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香
全文共3214字
七爺在家里排行老七，上面一溜兒六個哥哥。
當(dāng)年，爹媽一直盼著能生個閨女，懷七爺?shù)臅r候，爹媽連閨女的名字都想妥了?？上?，孩子呱呱落地，還是個帶把兒的！
大概是為了彌補心頭的遺憾吧，爹媽把預(yù)先想好的閨女的名字給了七爺，白玉梅。七爺小時候，街坊們都喚他小梅。
據(jù)七爺本人講，那會兒，因為家里孩子多，吃飯都是要靠搶的。
到了飯點，爹媽將一瓦盆稀稀拉拉的面湯往桌子上一放，一群孩子立馬蜂擁而上，你推我搡哼哼唧唧的，那架勢簡直跟圈里的豬玀一樣！
年齡小、個頭矮的七爺，那時經(jīng)常吃不飽肚子。所以，他打小就瘦弱無比，有人曾開玩笑說，把他丟進高粱地里，半天都不一定能尋得出來。
在穿衣上面，七爺更是一把辛酸淚了。在十六歲之前，他是沒有穿過一件新衣裳的，一件衣裳，大哥穿小后傳給二哥，二哥穿破了傳給三哥，幾經(jīng)輾轉(zhuǎn)，等到了七爺手里，那衣裳早就補丁摞補丁了。
那個年代，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不好過，在無比艱難中，爹媽把七個孩子拉扯成人。
七爺?shù)苄制呷?，大哥二哥三哥都順利成了家，娶的媳婦都是附近幾個村子的。
四哥后來從外地領(lǐng)來了一個蠻子，老婆熱炕頭有了，也算有了個家。
六哥腿腳不好，捱到二十八歲，才好不容易跟隔壁村的一個寡婦搭伙過起了日子。
五哥這人游手好閑，不學(xué)無術(shù)，沒有媒人愿意搭理他，也沒有女方看得上他，所以被剩下了。
七爺也沒有成家。
其中的原因，一是因為窮，給幾個哥哥張羅婚事，家里早就被榨得掏不出一個銅板來了；二是因為七爺?shù)拈L相，他長著一嘴很是寒磣的豁牙。
七爺年輕時，曾在生產(chǎn)隊里負責(zé)趕馬車。一次意外，馬車翻倒，七爺重重摔在地上，牙齒恰巧磕到一塊大青石上。忍著劇痛掙扎起來，赫然發(fā)現(xiàn)地上掉落了好幾顆血糊糊的牙齒。
從此，七爺便成了豁子牙。
七爺也相了好幾回親，不張嘴，女方挑不出啥毛病，一張嘴，女方就頭搖成了撥浪鼓。于是，七爺也被剩下了。
包產(chǎn)到戶后，七爺分得了二畝多地。那時，七個兒子已經(jīng)與爹媽分家，各自單過了。
七爺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平掉上面的楊樹后，起了兩間青磚土坯的屋子，這就是他的家了。
過了不惑之年，七爺不再趕馬車給人送東西了，因為熟識牲口，他開始從事販賣牲口的行當(dāng)。
許是因為他從來不刻意壓價，給的價格公道合理，他在這一行當(dāng)里的口碑極好。
積攢了一些錢財后，七爺推倒了那兩間青磚土坯屋子，然后重蓋了三間紅磚瓦房。
順帶著，七爺還幫他五哥和爹媽另蓋了兩間瓦房。這事，引得街坊們交口稱贊，都夸七爺做事上道兒。
七爺身上令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可遠不止上面這些，現(xiàn)摘錄幾件，與諸位分享。
故事一：
七爺?shù)牡鶍尣饺牍畔≈旰?，身體每況愈下，七兄弟一番商議，最終決定，爹媽每家輪流住一個月。
住在其他幾人家里，二老一切安穩(wěn)，沒啥煩心事，唯獨在大哥家里，二老大氣不敢出，說話不敢言，儼然坐牢收監(jiān)一般。
何故？大嫂這人不待見公婆，輕則冷言冷語，重則厲聲責(zé)罵。有次，老太太早起倒尿罐子，一不小心絆倒在地，將半罐子的尿潑在了當(dāng)院子里，大嫂知道后，指著老太太就是一頓狂罵。
老太太不敢辯駁，只好默默流淚。后來這事傳到七爺?shù)亩淅?，他?dāng)即就拎著煙袋進了大哥的家門。
一見到大嫂，他直接晃著煙袋高聲呵罵她是個“潑婦”、“母老虎”。大嫂也紅了眼，拿出看家本領(lǐng)，哭天抹淚地要去尋死覓活。
七爺不吃這一套，將麻繩和農(nóng)藥往大嫂跟前一丟，冷冰冰地說了句：“不想活了對吧，自便吧！”
大嫂頓時傻了眼。在眾街坊的竊笑中，埋著頭躲進了里屋。
從那以后，她再不敢對公婆頤指氣使，雖心有不忿，可因為心里忌憚著七爺這人，也只好規(guī)行矩步，在表面上對公婆還算恭敬。
故事二：
九十年代，村里家家戶戶都養(yǎng)羊。每逢年根兒，羊肥壯起來了，價錢也上去了，偷羊賊也就來了。
有天凌晨，七爺在睡夢中聽到隔壁宋老漢家傳來動靜，細聽，像是有人在高呼著什么。
拉著燈，披衣下床，站在院子里隔墻問宋老漢發(fā)生了啥事，只聽宋老漢大喊：“有人偷羊，快來抓賊！”
村里已經(jīng)發(fā)生數(shù)起這事了，七爺素來與宋老漢交情不淺，立馬抄起抵門棍翻墻進了宋老漢家。
當(dāng)時，宋老漢正和一人扭打在一起，那人見七爺來了，出言恐嚇道：“兄弟，這事少管，小心惹事！”
七爺冷笑一聲，揮舞著抵門棍就沖了上去，門外另外兩個同伙聽見了動靜，舉著宰羊的刀跑了進來。
七爺讓宋老漢撒手退到身后，頃刻間，四人打作一團，有棍棒甩起來的風(fēng)聲，有刀子在半空中劃來劃去的寒光，看得宋老漢那叫一個頭皮發(fā)麻。
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宋老漢不敢上前，只在院子里磕磕巴巴地嚎著“快抓賊，偷羊了”。
等眾位街坊聞聲趕來時，三位賊人已被七爺打趴下兩個，還有一個被他逼到了墻角。
眾人咋咋呼呼著將三人制伏后，隨即將體力不支的七爺扶進了堂屋，借著燈光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棉衣上已滿是血污，有那伙賊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事后，村里人都夸七爺這人仗義有膽。甚至，還有媒人主動給七爺做媒，七爺直言拒絕，那時他已經(jīng)五十有余了。
故事三：
七爺六十歲那年，還干了一件令人拍手叫好的痛快事。
當(dāng)時，村民對村里的一把手趙大肚子心懷不滿，因為他做事實在不干不凈，明里暗里撈了不少村民的好處。
更令人發(fā)指的是，上面給發(fā)的小麥補助，他克扣了不少，村民上門找他理論，他竟放出了自家的狗。
于是，大伙兒一合計，便決定去鄉(xiāng)里告他。給這事牽頭的，正是七爺。
趙大肚子知曉此事后，叼著煙踱著步子進了七爺?shù)拇箝T，一見到七爺，二話不說，直接將兩條好煙拍在了桌子上。
七爺明白趙大肚子的來意，一句閑話都沒跟他講，就將煙丟出了門外。之后，指著趙大肚子的大肚子狠狠罵道：“你這肚子里的東西，該往外倒倒了?！?/p>
趙大肚子何等人也，他沒被七爺?shù)倪@話給嚇破了膽，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了，任由那兩條好煙撂在地上（后來煙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村里人誰不知道，趙大肚子在鄉(xiāng)里有人。他之所以肆無忌憚，全倚仗上面的人。
七爺這人也敢啃硬骨頭。請村里一退休老師寫了幾份趙大肚子的罪狀，然后不辭勞苦地挨家挨戶讓人摁紅手印。
后來，七爺把這幾份罪狀，先后呈在了鄉(xiāng)里一把手和縣里二把手的辦公桌子上。
幾天后，上面派人調(diào)查此事，趙大肚子慌了，聽說他是提前得了信兒，連夜開著摩托車跑的。至今，他都沒敢回家。
趙大肚子雖沒被繩之以法，但大伙兒一提及此事，都忍不住為七爺拍掌，贊他是孤膽英雄，是白家莊上骨頭最硬的漢子。
故事四：
七爺這人骨頭很硬，心腸卻是軟的。
村北顧家有位老太太，早年守寡，只有一個女兒，女兒中年離世后，老太太的晚年一直是一個人過活的。
七爺經(jīng)常會去顧老太太家?guī)椭鲞@干那，都六十來歲的人了，干起農(nóng)活來，一點兒都不惜力。
起初，村里有人嚼舌根說，七爺這是看上老太太家的東西了，想著等老太太亡故后，?受她的家財。
七爺聽了，不氣也不惱，顧自忙自己的，逢年過節(jié)，總不忘拎點東西去看望老太太。
這件事，七爺一做就是七八年，直到老太太病故。臨終，老太太拉著七爺?shù)氖终f：“老媽子也沒啥東西給你，家里那幾只羊，你牽走吧。”
七爺擺手說不要，從頭到尾，他除了吃了老太太家?guī)着鯒椬?、幾捆小蔥，喝了幾碗開水外，再沒撈到別的好處。
后來，顧老太太的本家侄子將她的全部東西拉走了。村人將此事告知七爺時，他一臉的神情自若和云淡風(fēng)輕。他并不在乎這些。
七爺活到七十一歲，罹患胰腺癌走了，走時，肚皮鼓成了小山。
出殯那天，村里人都出來為他送行了。七爺一生無兒無女，送葬那天的場面卻空前壯觀，從路祭的街口到下葬的墳地，一路上都是人。
八人抬的棺木緩緩向墳地前進時，道路兩旁，不少人淚水漣漣。
村里的一位好人，走了。算來，時間已近兩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