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倒一瓶牛奶，我媽能罵我30分鐘我都不敢哭。現(xiàn)在我打破一個茶杯，男友的一句話讓我嚎啕大哭起來。
1
男友請我父母在酒店吃飯，我不小心碰倒一個杯子，杯子滾落，“啪”應(yīng)聲而碎。我渾身像觸電一般開始瑟瑟發(fā)抖，準備迎接我媽的唇槍舌劍。
我發(fā)抖地看著我媽的臉色變黑，一如從前一樣恐懼。這時，男友拉過我的手仔細查看：“怎么樣，有沒有傷到手？”
看到我驚恐的表情，他又急忙安慰道：“沒事的，一個杯子而已，碎了就碎了?！?/span>
我聽了忍不住大哭起來：原來不小心打碎東西，可以先被關(guān)心和安慰，可以先不用挨罵的。
看到我哭，我媽惡狠狠地看著我：“你還有臉哭！”我嚇得一個激靈。
“鄭云靜，你看你，二十幾歲的人了，還是這么毛手毛腳的。從小到大，我跟你說了多少次，要小心小心，你就是不聽。打碎一個杯子要賠的?！?/span>
“雖然不是我們家的杯子，可是從這件事情上就看得出來，你根本就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fēng)?！?/span>
“二十幾年了，我?guī)缀跆焯煺f，天天講，苦口婆心，你永遠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你要是從一開始就聽我的，還會這樣嗎？”
男友陸子毅摟著我，想小事化了：“阿姨，沒事，一點小事，一個杯子而已，酒店要賠錢也沒關(guān)系，沒必要為一個杯子生氣?！?/span>
誰知，我媽聽了，更生氣了：“子毅，你千萬別護著她，她這樣全是我們沒有教育好。別看是一件小事，從小事上就能看出一個人的人品。”
我媽滔滔不絕地輸出：“那么大個人，連個杯子都拿不好，還指望她能把什么事情做好？以小見大，她工作也做不好，以后她結(jié)婚了，也當不好一個妻子，當不好一個母親?！?/span>
“雖然打破一個杯子是一件小事，但是在我這就是大事，你明白嗎？我今天要是不好好管教她，以后她的人生就毀了?！?/span>
我聽了，悲憤又無地自容。
男友拍拍我的后背，對我媽說：“阿姨你言重了，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云靜是不小心打碎的。這無關(guān)她的人品，更不會毀了她的人生。我相信云靜是個好女孩?！?/span>
我就在我媽的罵聲中長大。我并不丑，卻很自卑，做事小心翼翼，生怕出錯。
往事歷歷在目，我媽面目猙獰的樣子跟以前一模一樣。似乎我越是恐懼，她就越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死死地咬住我這個獵物，拼命撕扯下一塊肉來。
我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從小到大，只要稍微搞砸一點東西，哪怕是吃飯的勺子不小心掉到地上這樣的小事，都會被我媽狠狠地說上一頓，甚至過了很久還要被她拿出來說。
“誰叫你不好好拿著的？”
“早就和你說過了，你為什么不聽？”
“一個勺子好幾塊錢，你知道我們賺錢有多么不容易嗎？摔壞了以后你就用手抓著吃?！?/span>
……
過去的這些責備一股腦兒灌進我的耳朵，振痛我的耳膜，我捂著耳朵大喊道：“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我瘋了似地狂搖頭不停地喊，越喊，那些聲音卻越大，要將我淹沒，讓我窒息。
陸子毅緊緊地摟著我，不停地摩挲著我的后背安慰：“云靜，別怕，沒事的，沒事的，一件小事而已?！?/span>
“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這樣，求求你不要說了！求你不要再說了！”
2
我?guī)捉偪竦匦沟桌?，爬上酒店窗戶…?/span>
我看到我爸在一旁勸我媽，我媽劈頭蓋臉地連他一起罵。
男友要拉我下來，連連安慰我，我卻什么也聽不到，耳朵里只有我媽不停的謾罵聲。
“云靜，你先下來，有話好好說?！?/span>
我哭著搖頭：“不，子毅，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太累了?！?/span>
“你別拉她，就讓她跳，我就不信她敢——”
聽了我媽說的，仿佛有一股力量使勁推了我一把，沒等我媽說完，我縱身一躍，從三樓跳下。我媽的尖叫聲如雷貫耳。
我的身體不斷地往下墜，過往我媽對我的種種開始像放電影一樣一一呈現(xiàn)。
……
我媽對我很好。她也總喜歡對我說：“這都是為你好。”
我家不算富裕，可是我媽卻舍得把最好的給我，對別人總說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從我記事起，她給我訂鮮牛奶，每天一瓶，從不間斷。全家只有我一個人有鮮牛奶喝，我爸沒有，我媽也沒有，我奶奶更沒有。
我們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舍不得讓我干家務(wù)，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被她一個人包攬了，還對我說：“我那么辛苦都是為了你，要不是你，我早跟你爸離婚了?！?/span>
因此，我對我媽充滿了愧疚感：她的不幸是我?guī)淼摹?/span>
她每次都喜歡幫我把牛奶都蓋子打開，然后盯著我把最后一滴牛奶喝進嘴里。
喝完牛奶，每次她都會往空牛奶瓶里兌點水，使勁搖晃幾下，逼著我喝下去：“牛奶很貴的，不能浪費?！?/span>
說實話牛奶兌了水的味道真不好，我一點也不想喝。
可是我怕她罵我沒良心，罵我浪費，我就強迫自己喝下去，當著她的面。
她得意地說：“你看，媽多疼你，連牛奶底子都不舍得喝，都給你喝了。你要乖乖聽話知道嗎？”
可我并不想喝。
我對她說：“媽，以后你喝一半我喝一半?！?/span>
“那不行，你現(xiàn)在是長身體的時候，只喝半瓶牛奶怎么行？媽不喝，媽喝了也不長高，浪費了?！?/span>
我頓時一陣感動：我媽對我多好，連牛奶都不舍得喝一口。
我六歲的一天早晨，我媽像往常一樣撕開牛奶瓶蓋。
我很想自己撕，這個事情一直想了好久好久。
我那天生氣地對她說：“我要撕，我要撕?！?/span>
我媽沒有停下來，而是安慰我說：“媽媽今天不知道你要撕，以后你再自己撕?！?/span>
對她的安慰我并不領(lǐng)情，氣鼓鼓地看著她。
我媽一看我不對勁，連忙說：“現(xiàn)在只剩下一點了，給你撕吧。”
說完，她把撕了一大半的牛奶瓶遞給我便其實去廚房忙別的事。
我看得出來她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我接過牛奶瓶，用力撕瓶蓋。
不知為什么瓶蓋很難撕開，我使出最大的力氣一下撕掉。
由于慣性，牛奶瓶倒在地上，潔白的牛奶頓時灑了出來，流到地板上，流了一片。
這時，我媽從廚房走出來，看到了這一幕。
她立即沖過來，撿起地上的牛奶瓶，咕咚咕咚地把剩下的半瓶牛奶喝完了。
她伸手把嘴一抹，大喊道：“我也喜歡喝牛奶，你奶奶也喜歡喝牛奶，全家就給你喝了，你要是不懂得珍惜，不知道感恩，那以后就別喝了給我喝！”
“跟著你爸這個窩囊廢，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勒緊褲腰帶給你吃好的喝好的，你倒好，不懂媽媽的辛苦。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我媽的情緒徹底失控了，罵了我整整30分鐘。我時不時地看著墻上的鐘，感覺一定是有人動過它，它實在是走得太慢了，我狠不得把它撥快一點。
我發(fā)抖地看著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強忍著淚水不敢哭。只要我哭，她就會罵得更厲害更久，甚至還會挨打。
我怕再次傷她的心。
我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雙臂抱住滿臉淚和汗的她：“媽媽，對不起，我錯了?！?/span>
3
“云靜，媽這都是為了你好啊。媽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媽不想讓你過苦日子。你要懂得感恩啊，別辜負了媽的一片苦心?！?/span>
那時的我并不懂什么是感恩，只覺得這些話像冬天里一床厚重的棉被，雖然暖和，卻壓得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只要我媽不開心，我就沒有好日子過。我在她面前越來越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什么東西惹她不高興。
印象中我媽很少有笑容，只有當我在學(xué)校拿了獎狀回家她才會有一絲笑容。
我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她也從來沒有為我的學(xué)習(xí)操心過。我每年都能拿好幾張獎狀，我媽每年都有幾次笑容。我喜歡我媽笑起來的樣子，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松弛感。
我終于感嘆我有讓我媽幸福的能力，但也僅限于我的學(xué)習(xí)。
她很節(jié)儉，用她的話來說，節(jié)儉自己是為了讓我過好日子?？晌蚁胱屗^好日子，讓她少生氣。
可是無論再怎么小心，總會有疏忽的時候。
有一次打破了一個瓷勺子，我媽扯著我的耳朵尖聲喊：“叫你好好拿你不好好拿，一把勺子好幾塊錢，你知道爸爸媽媽賺錢多辛苦多不容易嗎？摔壞了以后就沒得用了，你就用手，用手，用手！知道嗎？”
我爸聽了試圖阻止我媽：“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了，一個勺子而已，不至于這么大動肝火?！?/span>
我媽一聽，火了，直接扭頭轉(zhuǎn)向我爸：「鄭成功，你說得倒輕巧，一個勺子而已，勺子不要花錢買??？家里哪一樣?xùn)|西不是我買的。我一年到頭不舍得給自己添一件新衣服，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說摔壞就摔壞了，你倒是買新的啊。
“還叫成功呢，我看吶，你這輩子就這樣了，還成功呢。”
我媽成功地將事情轉(zhuǎn)向了對我爸的人身攻擊。最后又把我罵了半個多小時，此時此刻此地，成了我媽一個人的秀場，秀她的權(quán)威、秀她的責任感、秀她的正確性。
她的嘴巴一張一合：“你怎么毛手毛腳的，以后工作了領(lǐng)導(dǎo)不會喜歡你，更不會委你重任，因為你靠不住，你就晉升無望，就跟你爸一樣?！?/span>
“你晉升無望，一輩子只能拿微薄的薪水過苦逼的日子，像你媽我一樣。你現(xiàn)在雖然只是摔碎了一個小勺子，可是如果我不教育你，那就是我做母親的失職，別人會說你沒有家教，說你有媽生沒媽養(yǎng)?！?/span>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天天苦口婆心地教你做人做事，我很累的，我是恨鐵不成鋼?。 ?/span>
“細節(jié)見人品，摔碎勺子事情雖小，卻能反應(yīng)出你這個人做事情粗心大意。你的人生也因此而毀了。”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
我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我佩服我媽的能力，她能把我所有大大小小的錯誤都總結(jié)出一個結(jié)論：我的人生完蛋了。
我爸沒什么文化，在工廠里只能干最基礎(chǔ)的工作，數(shù)十年如一日，晉升無望。這便成了我媽數(shù)落我爸的把柄。
我爸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每天努力干好自己的工作，錢也都上交給我媽。錢雖然不多，但是他交得心甘情愿。他跟我媽一樣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條內(nèi)褲新三年舊三年。
有一次我從洗衣機里拿衣服出來晾曬，發(fā)現(xiàn)我爸的內(nèi)褲上破了許多洞，我對著陽光數(shù)了數(shù)，整整23個大大小小的洞。陽光透過內(nèi)褲上的洞，在地板上灑下數(shù)十個碎銀。
我對我爸說：“爸，你換一條內(nèi)褲吧，這都破成這樣了?！?/span>
我媽卻說：“換什么換？這松緊帶還好好的呢，至少還能穿三年，就算穿鑲金的內(nèi)褲別人也看不見。”
4
我的身體不停地往下墜，沒想到三樓越來這么高，似乎永遠也到不了地面。
還是快一點到達地面吧，這樣我就可以解脫了，我受不了耳朵里全是她的謾罵聲。
我如同一個被她操控的木偶，即使厭惡她，也不敢反抗，被迫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
……
有一次我過生日，我?guī)瑢W(xué)來家里為我慶生。我媽給我訂了一個奶油蛋糕。
我們喝著飲料，吃著蛋糕，有說有笑，好不開心。
散場的時候，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回了自己家。我媽在收拾餐桌。
桌子上有幾塊吃了一半的蛋糕，那是我同學(xué)吃過的。
我媽看著吃剩的蛋糕發(fā)愁道：“唉，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不懂得珍惜糧食，多好的蛋糕就這么浪費了?！?/span>
“我都沒舍得吃，結(jié)果她們沒吃完就走了?！?/span>
“媽，沒吃完的就扔了吧?！蔽姨嶙h道。
我媽一聽，冷笑一聲：“扔掉？云靜你可真大方。”
聽到這，我意識到自己不該說話。
“你們年輕人啊真是不懂得上一輩的苦啊，我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為了什么？還不都是為了你們能吃好喝好嗎？”
“我看你同學(xué)也不是什么好人，小小年紀就學(xué)會浪費，人品不行啊，沒有家教 ?！?/span>
我沒有接我媽的話。
“我一輩子都沒吃過幾次蛋糕。要不咱倆吃了吧？”
“不要?！蔽抑苯泳芙^。
“你知道一個蛋糕多少錢嗎？是我們兩個星期的菜錢。要不是你過生日我一輩子都不會買這么貴的東西吃?！?/span>
我頓時感到風(fēng)雨欲來的前奏。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節(jié)儉，明明我們家不是窮得吃不起蛋糕。
“既然已經(jīng)買了，那就得吃完，浪費是可恥的。”
我小聲地說：“那是別人吃過的?！?/span>
“吃過怎么了？有毒還是咋的？”
我媽說著，用叉子把吃過的部分挑出來，“你看，這樣不就好了。”
“要吃你吃吧，我剛剛已經(jīng)吃過了?！蔽页扇?/span>
“那么貴的蛋糕，我怎么舍得吃，當然是你吃啊?！?/span>
您覺得浪費您吃啊，為什么要我吃？我不理解。
當我媽把處理過的半塊蛋糕推到我跟前時，我忽然想起每次吃飯，吃到最后我媽總是逼我把菜湯喝掉，讓我別浪費。
可是我根本不喜歡喝菜湯，又油又咸，沒什么好喝，而且對身體也不好。
我說“我不想喝”，可是沒用，她直接拿起菜盆把湯倒進我的碗里，盯著我吃完。
“你覺得浪費你怎么不喝？”我生氣地問她。
“我那是不舍得才給你喝的，有油有鹽的，才有味。再說了，媽媽年紀大，新陳代謝慢，油鹽太重對身體不好?！蔽覌尳忉尩?。
這是什么邏輯，覺得浪費，自己不吃卻要我吃。油鹽重對她身體不好，對我的身體就好？
我委屈地抬起頭看著她：“媽，我真的不想吃?！?/span>
我媽暴怒：“不吃也得給我吃！這是給你買的蛋糕，你不吃誰吃？你不吃以后都不給你買了?！?/span>
“我這么節(jié)儉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恩呢？蛋糕這么好吃的東西你見我買過嗎？我舍得吃嗎？我和你爸都不過生日，全家就給你和奶奶過生日。
“你倒好，說不吃就不吃了，”我媽越說越激動，“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呐畠涸趺催@么不懂事。我一輩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我是為了什么啊？”
“我嫁給你爸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你爸那個窩囊廢，一輩子掙不了幾個錢?！?/span>
“我一件衣服穿十年都不舍得買新的，一條褲子縫縫補補都沒舍得扔。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跟你爸離婚了?！?/span>
“那你們還是離了吧，我同意了，你們最好老死不相往來，就當是為我好?！?/span>
“我不想成為阻礙你們尋找幸福的絆腳石。”
如同被壓抑的火山突然噴發(fā)，我脫口而出自己一直想說的話。
5
話一說完，緊接著就迎來我媽劈頭蓋臉地罵。
“鄭云靜，你有沒有良心？給你吃蛋糕你不領(lǐng)情也就罷了，還叫我和你爸離婚。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看，你還是不想離婚嘛。
“不是你一直說因為我才沒有跟我爸離婚的嗎？這個責任太重了，我承受不了，所以你們還是離婚吧，這樣大家都輕松?！?/span>
看著我媽氣得連臉都綠了，她抬起手，「啪」地給了我一巴掌。我始料未及。
“我讓你輕松，”我媽說著，扭頭從沙發(fā)上操起雞毛撣子就往我身上抽，“我讓你輕松！看我不打死你。擰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不知道嗎？”
雞毛撣子打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我上躥下跳地躲避著，最后逃出了家去同學(xué)家過夜。
第二天我媽扭著我的耳朵把我拎回家，看著我把剩下的蛋糕全部吃完。她說這就是我的午飯。
……
我依然不停地往下墜，仿佛地面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
6
記憶來到某天傍晚放學(xué)的時候。
天空烏云密布，雷聲隆隆，為了能在下雨之前趕回家，我騎自行車騎得飛快，一不小心，我一頭栽倒在路邊的溝里。
腿部傳來劇痛，我沒有立即爬起來，而是第一時間查看褲子有沒有破。當我看到膝蓋處破了一個銅錢大小的洞時，我心里咯噔一下：完蛋了，沒法跟我媽交代。
我忍著劇痛爬上來時，黃豆大的雨點砸在我的身上，有點疼。我咬牙把自行車拖上來時，雨水潑在我的身上，我渾身上下頓時濕了個透。
腿疼得我無法騎車，只得推著車走在雨里。雨水模糊了視線，水汽彌漫，我看不清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里走。
我忘了疼痛，大腦快速地轉(zhuǎn)動，為破了的褲子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以便我媽能少罵我十分鐘。
可是快到家了，我依然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合理的理由。
我不敢回家，不敢面對我媽的質(zhì)問和無休止的罵。
我蹲在家后面的屋檐下，紅腫的腿部鉆心地疼。我看著屋檐流下來的水，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
水泥地面因雨水日積月累的沖刷，被擊穿形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洞。每次下雨，雨水都準確無誤地滴進洞里。
我感覺自己就是這個水泥地面，我媽的責備和謾罵就像這雨水，在我的心里滴出了一個洞。
原來水滴石穿也不過如此。
天黑了，爸媽見我沒有回家，打著傘出門尋找我。他們?nèi)W(xué)校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我，看到他們返回時，手電筒在雨夜里形成一束光。
那束光最后打在我的身上，他們看到我蜷縮在屋檐下，旁邊放著一輛車頭歪了的自行車。
我爸把我背回了家，看到我紅腫的腿部，立即把我送去了附近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顯示左腿小腿骨裂。
一直沒有說話的我媽，此時抹著眼淚開了腔。我如同一只刺猬，如臨大敵般豎起渾身的硬刺，內(nèi)心顫抖地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槍林彈雨”。
“你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這褲子都摔破了那么大一個洞。我還得花錢給你買新的。你知道掙錢有多么不容易嗎？”
“還有，你摔折了腿，這又是一筆醫(yī)療費。哪哪都要花錢，可是錢從哪來呢？”
我爸提醒她：“別說了，孩子也不是不小心摔的。再說了，她腿受傷了自己也受罪啊。”
呵，我媽就是我媽，我的褲子就是比我的腿有價值。
我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掉下來，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呼吸困難，我不得不張著嘴努力呼吸。
“鄭成功，我在教育孩子，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別在這個時候當好人？”
“什么不小心？別人為什么沒有摔就她摔了？摔折了腿活該，就該讓她長長記性，看她以后還敢不敢?！?/span>
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無休止地罵我和我爸，我的心開始變涼，似乎被雨水淋了個透心涼。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我卻不敢哭出聲。
“你說你摔了也就摔了，還躲起來不回家，害得我們冒著雨出去找你。你躲得了一時，還能躲得了一世？”
“自己做錯的事情就得自己承擔，你躲起來當縮頭烏龜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回來?！?/span>
我爸再次提醒我媽：“少說兩句，別小題大做。孩子已經(jīng)知道錯了，她是怕被你罵才不敢回家?！?/span>
我爸的勸說并未起任何作用。
我繃不住哇地一聲哭了：“求你別說了，你別說了，我不是故意摔的?！?/span>
我的眼淚如窗外的雨，沒有止住的趨勢。
十幾歲的我在病房里嚎啕大哭，引來其他人圍觀注目。旁邊的護士看不下去了，說了一句：“一條褲子破了可以再買一條新的，腿折了可就不能換新的了。”
我媽懟了護士一句：“我管孩子關(guān)你屁事！”
呵呵，這就是我媽，我受不受傷并不重要，褲子破不破才重要。
無論我是摔了還是磕著了，我第一時間不是看看自己有沒有受傷，而是東西有沒有壞，如果壞了該怎么給她解釋。
7
“砰”的一聲巨響，我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不一會，我爸媽和男友急忙跑來看我。周圍圍觀的人多了起來。
我沒有摔死，只是渾身很痛，流了血，卻有一種暢快的感覺。就像一只風(fēng)箏掙脫線的束縛。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我媽抹著眼淚，“我一輩子勤儉節(jié)約地為了你，你怎么能就不知道感恩，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她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痛苦，更多的是憤怒。
呵，我就知道的。
她在我身上傾注了所有，而我卻不懂得感恩，不體諒她的辛苦和不容易。
我這一跳，讓她吃的苦受的罪全打了水漂。
我真是不孝，真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她應(yīng)該慶幸自己預(yù)言對了，可為什么要哭呢？
我閉上了沉重的眼皮。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片白光，我似乎飄了起來，看著慌亂的父母和男友。
看著醫(yī)生護士七手八腳地將我抬上救護車送往醫(yī)院。
我媽哭暈了過去。
我們靈魂互換了，我成了她，她成了我。
在一片白光里，我們回到了我小時候。
……
她打翻了牛奶，正用驚恐萬分的眼神看著我。
我一把撿起地上的半瓶牛奶，一口氣喝光，怒不可竭地朝她吼：“我也喜歡喝牛奶，你爸爸也喜歡喝牛奶，你奶奶也喜歡喝牛奶，全家就只給你買了牛奶，你卻不懂得感恩，不懂得珍惜，那以后就不要喝了。”
她委屈巴巴地想解釋什么，我卻不給她機會，并借機泄憤，不停地罵了她半個多小時。
她哭得無法停下來，一把抱住我說：“媽媽，對不起，我錯了?！?/span>
強烈的掌控感和成就感襲來，與她的恐懼感形成強烈的反差。
……
她摔壞了勺子，害怕得渾身發(fā)抖，而我卻不放過這次“教育”她的機會朝她吼：“你知道一個勺子多少錢買的嗎？摔壞了以后就別用勺子了，用手！用手！用手！”
她驚恐的眼神望著失控的我，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
明明只是摔壞一個勺子而已，我卻小題大做，上升到人品評判。
“一個勺子都拿不好，長大了還能做好工作？工作做不好領(lǐng)導(dǎo)就不會委你重任，你就晉升無望，就跟你爸一樣，窩囊費一個?！?/span>
“做事情粗心大意，我要是不教育你，就是我當母親的失職，人家會說沒家教，說你有媽生沒媽教?！?/span>
她越是小心翼翼，卻越是出錯。
……
我逼著她吃下同學(xué)吃剩的蛋糕，我卻滿意地對她說：
“這才對嘛，咱不能浪費糧食。這蛋糕可貴了，我都不舍得吃，全給你吃了，媽多疼你，你要知道感恩。這就是你的午飯了?！?/span>
她強忍著惡心，含著淚點點頭。
下午她在學(xué)校的時候沒忍住吐了出來，肚子餓得咕咕叫，放學(xué)回家也沒敢跟我說。
看著乖巧聽話的她，我的成就感陡然上升一個臺階。
……
那天下雨她騎車摔到腿，骨折了，忍著劇痛在雨中推著自行車卻不敢回家，因為褲子破了一個小洞，她沒法跟我交代。
骨折都沒讓她哭著喊疼，而我的一番話卻讓讓她哭了。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褲子都破了一個大洞，我還得花錢給你買?！?/span>
她爸爸一邊叫我少說兩句，一邊替她說情：“她是不小心摔的?！?/span>
我一聽火冒三丈：“什么不小心？別人為什么沒有摔就她摔了？摔折了腿活該，就該讓她長長記性，看她以后還敢不敢?！?/span>
我總能輕易地知道刀子扎哪讓她最疼。
聽到這句話，她徹底大聲哭了出來，明明受傷的是自己啊。
……
她上了大學(xué)，遠離家鄉(xiāng)。好不容易掙脫了我的束縛，她網(wǎng)購了一百個瓷勺子，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一個個摔爛。
摔完后她一個人狂笑，舍友慌了神，連忙叫來輔導(dǎo)員。輔導(dǎo)員怕她想不開，哄她把門打開。她打開門，笑容燦爛。
看到導(dǎo)員和舍友詫異的表情她連忙說：“我沒事，我一會就把這里打掃干凈。”
后來輔導(dǎo)員不放心，單獨帶她去了校心理咨詢室。咨詢的老師和藹可親，一番暢談之后，說她得了中度抑郁癥，給她開了藥，囑咐她按時吃藥。
8
后來她認識了一個心理學(xué)研究生，叫陸子毅。她們相愛了。
陸子毅給她買了幾百個瓷勺和她一起摔，他說：“不開心就要發(fā)泄出來，否則身體會壞掉的。摔壞幾個勺子總比壞了身體好?！?/span>
在他的照顧下，她似乎越來越好了，只是心里有個東西堵住心口。她一見到我就會莫名地害怕，仿佛一只被扼住咽喉待宰的雞。
陸子毅請吃飯，她在飯店不小心碰掉一個杯子，我明知她不是故意，卻不顧她的尊嚴，破口大罵。
從頭批到腳，從一個被子批到人品，把她批得一無是處。
她崩潰了，心想著只有死才能配得上我的評判。
于是，她真的跳樓了……
沒想到她這么的脆弱，說兩句都不行。
……
迷糊中我媽在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說：“對不起，云靜，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那樣對你?！?/span>
“你快醒來好不好？媽再也不那樣對你了?！?/span>
“云靜，我沒想到你的心理壓力這么大，對不起，真的對不起?！?/span>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爸站在一旁不停地唉聲嘆氣，愁云滿面。他什么也沒說，又似乎什么都說了。
子毅在一旁安慰著她。
我睜開眼睛，淚涌了出來。
陸子毅紅著眼喊：“云靜，你醒了?！?/span>
我媽聞言，吸一下鼻子，抬頭看著我要開始哭起來。
“你說你這孩子，好端端地干嘛非要跳樓啊。心理怎么這么脆弱呢？媽說你是為了你好，你怎么這么不知好歹?！?/span>
我虛弱地說：“我謝謝你對我好，可惜我不需要了?！?/span>
我爸示意我媽不要再說了，我媽一激動，指著我爸的鼻子罵道：“鄭成功，這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你，女兒會跳樓？我對她這么好，她怎么可能會跳樓?！?/span>
我媽發(fā)瘋似地捶打著我爸，我像看戲一樣看著我媽不顧形象地“表演”，頓時覺得我媽實在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蛟S只有心里受盡了委屈的女人，才會如此歇斯底里。
可是她不明白，這個委屈明明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受的。
我爸欲言又止，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醒來后我恍如隔世般放下了心里所有的執(zhí)念?；蛟S是男友的那句“沒事的，一個杯子而已，碎了就碎了”突然讓我釋懷了。
人生苦短，何必為難自己？放過自己才是出路。
“爸、媽，你們離婚吧。”
我說出這句話時，周圍安靜了下來。
他們停止了爭吵，驚愕地看著我：“你說什么？”
“我說你們離婚吧，放過彼此，也放過我，”我輕聲地說，“如果這就是你們以為的對我好，那我寧愿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這是我的心里話。
許久的安靜。
世界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廚房對方就是你，和你有同樣的境遇。
爸媽沒有說話。
“或許你們真的很愛我，可是這種愛讓我窒息，咱們家明明可以過得很好，可是你們總是不舍得對自己好一點，讓自己受委屈，到最后說是因為我。”
“我曾經(jīng)為這個深深地自責。愧疚感一直伴隨著我長大。我以為是我讓你們不幸福?！?/span>
我喘了一會，繼續(xù)道：“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因為我，而是你們自己讓自己不幸福，卻要我來承擔這個責任?！?/span>
“現(xiàn)在物質(zhì)條件豐富了，別虧待自己，想吃什么就買，沒必要摳摳索索，吃好喝好身體好，心情才會好，心情好了，人才會有感到幸福?！?/span>
“委屈自己，是無法讓自己開心的，更不可能讓別人開心?！?/span>
“我希望你們開開心心的?！?/span>
陸子毅緊握著我的手，我知道他贊同我說的話。
9
出院后不久，我和陸子毅結(jié)婚了。他對我很好，尊重我的意見，真正把我當成一個獨立的人。
婚禮當天主持人問我什么時候愛上新郎的。
我看著陸子毅答道：“從他說'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的時候?！?/span>
眼睛酸澀，陸子毅伸手擦掉我眼睛溢出的淚花。他的眼睛閃著星光，泛著淚花。
我知道他就是我想要的愛人，一個溫暖的人。
是他讓我明白我比東西重要，我并不非一無是處，我也值得被關(guān)心被愛。
后來我不小心摔壞東西，再也沒有像以前一樣擔驚受怕。因為他總是第一時間檢查我有沒有受傷。
我想，他就是那個救贖我的人，是他把我拉出自我否定和、自我貶低的深淵。
我爸媽最終還是離婚了。他們各自有自己的生活。
我爸退休了，每天跟著棋友下棋聊天喝茶遛鳥釣魚。我媽全國各地旅游，拍視頻發(fā)布到網(wǎng)上，成了一個小網(wǎng)紅，退休了還能掙不少錢。我看到她臉上洋溢著自信和幸福。
她隔三岔五地給我打視頻電話，聊她見過的風(fēng)景，聊不一樣的風(fēng)土人情。
每次她都興高采烈地聊很久，我靜靜地聽著，隔著屏幕，看見她高興得像個小孩。
我說：“媽，你早該這樣多好?！?/span>
她說：“誰說不是呢？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發(fā)達了，掙錢也比以前容易了，以前是真的難啊。一輩子被捆綁在婚姻里無法動彈?！?/span>
“云靜，媽真得謝謝你，要不是你，媽就沒有今天的快樂日子?！?/span>
“人開心了，財運也就來了，財運來了，幸福也來了，其他都不是事兒了?！?/span>
“人活一世，圖的就是個開心幸福。”
難得我媽想得這么通透：“媽，你能這么想就太好了。”
“哎，云靜，我什么時候有外孫呀？”我媽笑著問道。
這是，陸子毅湊過來，撫摸著我微微隆起的腹部對著屏幕說：“早著呢，八字才剛剛有一撇呢?！?/span>
我媽樂呵呵地：“子毅啊，你可要好好照顧云靜，別讓她累著。”
“媽，您就放心好了，云靜現(xiàn)在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我現(xiàn)在就是養(yǎng)豬專業(yè)戶。”
我瞪了他一眼，拍一下他的腦袋：“你說誰是豬呢？”
關(guān)掉視頻，陸子毅把耳朵貼在我的肚皮上逗肚子里的孩子。
看著他一臉幸福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養(yǎng)護專業(yè)戶好像比我還幸福。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