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唐之后,再無漢唐,但宋以后,中國永遠是中國。
今天,我們聊一聊兩宋時代女性地位和“女德”觀念的發(fā)展。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承前啟后的轉折時期,女性地位也發(fā)生了急遽的轉變。
程伊川“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驚人之語,留給后人兩宋時期婦女地位急轉直下的惡劣印象。
在這里,必須對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做一個澄清:
首先理學思想成熟很晚,幾乎到南宋末年才定型,對兩宋三百年婦女地位影響不大。
其次,理學并非針對婦女,只是被歪嘴和尚念壞了經,具體內容留到后面細講。
揆諸兩宋社會的方方面面,宋代女性的生活其實一直很自由,但伴隨中國社會發(fā)展到新的階段,面對太多的誘惑和分歧,總體處于一個矛盾中前行的尋路狀態(tài)。
一、宋朝女人本自由
唐朝有很多女性參政議政,宋朝在這方面更進一步,推出了成型的“太后垂簾聽政制度”。
長孫皇后、武則天、韋皇后以及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直到安史之亂以后的張良娣,都是在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鑒于皇后權力過重,可能威脅皇權,自肅宗以后,唐朝實際上不再立皇后??梢?,唐朝女性參政,權力斗爭激烈,往往伴隨一系列慘烈的宮廷變故。
宋朝政治生活中,皇后、皇太后參政議政的現(xiàn)象也極為普遍:宋真宗時代的劉皇后臨朝聽政達十一年之久。在她之后的曹太后、高太后都有聽政之舉。
南宋時期的吳皇后經歷高、孝、光、寧四朝,在后位長達55年,她雖然不垂簾聽政,卻每每幫助朝廷度過危機,深受后世史家好評。在她之后有光宗時的李后、寧宗時期的楊太后、理宗時期的賈妃、南宋末期的謝太后,都有干政之舉。
與唐朝不同的是,“太后參政議政”走上了正軌,成為宋王朝獨具特色的政治設計。在制度化的規(guī)范下,宋朝太后雖然參政議政但卻很少越位。
終宋朝各個時期,除極少數(shù)時段外,大部分時間里并沒有發(fā)展成外戚專權,也沒有出現(xiàn)宦官執(zhí)政的局面,而是很好的保持了皇帝、太后、朝臣三角權力體系。
太后是依靠自己女性的身份,而非依靠家族身份或父兄勢力支持而在政壇上發(fā)揮作用,這不能不說是女性獨立或地位提高的標志。
此外,北宋的皇陵中,皇后是不與皇帝合葬的。這反映了北宋后妃政治地位的提高,也是皇后政治地位因為封建禮法的承認,而在陵寢制度上的反映。
真宗皇后劉娥,首開北宋太后“垂簾聽政”先例,她的人生就是一部“灰姑娘逆襲”傳奇。在宋朝眾多皇后中間,劉娥出身最卑微,她是四川人,做童養(yǎng)媳嫁給了一個叫龔美的銀匠,兩人一起從四川到京城謀生。
龔美做銀飾,劉娥看店,她長得漂亮,又會搖撥浪鼓招徠生意,引來很多人觀看。當時還是襄王的趙桓也去看,喜不自禁,一下子墜入情網,愛上了劉娥,派人用轎子把劉娥接進府內。
趙恒的乳母認為劉氏出身寒微,勸阻趙恒,趙恒不聽,就報告了宋太宗。宋太宗命趙桓將劉娥趕出京城,趙桓主意大,瞞天過海,將劉娥安置到親信家中住著,暗中私會,偷偷摸摸過了十五年。
直到宋太宗病逝,趙桓即位,才把三十六歲的劉娥接入宮里,封為四品美人。郭皇后死后,宋真宗不顧群臣反對,立劉娥為后,當時劉娥四十四歲。
宋真宗倒也仁慈,讓劉娥與前夫結為兄妹,龔美從此改名劉美,倒成了國舅爺,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劉娥很聰慧,能幫助真宗批閱奏章,處理政事,特別是宋真宗患病后,奏章幾乎全由劉娥處理。公元1022年,五十四歲的宋真帝病逝于延慶殿,十二歲的太子趙禎即位,尊劉娥為皇太后,軍國重事由皇太后處理。
宋仁宗繼位后,宰相丁謂以為劉太后是個女子,沒有見識,沒把她放在眼里,想獨攬大權。劉太后查知丁謂的舉動,決心除掉他,先將與丁謂勾結的宦官雷允恭殺掉,接著罷了丁謂的相位,將他貶謫,開始和仁宗趙楨一起聽政決事,正式垂簾聽政。
劉太后垂簾聽政達十一年之久,說是聽政,實際上所有事情都由她說了算,史書上說“事皆決于后”。這十一年,劉娥女子當國,垂簾決事,天下大事并未因她是女流之輩而荒廢,反而處置得當,政令暢通。
公元1033 年,劉娥感覺大限已近,便穿著天子袞衣、頭戴儀天冠,在太廟行了祭祀之禮,接受群臣贈予尊號后,隨即還政于宋仁宗,實現(xiàn)了權力的順利交接。
劉娥受命于危急之間,十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地處理國事,做到了內無大憂,外無大患,又能穩(wěn)妥地交接政權,實屬難能可貴。也由此可見,宋代女性地位并非如后世想象,低三下四。
事實上,宋朝女性的地位不低于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我們可以列舉出一些指標來衡量、評判,比如女性的財產權、離婚的權利、改嫁的權利等等,這些都受到法律的保護。
首先,宋代女性有明確的財產繼承權與財產處分權。宋代家庭分家,按照當時的風俗與法律的規(guī)定,要分給女兒一部分財產,這部分財產,通常叫作“奩產”。
奩,是女子梳妝用的鏡匣,泛指精巧的小匣子。奩產即以辦嫁妝名義給予的財產,女兒所得的奩產,一般為兄弟所得的一半。富貴人家的奩產非常驚人,如理宗朝鄭太師給女兒的奩產,有“奩租五百畝、奩具一十萬貫、締姻五千貫”,比較常見的奩產應該是十畝田上下。
奩產隨出嫁的女子帶入夫家,女子隨嫁的奩產,名義上為夫妻雙方共同財產,但其實并不歸夫家所有,夫家分家析產時,奩產不可分。實際上,奩產的所有權與處分權,都歸女方掌握,以后假如夫妻離婚,或者妻子改嫁,女方有權帶走她的全部奩產。
宋人袁采觀察到:宋朝有很多已婚男子,因為不愿意以后分家時被兄弟分去財產,便以妻子的名義添置產業(yè),后來不幸去世了,妻子以這些產業(yè)是她所有為由,在改嫁時全都帶走了。
袁采的話,說明宋朝法律保護女性的財產權。也從側面證明了:宋朝女性婚姻自由,改嫁現(xiàn)象不少見,而且受到法律的保護。
宋代,離婚在法律上叫作“和離”,和離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婦女主動提出離婚的訴訟也不鮮見。
某男章元弼,是蘇東坡的超級粉絲,對蘇東坡的作品愛不釋手,結果冷落了美麗的嬌妻。本來章元弼就長得丑,已經讓妻子陳氏很不滿意,現(xiàn)在陳氏更受不了啦,便提出了離婚。對此,宋律中有大量保護婦女主訴離婚權利的條文。
宋朝的法律沒有任何壓制女性改嫁權利的條文,只是禁止居喪改嫁、強迫改嫁、背夫改嫁,這些行為在任何時代都是應該予以限制的。
宋代離婚離婚需要丈夫寫一道“放妻書”,作為法律上的憑證。這種“放妻書”有官方模本,寫得非常溫文爾雅。
夫妻好聚好散,相離不出惡聲,正是文明的表現(xiàn)。這種文明的氣息,仿佛從《清明上河圖》中撲面而來。
顯然,在文明的社會中,女性不會因為離異而受歧視。某女厲氏,原來嫁與曹秀才,但因為夫妻感情不和,所以離了婚,改嫁給一位曹姓侍郎。
大名鼎鼎的范仲淹,幼年喪父,母親改嫁長山朱氏,遂更名朱說??忌线M士,做了廣德軍司理參軍,迎母歸養(yǎng),才改回本名。后來,范仲淹訂立的《義莊規(guī)矩》規(guī)定:“嫁女支錢三十貫,再嫁二十貫;娶婦支錢二十貫,再娶不支。”對再嫁女子的資助優(yōu)于男子再娶。
事實上,兩宋時期,從士大夫家庭到百姓人家,婦女改嫁的事件俯拾皆是。宋代婦女再嫁者不是極少,而是極多,宋代對于婦女改嫁絕非愈禁愈嚴,相反倒是限制愈來愈小,越放越寬。
二、硬幣的兩面-相撲與纏足
那么,如此開放自由的社會,怎么會出現(xiàn)“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程朱理學呢?我們可以從兩個小的細節(jié)做觀察:相撲和纏足。
腦補一下宋代的女子相撲,可能讓很多人大跌眼鏡!相撲是日本的國粹,其實在中國古代也有相撲,只不過叫法不一,有稱“角抵”,也有叫“爭交”。
只有在宋代,卻正兒八經地叫相撲,而且開展得還相當熱鬧,不僅有男人參賽,更有女子加盟。在宋代女子相撲在當時堪稱京城開封的一絕,是最能吸引看客眼球的一項娛樂表演。
嘉祐年間的一個上元日,宋仁宗趙禎偕后妃到宣德門廣場,與民同樂,當時,廣場上正進行熱鬧的百戲表演,其中就有女子相撲的節(jié)目。
宋仁宗作為天子,平易近人,與民同樂,本屬尋常事,卻惹惱了司馬光。司馬光立即上了奏章《論上元婦女令相撲狀》,文中嚴厲指責仁宗貴為天子,如此輕浮成何體統(tǒng)云云。“嚴加禁約,今后婦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眾為戲”。
奏章最后,司馬光強烈要求禁止女子相撲運動。現(xiàn)代人因為司馬光砸缸名聲大,以為這奏章導致女子相撲被禁,如何改變了社會風氣云云。
其實呢,司馬光當時也不算大佬,奏章根本沒人理,大家該干嘛還干嘛。文武百官士庶民眾都認為司馬牛少見多怪,故作驚人之論,只不過仁宗皇帝脾氣好,做皇帝的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和大臣計較,沒有因此修理司馬光罷了。
至于社會風氣,一如過往,到了兩百多年后的南宋,女子相撲風行如故。據(jù)《夢粱錄》和《武林舊事》記載,南宋杭州的瓦舍勾欄內,一直都有女相撲比賽:“瓦市相撲者,乃路岐人(民間藝人)聚集一等伴侶,以圖手之資。先以女飐(即女相撲手)數(shù)對打套子,令人觀睹,然后以膂力者爭交?!?/strong>
《夢粱錄》和《武林舊事》還收錄了杭州瓦舍好幾位女相撲手的名號:“賽關索”、“囂三娘”、“黑四姐”、“韓春春”、“繡勒帛”、“錦勒帛”、“賽貌多”、“僥六娘”、“后輩僥”、“女急快”等。這些女相撲手跟男相撲手一樣,在“瓦市諸郡爭勝”,并且打響了名頭。
女子相撲無關大局,司馬光斤斤計較,纏足是宋代出現(xiàn)的真正文化恥辱,司馬光卻不置一詞。相反還有無良文人捧臭腳,蘇軾第一個站出來寫詞,大肆贊揚纏小腳的行為。讓殘?zhí)莆宕鷮m廷王府的低級趣味,走入了民間的富人和士大夫之家。
原因何在?就是市民社會商業(yè)的繁榮,固然帶來經濟上的富裕。同時也一定會帶來享樂主義的大行其道、道德淪喪、情色文化泛濫。
在極度商品化的社會里,食色性也的觀念泛濫成洪流,女性作為一個主要奢侈消費品的物化功能出現(xiàn),迎合市民社會富裕男人低級趣味的審美標準,當然會大行其道。一千年前纏小腳如此,一千年后隆胸、整容、削骨、抽脂、打玻尿酸、肉毒素······何嘗不是如此?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當奢靡之風愈演愈烈,一切行為都為了迎合市民社會的低級趣味時,文化界的思想反彈便在意料之中。
三、天理人欲致良知
程朱理學,就是在紙醉金迷、物欲橫流的大氣候下,不愿同流合污的一批思想家提出了清廉寡欲的道德訴求。
如何認識“存天理去人欲”的積極進步意義?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子畫個淡妝、衣著整潔乃人之常情,就是天理。但為了整容、隆胸、削骨、購買奢侈品牌,在超出自身消費能力的情況下,不惜以身體為代價,或是搞出“裸體貸款”之類的金融創(chuàng)新,這就是人欲,就是物欲橫流。
從這個角度看“存天理去人欲”,是不是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呢?其實,這才是思想家創(chuàng)立理學的本意。
程朱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都不歧視婦女,他們主要是為士大夫,如贊美小腳的蘇軾之流提出高標準嚴要求。希望他們有氣節(jié),能做到“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
兩宋作為中國歷史的轉折年代,一直在矛盾中前行。宋代的女德典范,是歐陽修母親“畫荻教子”,是岳飛母親刺字“盡忠報國”。兩宋三百年,也沒有一本成文的女訓書出現(xiàn)。
然而,商品經濟的繁榮發(fā)展,一方面是平民社會的發(fā)端,減輕了女性對家族、對男子的依附性,提升了女性獨立自主的地位。另一方面又是市民社會的濫觴,一切都可以作為商品交易,迎合富裕市民男子庸俗的低級趣味,女性物化的趨勢開始抬頭。
這是一體兩面的矛盾,兩宋在岔路口顧盼了三百年,最后卻一頭扎進了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