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云山月華街，山上道士大多為山上村民，有相面之能。
21.算命
說起來慚愧，村里的兩個瞎子和一個半瞎子都不會算命。真正有損于“瞎子算命”這句俗語的威嚴(yán)。
但在一個農(nóng)村，算命的還是瞎子。別村的瞎子。一手提著一個黑不溜秋的皮包，一手拄一根拐杖，沒天沒日地一條源里游走，逢上幾個體面又想知天機的貴人，算命的瞎子就能解決好幾天的伙食。我見過那個黑包，說是皮，卻應(yīng)該是人造革的，與皮革相近，卻多少撐出了算命人的體面。
我一直糾結(jié)于為什么瞎子才去算命這一話題。父親說，沒了眼睛，也就干不了事情，可人總要吃飯，算命也就混碗飯吃。正是有了這一注解，因此也就注定算命的瞎子不可能從這一行業(yè)中刮下多少油水。而在不久之后，應(yīng)該也是改革大潮剛剛興起席卷到山村的時候，算命人一下子多了起來，而且大多是健全人。從這時起，算命也就以一個手藝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眼前。不過他們與抗戰(zhàn)電影上的算命人還有許多不同。電影上，不是手拿“半仙”招牌口中喊著“逢兇化吉、預(yù)知過去未來”，就是有模有樣地開個攤子，有竹簽，有測字，還可以看面相手相。游走在農(nóng)村的算命人，只設(shè)個地攤，擺個八卦圖一類的東西，自己坐在邊上，一副姜太公釣魚模樣。最不濟(jì)當(dāng)屬“鳥兒啄牌”的算命人，弄點糖水哄著鳥兒，也哄騙了與他們一樣的萬物靈長。
我平生算過一次命，那時應(yīng)該是小學(xué)五年級。一個偏僻山村，剛剛開始包產(chǎn)到戶。這讓天天與土地打交道卻很難去熱愛土地的人們一下子活泛起來，一時間整個村子的人臉上都掛滿了笑。我想若不是一樣高興的母親有了一個好心情，那兩塊算命錢自是舍不得花的。母親花了錢，卻讓心情越發(fā)好了起來。那個個子高挑，戴著墨鏡，留著一撮胡須的算命人，從墨鏡里翻出一雙魚眼凝視了我許久，才慢條斯理地?fù)u開紙扇，口中念道，前有遮陰樹，后有靠背山，此子命相金貴，前途不可限量啊。恭喜嫂子了。母親笑得合不攏嘴，眼睛眨都不眨就付了錢。在當(dāng)時的年代，兩塊人民幣，差不多可以買到15斤大米。只是后來，我沒能如算命人說的那樣大富大貴起來，母親覺得特別失落。但卻一直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仍舊對她的兒子抱有莫大的希望，盡管這希望隨著日子的增加正在慢慢消失，直至了無痕跡。
其實，我覺得抽簽和測字，作為算命的形式，比看面相手相要難上很多。簽有上簽，也有下簽。若是一個家庭命運都挺不錯的人卻抽到了下簽，就得費上算命人一些口舌了。其實，這才是算命人可以更多地?fù)迫″X財?shù)挠忠患總z。有災(zāi)就要破，要破就得請求方法，而方法又是一定要多付資費的。一來二往，一方求得心安，另一方財源滾滾，各得其所，只是上演了一出周瑜打黃蓋的戲文。再說測字，往往是來算命之人隨意寫上一個漢字，便不作聲，任憑算命人海闊天空地一陣亂侃，而真能侃到點子上去，便不會斷了財路。如若不然，遇上幾個道上混的，也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讓我覺得驚奇的是，這樣受辱的算命人并不多見。后來才知道，主要在于他們察言觀色的本事。一個人迎面走來，從氣色、風(fēng)度、衣著、談吐等方面都能有一個初步的了解，而算得準(zhǔn)與不準(zhǔn)，能不能敲上一兩竹杠，賺點利市，這頭一步特別重要。而若能真正準(zhǔn)確地知曉一個人的身份，就得在長期的實踐中學(xué)會閱人。
一些名山大川之中，都會有不少這樣的算命人。在休寧工作的那幾年，我也有幸結(jié)識這一群體中的一兩個。有好幾次，我讓一個相熟的齊云山道人給我算命，他卻是堅決不接這攤活。想來，他不想在一個熟悉的人面前顯露本事，又或者這些本事本來就不足為熟人所道吧。只是這樣也并不妨礙我們交流算命作為一門手藝的心得。
道人說，算命當(dāng)然是一門手藝，也可以是師傳徒，也可以無師自通。但凡能吃開口飯者，必備的資質(zhì)是首要的。算命人首先得是個聰明人，智商高，情商更要高。智商高，有助于你去準(zhǔn)確判斷，情商高，會讓你在說話的時候懂得適可而止。一句話說得人笑，一句話說得人跳。起先，一些不算有本事的算命人，采用的是多說好話，就叫油多不壞菜，千臭萬臭馬屁不臭，說好話能讓人高興，賺點小錢也就順利。道人說到此處，我又想起自己的頭回算命經(jīng)過，那個高挑的墨鏡人正是采用這樣的方式賺了母親的兩塊錢。正所謂鈔票下袋，肚里明白，你的兒子以后能不能發(fā)達(dá)，只有鬼知道，也許鬼都不知道。道人又說，真正的算命人是不會一昧說吉利話的，因為，許多人聽?wèi)T了好話，你若重復(fù)，別人不會等你講完就會拍屁股走人。說到這里，道人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余光，像一只老于世故的狐貍。你得在說好話的同時，加上一些前途難卜、任重道遠(yuǎn)、艱難困苦一類的語言。為什么要說這些話呢？我問道。道理很簡單。譬如說做生意吧，如果說，以前還有一些一夜暴富的人存在，那么現(xiàn)在這樣的人就少了。以前富起來的大都是沒有什么文化卻膽子超大的一類人，他們敢于挑戰(zhàn)道德，挑戰(zhàn)法律，鋌而走險，還有一些人鉆了政策的空子，掘了頭一桶金。然后，脖子上掛著粗粗的金鏈子，腰帶上一邊掛手機，一邊掛BB機，講話大嗓門，恨不得全世界就他一個人的聲音。那么現(xiàn)在，在商界稱雄的商賈，大抵有著一定的涵養(yǎng)和文化，他們給人的印象是優(yōu)雅，大度，特別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若是不注意，還以為是哪一級的領(lǐng)導(dǎo)來山上考察。唯一可以區(qū)分領(lǐng)導(dǎo)和商人的是，領(lǐng)導(dǎo)來了，就會有警察來，有當(dāng)?shù)氐墓賳T來，而商人來了，就算有地方的領(lǐng)導(dǎo)陪，但領(lǐng)導(dǎo)不會對他畢恭畢敬，附首貼耳。當(dāng)然，也還有一些微服私訪的，他們也來算命，也許是覺得有趣，逗我們手藝人玩一玩，在拿捏不準(zhǔn)的時候，我就會有話沒話地與他聊，聽他們與外界的電話交流。大領(lǐng)導(dǎo)一般身上不帶電話，而商人會帶著電話。雖然不是百分之百地準(zhǔn)，卻也能判斷個大概。正所謂言多必失吧，無論他們?nèi)绾窝诓厣矸?，不出十分鐘我就能搞定。道人說得眉飛色舞，我也聽得津津有味，算命這手藝，還真包涵了這么多的玄機。若不是從一個精于此道者口中得知，你我常人又怎能去真正揣摩一個人的心思？
后來的一次經(jīng)歷，讓我對算命人肅然起敬了。那是一個午后，陪著友人游山，乏累的時候隨便找了個人家坐坐，順便討要上一碗茶水。主人很熱心，閑聊幾句后，捧起一本書自顧自地看了起來。這又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翻過書名一看，差點叫出聲來。那是一本大學(xué)教材《心理學(xué)》。不用問，主人也是一個算命人。果不其然，主人說起了自己的從業(yè)經(jīng)歷，而手中的這本大學(xué)教材，正是他無往而不勝的重要法寶之一。主人說，習(xí)得易經(jīng)八卦，研熟人物心理，方能從事算命。
人是個感情動物，有生老病死，也有七情六欲，有一帆風(fēng)順，也有荊棘暗礁，算命人，在一個時刻代表冥冥之中無所不能的神力，給予一定的安慰，鼓勵前行的腳步，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就算他們的這一過程，有些裝模作樣，欺世盜名，于我，已在心中釋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