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屆全國美展雕塑作品展甲午秋于太原美術館舉行，恰逢國慶長假，來此參觀者竟需排百米長隊等候入場，日進館者大幾千人，實屬罕見。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在此碰撞，市民與藝術也在此相遇。
將木制家具與水泥構件組合，即有內(nèi)涵，將朽木與廢鐵略作處理，即有觀念。其特有的視覺認識與表現(xiàn)世界，沖擊著生態(tài)觀，改變著時空觀，潛移著審美觀，夕陽天外有孤鴻，一路鈴聲馬踏冰，予本土藝術家的頭腦風暴，恐遠過于普通市民。無此胸襟，難有此詩，加繆《哲學和小說》謂：“偉大的小說家都是哲學小說家，就是說是和主題作家對立的。”小說如此，雕塑亦然。作品但離藝術家之手，便被賦予無限寓意，思想借其而生，并非從其而來。人說傅山“來歷奇，行事奇，詩文書畫奇”，孤峰別流，特立獨行，不光奇外形，也奇內(nèi)質。
一日不讀書，胸臆無佳想，一月不讀書，耳目失精爽。學而不思者罔，思而不學者殆，學若棄置，忖量竭矣，思若凝滯，藝術亡矣。“我害怕生命成為固定的模式，接受僵化刻板的習慣，一成不變。我想從一切熟悉封閉的環(huán)境出走，生命一定還有其他的可能。日復一日的原地踏步，只會增加生命的腐爛萎縮。只有不斷出走，不斷重新出發(fā)，才能保有活潑，健康而年輕的生命力?！泵佬g史學家的蔣勛說此番話時，大概也想到了藝術家的狀況。
反傳統(tǒng)的雕塑作品，已非三維、視覺、靜態(tài)形式，而伸向聲光、動態(tài)、軟體的多維時空。使用材更是多樣，瓦楞紙可層疊頭像，廢鐵皮可制作山水，麻袋片可成型人物，而以現(xiàn)成品構架組裝者，更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妙?！俺竽笊綋]丑樹”，支離卻合理，破碎而連貫，殘缺之美也。人各一家，家各一意，各家若只以自己的理念去創(chuàng)作，便也沒有雷同、不擇材料了。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不是缺少材料，而是缺少藝術家的點石成金。朱光潛曾言：“這種作品可以是藝術的，也可以不是藝術的，正猶如同是一種頑石，這個人能把它雕成一座偉大的雕像，而另一個人卻不能使它‘成器’，分別全在性分與修養(yǎng)?！?/span>
出于好奇，免不了伸手觸摸，遂招來保安的一聲呵斥。平民化的現(xiàn)代雕塑，在于親民，在于互動，雕塑本就一種可觸的空間造型藝術，而不可觸之雕塑，可謂不是好雕塑。雕塑乃三維藝術，視之平，觸之則浮，如此透視關系，就在于自上下左右去欣賞之，這里似乎無此概念。龍應臺說：“上一百堂美學的課，不如讓孩子自己在大自然里行走一天；教一百個鐘點的建筑設計，不如讓學生去觸摸幾個古老的城市；講一百次文學寫作的技巧，不如讓寫作者在市場里頭弄臟自己的褲腳?！?/font>引申一句：上一百堂美術的課，不如讓孩子自己在美術館里行走一天。此乃天地間學問之根本，興天下之利，莫大于興學，此也學。
展場內(nèi)較之往日的稀疏寧謐，自然是擁擠喧囂不堪。有引舊呼朋等候拍照者，有驚訝不已比劃姿勢者，夾雜扶老攜幼大喊尋人者，邊走邊吃大快朵頤者，更多是疑惑主題者，不解所指者，猜測半晌，依舊不知其所以然。越發(fā)遠的差距，索性不再試圖去追，遂在抽象作品前，互相啟示，附會著“像什么”。藝術的價值，在于開拓思路，當然欣賞藝術也需修養(yǎng)，“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藝術家，他的生活就是藝術作品”，這也是朱光潛的話。
史學乃實學，美術非媚術，具象抽象，寫實寫意，藝術家之個人取向，至于觀眾，或人影水中隨，或堤遠意相隨，此即作者與讀者、作品與解讀之關系。有笑話講，赫魯曉夫罵某印象派畫家：“你吃的是人民的血汗錢，拉出來的是狗屎?！?/span>畫家反駁：“你根本不懂藝術，是外行，是美學領域的文盲?！?/span>赫禿子憤然道：“以前當我是一個工人的時候，你可以說我不懂；當我是車間主任的時候，你也可以說我不懂；但現(xiàn)在，我是蘇共中央第一書記，我就懂！”其實他還真不懂，心甘情愿地犯賤，誰對他也沒法。每個人都有知識的死角，不懂到懂，漸進過程，需多入美術館這樣的殿堂熏陶之。
雖如此，來總比不來強。倚徙于華洋之間，往來于雅俗之界，馬友友曾引用一位塞內(nèi)加爾學者的話說：“最終我們會保護的僅僅是我們所愛的東西，我們所愛的東西僅僅是我們所理解的東西，而我們所理解的東西僅僅是我們所被教的東西?！?/span>莫嫌少年懵，若干年后，其間埋下的種子，或許會在某處發(fā)芽，當中出現(xiàn)幾位藝術家。此次高水準的展事，也會留存成市民的集體記憶。
每個人都睜著眼睛，不等于每個人都在看世界，“一個人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就會看見那些不能用模式概括的東西，看見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周國平如是說。縱使睜著眼睛，所視各有不同，此即藝術之魅力，也雕塑之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