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人情檐外月》
// 文章刊登于2022年6月10日新民晚報頭條《夜光杯》 //
活久了，就有點心灰意冷，看看前輩們的回憶錄，看看從傳統(tǒng)文化中走出來的前人處事待人，給人的內(nèi)心開一扇窗，曬曬陽光，否則蒙塵已久的真菌真的要霉變生癌了。孫養(yǎng)農(nóng)是舊時代名票，爺爺孫家鼐：晚清狀元、光緒老師、當過刑部、吏部的尚書，孫家世代為官，進入民國，投資銀行、面粉廠，富家子弟孫養(yǎng)農(nóng)不僅玩票捧角，而且出錢組票房，贍養(yǎng)人老嗓啞，或者落魄的伶工，幾乎為之傾家蕩產(chǎn)，在所不辭。他在菊壇識人無數(shù)，與余叔巖最要好。經(jīng)過抗戰(zhàn)、接著國體變更，孫家迅速隕落，孫到香港坐吃山空，最后靠拉琴教戲維持生活。杜月笙走后，孟小冬得2萬美金，在香港租房度日，只有出帳，沒有進賬?？吹綄O的落魄，孟小冬忍不住提議：咱們一起寫本書吧，寫寫跟余叔巖學戲的事兒。當時的社會崇尚京劇，酒席間不懂京劇就無話可談。同為商人請客，十年前飯后請洗澡，解放前飯后請看戲，這就是時代的趣味與品位。余叔巖是響當當?shù)慕莾?，獨一無二的須生泰斗，孟小冬“自拜叔巖，則每日必至余家用功，寒暑無間，前后五年”，孟瑤在《中國戲曲史》斷言：“唯一得到衣缽真?zhèn)鞯娜恕薄?/span>書名很樸實：《談余叔巖》。孟小冬請張大千專門題寫了書名，又請人筆錄，自己口述，絮說追隨先生學藝的親身體驗，栩栩如生地再現(xiàn)先生在戲曲表演中的坐唱念打，還有先生的戲曲藝術追求和成就，最后請文字極佳的老先生將口述改寫成典雅古樸的文言文，流暢而典雅，作為書的序言，成為書之斑斕鳳頭。1953年出版，僅署名一人：孫養(yǎng)農(nóng)。序言名伶孟小冬，作者名票孫養(yǎng)農(nóng)，一時瑜亮，光彩奪目。出版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版，稿費幾十萬，孟小冬一個子兒也不要，全給了孫養(yǎng)農(nóng)。孫養(yǎng)農(nóng)的弟弟孫曜東后來感激地敘述道：孫養(yǎng)農(nóng)家道中落，要養(yǎng)家糊口。那時我已被送到白茅嶺農(nóng)場改造，也要靠孫養(yǎng)農(nóng)按月接濟，而孟小東就這么不動聲色地幫助了我們?nèi)遥@也是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梅蘭芳的事業(yè)恩人——牛秉坤，東北首富，開辦鍋粥，救濟饑民，免費施藥，救治窮人。創(chuàng)辦孤兒院，創(chuàng)辦盲人聚會所——“三皇會”，人稱牛善人。因為喜好京劇，出資創(chuàng)辦京劇喜連成科班，梅蘭芳，周信芳，馬連良都在此學戲。梅蘭芳首先被牛秉坤慧眼識英雄，原藝名“喜群”，牛秉坤請人取名梅蘭芳。天有不測風云，1917年十月革命勝利，沙皇的紙幣如同廢紙，與舊俄貿(mào)易的牛家元氣大傷。1930年長子在大連投機大豆巨虧，再加上此前軍閥混戰(zhàn)，日本人的經(jīng)濟掠奪逼迫，牛家事業(yè)急速敗落，1932年“九一八”事件后，牛秉坤徹底破產(chǎn)，他不愿歸順，做日本人的臣民，不得不拋卻養(yǎng)家活口的不動產(chǎn)，帶著家人來北京，暫住在連襟葉春善家里。梅蘭芳知道后，立刻倡導北京伶界，借北平廣德樓戲院，為牛秉坤舉辦三日義演，梅蘭芳領銜主演，還有“喜連成”戲班的大腕藝伶。義演結(jié)束后，用這筆錢替牛秉坤置辦了“陰陽二宅”——陽宅：買了北平宣武門外西河沿一所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供其養(yǎng)老；又用1500塊現(xiàn)洋，買到了段祺瑞的一具楠木棺材，即陰宅。1943年牛秉坤病歿北平，用這款棺木收殮，運回吉林北山安葬。1952年3月，為了支援抗美援朝，梅蘭芳來東北義演，演出一結(jié)束，梅蘭芳就乘坐一輛大馬車，來到吉林城北沙河子鄉(xiāng)曉光村牛家山祖塋，憑吊牛秉坤，站在墓前恭恭敬敬三鞠躬。抗美援朝結(jié)束后，梅蘭芳受《文匯報》邀約，準備口述連載《舞臺生活四十年》，為此他專門畢恭畢敬征詢牛秉坤七姨太的意見：“我要寫《舞臺生活四十年》，對老東家的功績怎么談哪?”七姨太說：“算了，他是個資本家，如果寫他，會犯錯誤的。”那個時候，隔三岔五搞政治運動，梅蘭芳說：“老東家的恩情，我這輩子、下輩子都報不完。做人要有良心，我寧可犯錯誤，也要為老東家好好寫一寫。”于是，梅蘭芳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一書中，用誠懇的語言，高度肯定了牛秉坤的功勞。中國幾千年來的農(nóng)耕社會，除非異地做官，一輩子囿于村落，生活在此熟人圈里很安全。之間的維系源于血緣親、熟人情。但明清南糧北調(diào)的激增，走運河的船工成為群體，他們沿河為家，夜夜異鄉(xiāng)，于是出現(xiàn)了江湖社會，需要異鄉(xiāng)同行的照應，但這是個陌生人社會，于是出現(xiàn)江湖義氣！以此籠絡陌生人之間的交往，抱團防御陌生社會的不確定性，報恩就成了江湖義氣的核心價值。藝人也是走四方的群體，每到一處就要拜碼頭，非常講究義氣兩字。今天大都市，多是異鄉(xiāng)人，處處江湖。人人疲于奔命，精于謀生，舍不得報恩。十年前的上海，也是演藝界，社會上流傳某名嘴一句負心話：“當年喝他一碗粥，難道今天要還他一碗魚翅嗎？”，怒懟當年落難時，對他供吃供喝且?guī)肴ψ拥拇蟾珀P棟天，當天深夜此言上網(wǎng)，吃瓜群眾大吃一驚。但做大哥的一言不發(fā)，直至今天。大哥出身于梨園世家，知道江湖規(guī)矩：君子絕交，不出惡聲。舊時代的江湖深受傳統(tǒng)士大夫影響，忠、源于廟堂儒，義、多在江湖俠，最后殊途同歸，匯于一潭。朋友之間，不談利害，舍生取義，這是孔孟之道，也是江湖之道。大儒章太炎名聯(lián)下句：“為人亦儒俠之間”。構(gòu)成了中國人特有的溫情：古道俠腸。現(xiàn)在的江湖，冷冰冰的，滿腔熱情會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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