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清明,總會想到杜牧的那首流傳千古的絕句: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次句之“欲斷魂”,歷來解說紛紜。“斷魂”極力形容了一種十分強烈可又并非明白表現(xiàn)在外的很深隱的感情,或言“行人”孤身羈旅,遇雨更顯落魄,因而“斷魂”;或言“行人”憑吊逝者,遇雨感傷,“斷魂”傷懷;又或言此“斷魂”只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在濛濛細(xì)雨中憶起心事,平白生出的一段需用酒來澆釋的愁緒。
杜牧初衷如何,凡人千古難解,也無須解。而我的這個清明,“斷魂”二字,也聊可表盡。
仔細(xì)想想,我上一次清明上墳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自打上了大學(xué),因為怕來回奔波,假期我都很少回家。工作之后,清明節(jié)想回家看看,但父親總是說“不必回來了,也就燒個紙而已,你工作要緊”,我也就作罷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清明上墳幾乎等同于春游踏青。天氣轉(zhuǎn)暖,油菜花開,跟著父母走到平時很少去的野外,對著代表著一個個長輩逝者的墳包,磕頭燒紙。大人們挖土蓋新墳頭,給墳包涂上新淤泥,而我們就在一旁折柳枝、采野花、捉蝌蚪。我打心底里甚至是有些喜歡這個節(jié)日的。
我的爺爺奶奶在我還未出生時就去世了,外公在我幼年時去世,外婆去世時我仍未成年,故對于生老病死,我沒有過多感傷。對于逝者,我也沒有多么痛切的思念。
二十七年的人生印象中,清明一直是個雞肋般的節(jié)日,直到去年父親也化為一抔黃土,我才將清明視作了與父親神會的救命稻草。可惜的是,從父親離世到清明結(jié)束,我的夢里,都未能見過父親一面,聽他訴說只言片語。
站在村口向村莊左側(cè)眺望
小長假從四月二日開始,是日天陰,與往常趕車一樣,五點半起床,六點已坐在高郵的班車上。這兩年來,這趟班車我已經(jīng)坐過無數(shù)次,以至于司機見我都跟我寒暄。淡季車上只有兩三人,而今日,滿滿一車人。旅途中的我從不喜與人攀談,只是坐在靠前的位置,閉目養(yǎng)神。耳邊有夸夸其談聲,也有孩子的哭鬧聲,但無一例外都是熟悉的鄉(xiāng)音。
車約摸開了一個小時,半睡狀態(tài)的我被車后的嘈雜聲吵醒,有人大叫“師傅,車后冒煙了”!司機趕緊把車停在高速緊急車道上,呼喊乘客趕緊下車,然后在車后放置三角警示牌。五十多名乘客,沒有過多擁擠,都按秩序下了車,站在高速旁的草地上觀望。
車子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很快就傳開了。前日這輛車出了故障,本來要兩三天才能修好,但由于是假日高峰期,上面要求昨日加班修好車,今日正常營運。如今的結(jié)果再一次證實了“磨刀不誤砍柴工”是一句真理。好在并不是太大的問題,只是發(fā)動機的小故障,但今天肯定是罷工了。
司機是個憨厚的中年人,沒有過多埋怨,只是盡職地做些后續(xù)工作。他先打電話給公司,讓派一輛空車來接走乘客。又打電話報警,請求派一輛拖車來將客車拖到高速出口處。接著又打電話給約好了要送貨的商家,說明情況,改定時間。乘客們也沒有過多緊張,三五個聚在一起聊天,有說有笑的。有人在腳下發(fā)現(xiàn)了野蔥,一群婦女立即動手揀蔥,表情和動作都極其投入。
拖車來到,乘客又都上了車,被一起拖到最近的高速出口。司機告知大家稍安勿躁,新車馬上就到。依據(jù)章程,司機得付給交警550塊的拖車費用,司機沒有現(xiàn)金,有乘客愿意相借,這很令我意外。
九點半,空車趕到,乘客們又相繼上了車。眾人皆夸這輛車比上一輛車要豪華一些,紛道這下是賺了,說完都哈哈大笑。
也許是有些疲憊了,車子重新駛動后,我很快就睡著了。待到醒來時,車窗已被雨水模糊,聽雨滴聲,雨勢甚猛。車子開的很慢,開開停停,想來前方是堵車了。車內(nèi)空氣悶得很,人心也頗為煩躁,眾人都喊太難受了。底下司機還算順應(yīng)民意,打開了空調(diào),眾人又贊愜意了。
揚溧高速上一段不足十公里的路程,足足開了有一個半小時,開到最末,才知是四輛車連環(huán)相撞。幾個司機正圍著交警在解釋,似乎情況并沒有多嚴(yán)重,但這個節(jié)肯定是過不安穩(wěn)了。
本來十一點能到高郵,這次抵達(dá)卻已是一點半了,買好返程票再趕村鎮(zhèn)公交,到達(dá)家里已經(jīng)三點了。
村鎮(zhèn)公路的兩旁,原本光禿禿的楊樹已冒青,樹下野草叢生,間或可以尋見幾朵白色、黃色、紅色的野花。不遠(yuǎn)處,油菜花金燦燦一片,壯觀而叫人心醉。
從公路上沿著小路往村里走,兩側(cè)的油菜花已有人高,都朝內(nèi)傾倒,像是在夾道歡迎歸鄉(xiāng)的人。主家拉一條長繩攔住油菜花,才使這條路不至于被占得太窄。
家中后院里的桃花也開得絢爛,比起城里那些僅供觀賞的品種,更顯妖嬈可愛。這株桃樹是前年父親親手種下的。我曾說等我當(dāng)家了,要在后院種上果樹,母親當(dāng)場跟我抬杠,說種蔬菜才好,父親則不發(fā)一言,默默地買了一堆桃樹、橘樹、梨樹苗,最終成活只有兩棵桃樹。由于兩棵靠的太近,不宜生長,又砍掉了一株。去年母親在桃樹下施了點雞糞,如今野草野菜長得分外茁壯,綠油油一片。最盛的是一種不知名的草藥,那是母親尋來為父親治病的秘方,如今已幾尺高了。一側(cè)的雞窩一片狼藉,木板、磚塊雜亂堆積。父親去年親手碼得這個雞窩,養(yǎng)了十只雞說養(yǎng)大了給我們過年吃,可最終一只都未能存活。
父親手植之桃樹
四月三日,細(xì)雨濛濛。我和母親,抱著小佑,來到父親的“居所”。一路的油菜花,沾得滿身都是花漬。遍地的落花,使泥土都變成了黃色。父親的墳塋在油菜花叢中若隱若現(xiàn),來到近前,年前供的飯菜已成硬團,紙剪的彩色蚊帳已掉色,下葬時擺放的鮮花早已枯萎,而插的兩根代表兒孫的柳樹樁卻已冒出了翠綠的嫩芽。
父親安息之所
填墳、燒紙、放炮、磕頭,七八年未做的事,如今做起來從容而恍如隔世。母親念叨著又落下了淚,我默默地折一根樹枝,挑起黃紙,讓它徹底燃盡。嫩枝被火一烤,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曠野的遠(yuǎn)處,不時傳來鞭炮聲音,再伴著呼呼的風(fēng)聲,仿佛逝者在歡呼,在哭號。
風(fēng)很大,四野的高樹被吹得不停搖晃,不時有枯枝落下。附近的死水溝卻沒有被風(fēng)吹起半點漣漪。細(xì)雨打在臉上,打在心里。早春三月,竟冷得如此徹骨,叫人不支。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祭拜完父親,我和母親又輾轉(zhuǎn)來到外公外婆的墳塋。油菜花實在太高太密了,以至于尋路都尋了好一會兒。不忍踏傷油菜花,我們直接跳下干塘,沿著塘邊走,再拽著枯樹枝爬上去。
外婆是我童年里對我最好的長輩,她叫我“乖乖”的音容笑貌如今想來似乎猶在眼前,但轉(zhuǎn)眼已過去十多年了。點燃黃紙,突然襲來一陣邪風(fēng),把帶火的黃紙吹得到處都是,燃盡的灰燼風(fēng)中起舞,不知最終歸于何處。母親說,這是你外婆外公泉下有知,高興地來收錢了。我微微一笑,真是這樣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四月四日是清明節(jié),按母親的話說,對于地下的人,昨日是除夕,今日是過年了。這日天氣晴朗,萬里無云,與昨日相比,一個是隆冬,一個是盛夏。
一大早,我就跟著二爺去各個祖墳燒紙。因為多年未祭拜祖墳,對祖輩事跡又知之甚少,我需要二爺?shù)闹更c。
二爺邊指邊說,我也只是認(rèn)真地聽,默默地劃紙、燒紙。這些墳塋我記得幼年時都來過,不過當(dāng)初是跟著父親,如今是跟著二爺。當(dāng)初看碑文上的字總是會大聲念出來,仿佛這些逝者都是不相干的人,而如今,我分明感受到血脈的維系,幾欲淚下。
下午,族里的小輩會合,一起去爺爺墳前燒紙。爺爺?shù)膲炤^遠(yuǎn),一路要經(jīng)過大片魚塘和菜地。曠野里最顯眼的自然是油菜花,目之所及都是金黃色,他們肆意生長,把本就不寬的泥路擠得更加狹窄。因天氣甚好,陽光明媚,蜜蜂也出來勞作了。置身油菜花叢中側(cè)耳傾聽,嗡嗡聲清晰可聞。它們自顧自地忙著,行人來來往往,它們毫不在意。
滿地黃花
各戶人家的油菜花田邊緣,都種了蠶豆以作界限。蠶豆也長得很盛,開出彩蝴蝶一樣的花兒,無奈身高不夠,色彩也不夠艷麗,風(fēng)頭全被油菜花搶去了。小道鮮有人跡,此時遍布各種野菜野草,有野菠菜、野芥菜、蒲公英,還有一些非常熟悉但叫出名的。宣稱略懂藥草的堂姐拿著個鐮刀左顧右盼,不時停下采摘,那模樣煞有介事。侄兒輩的孩子們和當(dāng)初的我們沒有兩樣,他們的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勁,一路狂奔,一路掃蕩,任你大聲喝止,他們也若無其事。他們當(dāng)然也不明白此行的意義,大人叫磕頭就磕頭,大人說走了,他們又沖在前面,跑得沒影了。
這一日村里十分熱鬧,許多春節(jié)都難得一見的人都露面了,想來他們都沒有忘本。也有些曾經(jīng)的忤逆子,帶著兒孫上墳燒紙,口中長吁短嘆。“完成任務(wù)”的人們又集結(jié)到村中要隘,對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評頭論足。
太陽落山,小賣部陸續(xù)將沒賣完的黃紙和紙錢入庫,騎車、開車離村的人一個接一個。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于無。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至此也結(jié)束了。以后每年的清明,我都會回到這個村莊,然而這個村莊,卻與我漸行漸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