心亭上的感受。分三層寫。他首先把自己說成是一個“游子”,表明他難忘家鄉(xiāng),有無法認同如今身份的意思。自有身份上的疏離,如斷鴻——失群的大雁一般,這也暗喻一種愁;接下兩句,寫詞人在亭上,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打量之后,又反復地拍打欄桿,“拍遍”,透露著無奈和無措。末兩句直說出如此不安與煩躁的原因是——“無人會、登臨意”,沒有知音,沒有人能理解他。此處呼應(yīng)“斷鴻”“游子”,凸顯其孤獨、失落。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立春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L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
“更能消”,說明消受的風雨已經(jīng)太多,不再能夠消受得了了,首二句暴露詞人的壓抑和接近崩潰的境地。而接下來一個“又”字,進一步將此種無法消受的情緒推到極致,促成無法消受的誘因是“春又歸去”。本來風雨已經(jīng)足夠多了,令人無法消受,如今春天又要離去,這種疊加的打擊,將詞人的情緒推至痛苦絕望的邊緣。起首三句,營造出了備受打擊的情感基調(diào),境亦沉郁悲涼,契合別離氛圍。
接下九句,圍繞“惜春”而發(fā),透露了詞人的纏綿、婉轉(zhuǎn)、多情。此種情緒的表達,分為三個層次。起初因為害怕春天離去,故連帶產(chǎn)生“不合情理”的想法——長怕花開早。花開得早,就意味著春天離去得也迅速,“何況落紅無數(shù)”,故希望花遲遲開放,借此期望春天放慢離去的腳步。既然無法阻擋春天來臨的腳步,故生出第二層的“妄想”——“春且住”,希望春天停駐,并用“見說道”——據(jù)聽說,引出如若春天不停下腳步而會產(chǎn)生的后果——“天涯芳草無歸路”。如果春天匆匆離去,這些在春天開遍天涯的芳草,就會一并歸去,不會再回來,故曰“無歸路”。惜春之情、留春之愿,殷殷切切,令人感動、心痛。用情既深,毀滅至痛;期望太多,失望亦大。詞人的多情只是多情,無法改變春天的腳步與節(jié)奏。故當冷靜下來,就會生怨,生不甘,因而有“怨春不語”的哀怨。其纏綿悱惻,宛似閨中思婦,但其所思所怨,又非思婦所能比。故詞人即便“殷勤”,也只能換來“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蛛網(wǎng)意味著荒涼、塵埃,這塵荒招來的又只是飛絮縈繞,煩擾無比,令人心境亦仿佛生塵。
{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局部)
下片連用四個典故,表達失意之情,被棄之感。先寫陳皇后被冷落在長門宮,次化用屈原《離騷》之“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表達被嫉妒、排擠之情形,再寫即使如陳皇后千金買賦,也依然無人聽他傾訴衷腸。接下宕開一筆,用勸誡的口吻——“君莫舞”,正話反說,告誡對方,無論當初楊玉環(huán)、趙飛燕是多么的專寵后宮,“三千寵愛在一身”,最終不還是荒冢一堆、黃土一抔,化歸塵土、蹤跡皆無?故而詞人理智地說出“閑愁最苦”四字。閑愁看似無大礙,但正如賀鑄所言:“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它如煙草,似飛絮,像梅雨,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令人無處躲藏。且此愁又因“閑”而無法驅(qū)遣,表達了詞人無法施展抱負、無法為國為抵抗金人而“忙”、只能處于身閑狀態(tài)的抑郁和苦悶。理解此,方能真正理解詞人看似無病呻吟的“閑愁最苦”,但其胸中如有萬壑雷的壓抑與激憤——無法再如“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那樣,投入火熱的抗金戰(zhàn)斗中的焦慮與不甘。說“閑”而實則不“閑”、無法“閑”,滿含了期盼與悲憤。結(jié)尾三句,依然是正話反說,是勸誡,是紓解,是怕“倚危欄”見到斜陽下的煙柳而“斷腸”,實則即使不去倚危欄,不立斜陽里,不望煙柳,也依然無法不去“斷腸”,此情之深沉綿渺、執(zhí)著不渝,雖經(jīng)百折九死,其猶未悔,終難改變。
二
《摸魚兒》與《水龍吟》一樣,寫得宛轉(zhuǎn)迂回,沉郁悲壯。但是,卻不給人劍拔弩張之勢、單調(diào)說教之感,此得益于詞人觀念與表現(xiàn)手法的創(chuàng)新。
首先,詞人眼界高遠,萬物予取,收放自如。這就使他容易突破固有藩籬與界限,自由驅(qū)遣才思與技巧。人說辛棄疾掉書袋,但此種掉書袋與一般所說的掉書袋有所不同。他不似江西詩派為追求生新出奇而講究無一字無來處,孜孜于句法章法而密織典故;亦不似宋初西昆派因局限于臺閣、無更多生活與詩料,刻意從史書與典籍中爬羅抉挖。他是精力充沛、經(jīng)驗豐富而天姿縱放的人(這一點與蘇軾類似),因此無論詩詞歌賦,還是經(jīng)史子集,他都是隨意拈來,而不是刻意炫耀,亦不是單純從作詞技巧上來追求。他是認為前人成言與自己要表達的思想、情感或意境的營造有一定相似性,借此可以與前人形成一種對話,才借鑒吸取,有的甚至是原句搬用。如《水龍吟》中之“斷鴻聲里”,即來自柳永《玉蝴蝶》:“斷鴻聲里,立盡斜陽。”“憂愁風雨”,來自蘇軾《滿庭芳》:“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論短說長。”“樹猶如此”,來自庾信《枯樹賦》:“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英雄淚”,來自杜甫《蜀相》:“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但被化用的四句,其在原詩詞中所表達的志意、所抒發(fā)的情緒,與《水龍吟》詞高度吻合,尤其是化用的庾信與杜甫的詩句,原句在原作中本身即是表達無法收復失地、壯志抱負不伸的遺憾和傷感,如此典故或詩句被詞人拈取,放在詞中,實際是增加了詞的內(nèi)涵,對于深化詞的內(nèi)容、強化詞人的情感、增強詞的表現(xiàn)力,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另外一些詞,如“吳鉤”“欄桿”以及“登臨”等意象,雖說與原來出處不一定有必然聯(lián)系,但倘若明了此處可能是化用原詩詞,結(jié)合原詩詞則本詞的表現(xiàn)力、感發(fā)力又借此增強了許多。如“吳鉤”,李賀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南園十三首》其五)句;“欄桿”,李煜有“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浪淘沙》)句;“登臨”,王安石有“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桂枝香·金陵懷古》)句等。李賀詩表達了不能佩戴寶劍、奔赴沙場的憤慨之情,李煜詞表達了失去江山的悔恨和痛苦,而王安石詞則表現(xiàn)了晚秋金陵登臨時眼前肅穆蕭瑟的氣氛,這些都與辛棄疾在本詞中所要表達的情感、志意及所要營造的詞境契合無間。
而且,辛棄疾的化用前人詞句,是在充分保證文學性的前提下,汲取前人詩詞中的美妙詞語,是從審美角度而不是從炫技逞才角度出發(fā)的,所以被化用之詞自然成為本詞中唯美意象、語言、畫面乃至意境等的有效助力。如《水龍吟》中之“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用女子的獻愁與供恨、用女子的玉簪與螺髻來形容山巒的形狀及情態(tài),此種寫法新穎獨到,歷來是辛詞藝術(shù)魅力的體現(xiàn),也是其詞豪放中兼具婉約之美的表現(xiàn)。但這幾句卻也并非辛棄疾完全的獨創(chuàng),“遙岑遠目”即化自韓愈、孟郊《城南聯(lián)句》的“遙岑出寸碧,遠目增雙明”,而以玉簪比喻青山,則化自韓愈《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可以說,韓愈、孟郊的原詩本身即是美的載體,辛棄疾化用來,不僅增加了本詞雋永豐富的內(nèi)涵,同時亦增加了詞的美感,使詞既不致含義單調(diào)淺顯,又唯美搖曳,可謂是成功的化用,這又豈是缺乏審美判斷力、單純的掉書袋者所可以同日而語的?
(宋)持壺女侍俑
其次,詞人利用慢詞便于鋪敘的功能,將自己化不開的深情、復雜莫名的感覺以及豐富多重的志意與情懷,借助一些虛詞、連詞以及領(lǐng)字等表現(xiàn)了出來。在小令單純直接的表達中,摻入更多表現(xiàn)因子,變得紆徐曲折,從而呈現(xiàn)沉郁頓挫、纏綿多情、慷慨悲涼、憂喜交加等多棱復雜的面貌。即如《水龍吟》一詞,“把”“了”“休”“盡”“怕應(yīng)”“倩”等;又如《摸魚兒》一詞,其中如“更能”“又”“長”“何況”“且”“見說道”“算只有”“準擬”“曾有”“縱”“最”“休”“正在”等。這些詞有的屬于連詞,有的是副詞,有的是虛詞,還有的是口語。他創(chuàng)造性地將這些詞語融入本應(yīng)整飭的詞句當中,使詞句呈現(xiàn)糾纏、割裂、顛倒、頓開等特點,而且使本來關(guān)系不甚密切的句與句之間,具有了連貫、轉(zhuǎn)折、因果等邏輯關(guān)系,有了詞評家所說的“以文為詞”的特色。這些虛詞等的運用,造成了情感表達一定程度的“錯亂”“顛倒”,但也豐富了情感的表現(xiàn)力——情感色彩變得豐富、復雜、纏綿、多樣、多重,這些不容易清楚分割開的情感,是構(gòu)成辛詞情感基調(diào)與藝術(shù)成就的不可忽視的因素。另外,巧妙利用倒裝句,也是辛詞婉轉(zhuǎn)回旋、曲折多樣的原因之一,此不贅述。還有,打破句中常規(guī)構(gòu)詞結(jié)構(gòu),使之呈現(xiàn)不規(guī)則形態(tài),或不符合常規(guī)形態(tài),也就是所謂的“以文為詞”。如“揾英雄淚”“把吳鉤看了”“倩何人喚取”“休去倚危欄”“匆匆春又歸去”,打破了四字句一般二二句式,五字句一般二三句或二二一式、六字句一般二二二句式的常規(guī),而呈現(xiàn)一三句式,一二一一、一二二、一一一 二、二一一二句式,再如“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西江月》),是不常見的三一二句式。這些句式給人產(chǎn)生毫無規(guī)律可循的印象,使人感覺是純出于詞人的率性而為,變幻莫測,起到了新穎、陌生化的效果,又構(gòu)成辛詞豪放縱肆的藝術(shù)特色之一。
另外,數(shù)量詞的巧妙搭配與應(yīng)用,亦是辛詞境界闊大、感情沉郁的一大因素。如《水龍吟》里的“千里”,《摸魚兒》里的“幾番”“千金”等。又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破陣子》)、“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西江月》)、“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二三子”(《賀新郎》)、“千古江山”“四十三年”“一片神鴉社鼓”(《永遇樂》)等等。雖然“八百里”,并非實指空間距離,但詞人仍使用倒裝句式將其提前,一為與“五十弦”對仗,二也未嘗不是借此錯覺營造廣闊浩大的氣勢。也許與曾帶兵打仗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辛棄疾對數(shù)字比較敏感,而亦將此敏感帶入詞中,通過大量數(shù)量詞的搭配和運用,表達了其豪邁不拘、縱橫捭闔的個性,也形成了其宏大夸張的詞境,及壯麗偉岸的詞調(diào),或細膩幽微的觀察視角。
總之,辛棄疾詞之所以代表了兩宋詞藝術(shù)的高峰,不僅僅是因為他擴大了詞的內(nèi)容,拓展了詞境,表達了豪放雄健的詞風;更主要是因為他具有英雄的資質(zhì),具有英雄的理想與情懷,并且具有英雄的抱負,而此種情懷與抱負,又通過柔美婉約的形式完美地表達出來,從而豐富了詞的內(nèi)涵與風格,使詞突破了非婉約即豪放、非豪放即婉約的簡單二分法,兼具豪放與婉約之美,把英雄的豪放以婉約的形式表達出來。辛棄疾通過大量創(chuàng)作,以實踐證明,豪放與婉約不僅可以兼具,而且會結(jié)合得很好。這樣的結(jié)合,非一般只工于作詞技巧者可比,亦非一般只局限于書齋、無豐富的經(jīng)歷者所可比,更非情感脆弱、無英雄氣概與抱負者可比,所以,兩宋詞壇上可以有蘇軾、李清照,可以有晏殊、晏幾道,可以有柳永、周邦彥,可以有秦觀、賀鑄,亦可以有姜夔、吳文英,而如辛棄疾者,只有一人而已。英雄的眼淚,柔婉中更蘊蓄深摯的情感,和無可替代的感染力!所以劉克莊評價辛詞曰:“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辛稼軒集·序》),雖有些許夸張,但亦捕捉到了辛棄疾身上少見的英雄氣概對于詞作、詞風獨一無二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