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有兩處妙玉送客“出山門”的情節(jié),她的表現很是不同,其中有什么微妙之處?本文略說一說。
第一次“送出山門”,是送賈母、寶玉、劉姥姥等人,發(fā)生在第四十一回。
那次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被賈母知道了,老太太興致很高,吃喝玩樂都給安排上了,其中一項活動就是暢游大觀園,其中一站就是妙玉所在的櫳翠庵。
在櫳翠庵停留的時間當然也不過幾盞茶的工夫,不過著實也發(fā)生了幾件事,比如劉姥姥吃了妙玉奉給賈母吃的茶,妙玉就要把那價值不菲的茶杯給扔了;黛玉說不出煮茶的水是五年前梅花上的雪水,妙玉就譏笑她是大俗人之類。
此處不表,單說大家吃過了茶要走時,妙玉的表現:
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
就是說,賈母等客人要走了,妙玉也只是禮貌性地說一兩句“這么快就走啊”“再坐一會”之類的話就送客了,然后送出山門后,轉身就把門關上了。
是不是有一種“順利完成任務”的感覺?蠻像接受上級調研的單位。
第二次“送出山門”,是送林黛玉和史湘云二人,發(fā)生在第七十六回。
那是一年中秋之夜,黛玉與湘云在凹晶館賞月聯詩,被同樣出來賞月的妙玉聽到了,邀請到櫳翠庵“歇息吃茶”,然后“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
如前所述,前一次賈母陪劉姥姥游園,黛玉和寶釵也是參加的,并且享受了特別優(yōu)待,到妙玉的屋里單品用五年前的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只不過結果不甚理想,黛玉因辨不出煮茶的水而受了譏笑,也感到了妙玉這個人實在是怪。
這種感覺應該是一直在黛玉心里,雖不能說是“記仇”,至少也是有點“疙瘩”的。不過現在黛玉卻看到妙玉“十分高興”,這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不僅很高興,妙玉還續(xù)了黛玉和湘云所聯之詩。然后是送客:
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送至門外,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
你看,這回倒是妙玉主動提醒林史兩位姑娘夜已深(天欲明)了,應該回去了,就是說,連前一回那般“留一留”也沒有,似乎不客氣得很;但是送出山門后,卻直看到她倆去遠后才掩門回房,這就又客氣得很了。
也就可見,妙玉主動送客,卻不是嫌她們待得久了,而是關照她們的身體。
為什么妙玉前后態(tài)度有如此不同呢?這與她的“檻外人”定位密切相關。
她在向寶玉“遙叩芳辰”時,署名“檻外人”,這一是她帶發(fā)修行的身份,二是她不同流俗的個性。
因了此二者,她并不喜與太多人交往,而與她交往得好的,似乎只有邢岫煙這樣“寵辱不驚、人淡如玉”的女子。總之,她不喜歡與俗人交往(當然也許要說除掉寶玉這個“檻內人”,但是寶玉自與一般的俗人不同)。
所以當賈母帶著劉姥姥等一干人不期而至時,妙玉做到禮數周到,但也不過是盡禮數而已,特別是劉姥姥的存在,恐怕早就使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了,心里巴不得他們早些走,她可以早些把特別是劉姥姥留下“臟痕”給清理掉,把“俗氣”給散掉。
盡管她相對看重寶釵與黛玉,請她們單獨吃茶,但寶釵的“距離感”和黛玉的“不知茶”的表現應該是讓她沒有感受到那種“不俗”之味的,并沒有“知己”之感。于是,就算是黛玉在其中,她也沒什么留戀的。
而寶玉盡管也在其中,且妙玉還拿自己的杯子給寶玉吃茶,還答允了寶玉為劉姥姥向她討要的待扔的杯子,表明她對寶玉還是頗有好感的,但這不足以讓她在送行時駐足;或者,為一個少年男子駐足,像什么話?
所以她即送即關了。
而這一次,黛玉和湘云是妙玉主動邀請來的。因為她聽到了她們所聯之詩,感受到了她們的“不俗”之處。這讓她非?!案吲d”。
特別是史湘云的“寒塘渡鶴影”和林黛玉的“冷月葬花魂”兩句,被妙玉目為“警句”,內心贊許得很;而同時在超絕俗世中又有明顯的“凄楚”之意,所以怕她倆“再若續(xù)時,恐后力不加”, “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自告奮勇要“歸結”此詩。
這是一種自信,又是一種認同。妙玉對自己的詩藝很有信心,而更重要的是她欣賞林史兩位的詩,不想這么好的詩最后一味地走到為出“警句”而“搜奇撿怪”上去。
于是她忍不住主動聯詩作結。效果也非常好,妙玉被林史兩位贊為“詩仙”。這當然是夸張的,但就林史兩位的性格來說,不是出乎意料地好,她們是斷不會冠以詩仙之名的。
這一聯詩,妙玉算是重新認識林黛玉了,心里應該是不會認她是個“大俗人”了。所以她主動關心兩位姑娘趕緊回去歇息,還直到她們走遠了才回房去。
我想,在目送黛玉和湘云遠去時,妙玉大概在想,她們(特別是黛玉)真是不俗之人,有不俗之才,能與她們一起談詩論道,可真高興??!充盈在她心里的,有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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