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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1 11:22 編輯：何安安
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塊石頭。不必黃山奇石，不必蘇軾的“雪浪”，隨手在河邊、在山谷撿一塊石頭，拿回來放在家里，也添得不少山水氣象。
我喜歡在夏天的夜晚出去看石頭生長。沙漠上溫暖干燥，我覺得它們在這里比在別處長得更好。也或許，活動的只是那些年輕的石頭。年輕的石頭總是比長輩們認(rèn)為適宜的要活動更多。大部分年輕石頭都有一個秘密的愿望，它們的父母從前也有過但早已遺忘。而且因為這個愿望涉及水，所以從不被提及。老石頭不贊成水，它們說：“水就像牛虻一樣討厭，從不肯在一個地方老實呆著學(xué)點兒什么?！比欢贻p石頭努力挪動，慢慢地，不被長輩發(fā)現(xiàn)，夏夜暴雨產(chǎn)生的激流可能會把它們沖到邊上或未知地帶，比如說把它們沖下山坡，沖進(jìn)一個河谷。
盡管這有點危險，但它們想要旅行，想看看世界并在新的地方安家，遠(yuǎn)離原來的家和父母的控制。盡管石頭家族的紐帶非常牢固，一些勇敢的石頭還是成功了，它們用身上的傷疤向自己的孩子證明，它們也曾去外面闖蕩過，也曾旅行了十五英尺，一段難以置信的距離。隨著年齡的增長，它們便不再夸耀這類冒險行為。
的確老石頭們變得相當(dāng)保守。它們認(rèn)為一切行動既危險又罪惡。它們在原地舒適地呆著，變胖。肥胖，事實上，是杰出的標(biāo)志。夏天的夜晚，當(dāng)年輕石頭入睡之后，年長的石頭們會轉(zhuǎn)向一個嚴(yán)肅而可怕的話題——月亮，總是被悄悄談起?！扒扑l(fā)著光在天空移動，總是在變形?！币粋€說。另一個說：“感覺到吸力了嗎，它在迫使我們跟隨?！钡谌齻€低聲說：“那是一塊發(fā)瘋的石頭?！?em>Richard Shelton《The Stones》(三書 譯)青石白蓮寄友人
/ /《蓮石》（唐）白居易 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寄將東洛去，心與物相隨。 石倚風(fēng)前樹，蓮栽月下池。 遙知安置處，預(yù)想發(fā)榮時。 領(lǐng)郡來何遠(yuǎn)，還鄉(xiāng)去已遲。 莫言千里別，歲晚有心期。/ /
時見小孩子手里握著一塊石頭，或握著幾片落葉，被媽媽牽著走在繁華的商業(yè)街上，他們并不看那些櫥窗，而是專心玩自己拾到的寶貝。在小孩子眼里，比起名表和鉆石，石頭和落葉才是奇跡。
我也喜歡撿石頭，看書的時候，手里經(jīng)常握著一塊青石：形如鵝卵， 石上繞有兩道白紋，一粗一細(xì)，一深一淺，青石透著云樣的黃褐色，石身遍布流水的紋理，也許是風(fēng)留下的足跡。把它握在手中，就像握著一部神秘的地球簡史。我對它一無所知，只知這是朋友從埃及的沙漠里撿來的石頭。
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塊石頭。不必黃山奇石，不必蘇軾的“雪浪”，隨手在河邊、在山谷撿一塊石頭，拿回來放在家里，也添得不少山水氣象。
古代藏石賞石風(fēng)靡士林，愛石成癖，為石寫詩最多的，也許當(dāng)數(shù)唐代詩人白居易。比如《雙石》《太湖石》《青石》等詩，洋洋灑灑，對著一塊石頭，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石頭之可愛，之美德，正在于沉默吧，你盡管說，石頭安靜著，坦率的目光令你忽然感到赤裸。
蓮石，這兩個字放在一起，即是蓮和石兩樣事物并置。自然萬物，彼此間有著天然的默契，比如在盆栽植物旁邊放一塊石頭，看上去就很舒服，如果放一個塑料袋或手機(jī)，感覺就不協(xié)調(diào)。石和蓮，把它們連在一起的是水。
樂天給朋友寄去“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收到這份禮物該有多驚喜，何況還附了一首詩。他的心也隨之到了東洛，并遙想朋友將如何安置蓮石，“石倚風(fēng)前樹，蓮栽月下池”。待到白蓮花開，鄰郡不遠(yuǎn)，不知我能否歸來？
青石白蓮，皆出塵之物，潔凈清冷，樂天或借以寓意“歲晚有心期”，到時還鄉(xiāng)，與朋友在東洛共度晚年，安貧樂道，自在逍遙。
清 朱耷《石頭桐子圖》望夫處，江悠悠/ /
《望夫石》（唐）王建 望夫處，江悠悠?；癁槭?，不回頭。 山頭日日風(fēng)復(fù)雨，行人歸來石應(yīng)語。/ /
人有沒有可能化為石？對于超出經(jīng)驗和認(rèn)知范圍的事，我們?nèi)绻荒茏C明，至少應(yīng)保留其可能性。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回答“不知道”，遠(yuǎn)比回答“不可能”，更有智慧，因為向未知敞開，就意味著將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
石生人、人化為石的神話學(xué)背景可以追溯至遠(yuǎn)古時期。原始初民相信大石通靈，具有生殖能力，據(jù)《淮南子·修務(wù)篇》記載，大禹之母狄得石如珠，吞之生禹，大禹的兒子啟，就是涂山氏至嵩高山下化而為石，從石中生出了啟。在中原神話中，蠶神嫘祖死后化為奶頭山，相傳其山頗靈驗，后世人常敲山前一塊大青石許愿。
望夫石的故事在民間流傳極廣，各地多有，版本不一，情節(jié)大同小異，都是夫去不歸婦人佇望日久化為山石。安徽涂山，武昌北山，桂林漓江，廣東清遠(yuǎn)，香港沙田，都有“望夫石”，前二者在上古典籍中已有記載，后三者系石形似婦人，有的似還背著孩子，因此當(dāng)?shù)乇慊孟氤鲱愃频墓适?。究竟是否系人所化，我們不得而知，畢竟有較多文字記錄的歷史也才不到三千年（史書的信念系統(tǒng)未必可靠），而涂山氏如果真的化為石，那也已經(jīng)四千多年了。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我等此生不足百年，又如何能知？漓江兩岸姿態(tài)奇異的山峰，誰敢肯定它們不是由一群史前巨獸化成？也許它們被施了魔法，也許其中有些只是入定，也許哪一天就會醒來。
古代很多詩人都寫過《望夫石》，寫的都是石頭的相思，其中王建的詩最為質(zhì)樸平實，然而又能曲盡人意?！巴蛱帲朴啤?，一啟始便使人愁，亦景亦情，江水悠悠流不斷，一日千年。
劉禹錫的《望夫石》曰：“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dāng)時初望時?！鼻叭滗仈?，都是散文，唯有最后一句是詩，即化為石的那一刻，時間停止，定格在初望時。
王建的這首，句句是詩，每個句子都能喚起我們的內(nèi)在感知，最后一句尤為點睛之筆?！靶腥藲w來石應(yīng)語”，石不是石，當(dāng)行人歸來，到那時候，石就會開口說話。
清 朱耷《魚石圖卷》（部分）無才可去補(bǔ)蒼天
/ /《題自畫石》（清）曹雪芹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 溯源應(yīng)太古，墮世又何年？ 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bǔ)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 /
好小說都是好神話。納博科夫的這句話，可以用作對《紅樓夢》的評價。曹雪芹在小說的第一回敘述創(chuàng)作緣起，開篇就引入女媧補(bǔ)天的神話。女媧氏煉石補(bǔ)天，煉成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補(bǔ)天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此石自經(jīng)鍛煉，靈性已通，遇一僧一道，從而幻形入世，是為寶玉。從寓言角度來看，《紅樓夢》的故事框架是頑石歷劫，所以也叫《石頭記》，借石頭作為敘事者，不僅富有超現(xiàn)實色彩，更具多義隱喻的性質(zhì)。
靈石崇拜普遍存在于古代不同民族的文化信仰中，古人將石頭看作力量、生命、永恒和信義的象征。不僅《紅樓夢》以靈石為敘事者，《西游記》里的主角孫悟空亦是東海神州花果山上一仙石孕育而成，而《水滸傳》的第一回便出現(xiàn)一塊青石板，所鎮(zhèn)的就是龍虎山下一百零八個魔君，即后來的一百零八位梁山好漢。
曹雪芹故意將自己的作者身份隱去，而請石頭作為敘事者，又讓其幻形入世化為故事的主人公，聰慧的讀者都能明白，靈石、寶玉、作者，實為一體。上面這首《題自畫石》便可明示，曹雪芹畫了一塊石頭，等同于他的精神寫照，并為其題詩。
愛石自不必說，對著石頭，他自然想到太古?！八菰磻?yīng)太古，墮世又何年？”大概自有天地，便有此石，墮世就是來到人間，不知是何年月?！坝兄練w完璞，無才去補(bǔ)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边@四句不是寫石，是以石自喻，寫他自己了。無才去補(bǔ)天，不是懺悔語，實乃憤激之辭，此天不是蒼天，也不是封建社會所謂的“天”，而是民族生命力延續(xù)之 “天”。
《紅樓夢》第一回的石上偈曰：“無才可去補(bǔ)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不論此偈，還是題畫詩，都能看出曹雪芹精神上的失落。而從他對社會問題的揭示，以及對生命自由的書寫來看，小說其實已具有了“補(bǔ)天”的意義。
想想我手中這塊青石，在我之前，不知它經(jīng)歷過什么，到過哪些地方，我又將攜它前往何方，如果丟掉，它會被誰拾起，或在某個角落呆著，不管怎樣，我們終將分離，各歸各的去處。
石能否化為人，人能否化為石？想象這些可能，遠(yuǎn)比草率回答更為重要。想象力就是創(chuàng)造力，如果諸相非相，萬法皆幻，那么想象在本質(zhì)上就等同于現(xiàn)實。維特根斯坦在《最后的哲學(xué)筆記》中寫道：“沒有相信奇跡的能力，不在于一個人不相信離奇之事，而在于他無法從中看到多于離奇之事的東西。相信奇跡的人則將離奇之事視作破入另一世界的門徑，視作更高存在者的探言。”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jìn) 何安安
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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