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葵花地
□李娟
之二:丑丑和賽虎
大狗丑丑一點也不丑,渾身卷毛,眼睛干凈明亮。它三個月大時被我媽收養(yǎng),帶進了荒野。每天所見無非我媽、賽虎和雞鴨鵝兔,以及日漸華盛的葵花地。因此當鵝喉羚出現(xiàn)時,它的世界受到多么強烈的震蕩——
它一路狂吠而去!經(jīng)過的秧苗無能幸免。很快,它和鵝喉羚前后追逐所攪起的煙塵向天邊騰起。鵝喉羚身形如鹿,高大瘦削、矯健敏捷,爆發(fā)力強。奔跑之勢,完全配得上“奔騰”二字。而丑丑也毫不含糊,開足了馬力緊盯不落,氣勢兇狠暴烈。唯有那時才讓人明白,狗是野物??!雖然它大部分時間總是沖人搖頭擺尾。
我媽說:“甚至有一次,它已經(jīng)追上一只小羊了!我親眼看到它和羊并行跑了一小段。然后丑丑猛撲過去,小羊被撲倒,丑丑也沒剎住腳,栽過了頭。小羊翻身再跑,就那一會兒工夫,給它跑掉了。”
——羊是小羊,體質(zhì)弱了些,可能跑不快。可那時丑丑才四五月,也是個小狗呢。
我媽到哪兒都把丑丑叫上。一個人一條狗,在空曠大地中走很遠很遠,直到很小很小。
每當我媽突然站?。骸俺蟪螅袥]有羊?!”它立刻渾身緊繃,沖出幾步,銳利四望。
丑丑不但認識了鵝喉羚,還能聽懂“羊”這個字。
而賽虎虛長幾歲,能聽懂的就更多了。有“兔子”,“雞”,“鴨鴨”等等。
問它:“兔子呢?”
立刻屁顛屁顛跑到兔子籠邊瞅一瞅。
“鴨鴨呢?”
扭頭看鴨鴨。
“雞呢?”
滿世界追雞。
我家養(yǎng)過許多狗。叫“丑丑”的其實一點也不丑,叫“笨笨”的一點也不笨;叫“呆呆”的也絕對不呆。所以一提到賽虎,我媽就非?;诤蕖敵醺陕锶∵@名?這下可好,連只貓都賽不了。
賽虎溫柔膽怯,偶爾仗勢欺人。最大的優(yōu)點是溝通能力強,最大的缺點是不經(jīng)臟。它是個白狗。
賽虎從不曾真正見過鵝喉羚,但一提起這類入侵者,也會表示忿恨(我猜丑丑平時沒事時肯定對它普及過相關(guān)知識)。它也從不曾參與過對鵝喉羚的追捕,但每當丑丑英姿颯爽投入戰(zhàn)斗,它一定會聲援。真的是“聲”援,就站在家門口沖遠方賣力地吼。吼得比丑丑還兇。完事后,比丑丑還累。
進入盛夏,鵝喉羚集體消失了。明顯感到丑丑有些寂寞。但它仍然對遠方影影綽綽的事物保持高度警惕。每當我媽問它“有沒有羊”的時候,它還是會迅速進入緊張狀態(tài)。
那時它又長高長大了不少,更加威風了,也更加勇敢。
而賽虎很快就找到了別的事做。它整天逮耗子。我們附近的田鼠洞幾乎都被它刨完了。一直刨得兩只狗爪子血淋淋的還不罷休。為什么呢?慚愧,我媽給它開的伙食太差了。
之三:蒙古包
我家的狗跟著我媽一起,在葵花地邊吃了小半年的素。丑丑最愛油麥菜,賽虎最愛胡蘿卜。它倆共同所愛是雞食,整天和雞搶得雞飛狗跳。真正是“雞飛狗跳”!但雞食有什么好吃的呢?無非是麥糠皮加玉米碴,再加點水和一和。
荒野生活,不但伙食從簡,其他一切都只得將就。然而說起來,在這片葵花地上的所有農(nóng)戶里,我家還算是最不將就的。
當初決定種地時,想到此處離阿克哈拉村還有一百多公里,來回不便,又不放心托人照管,我媽便把整個家都搬進了荒野中。包括雞和兔子,包括大狗丑丑和小狗賽虎。想到地邊有水渠,出發(fā)時她還特意添置了十只鴨子兩只鵝。結(jié)果失算了,那條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于是我們的鴨子和鵝整個夏天灰頭土臉,毫無尊嚴。
她在葵花地邊的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丑丑睡帳外,賽虎睡帳內(nèi)。一有動靜,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嚇,賽虎在室內(nèi)兇猛助威。那陣式,好像我家養(yǎng)了二十條狗。
若真有什么狀況,丑丑對直沖上去拼命,賽虎躲門后繼續(xù)助威。直到丑丑擺平了狀況,才跑出去惡狠狠地看一眼。
所謂狀況,一是發(fā)現(xiàn)了鵝喉羚,二是突然有人造訪。
來人只會是附近種地的農(nóng)人,前來商議今年用水的時間段?;蛴懻撌诜蹠r節(jié)集體雇傭蜜蜂事宜?;虬l(fā)現(xiàn)了新的病蟲害,來遞個消息,注意預防。
或是來借工具。附近所有的農(nóng)戶里,就我家各種工具最齊全,要盆有盆,要罐有罐,要鋸子有鋸子,要斧頭有斧頭。幾乎可應付一切意外情況。
別人家呢,一卷鋪蓋一只鍋。隨時準備撤。
于是到訪我們蒙古包的人,說正事之前總會嘖嘖稱嘆一番:“再打一圈圍墻,你們這日子可以過到2020年?!?br> 對了,還有人前來買雞。我媽不賣。說:“就這幾只雞,賣了就沒有了?!?br> 對方奇怪地說:“那你養(yǎng)它干嘛?”
這個問題好難。我媽支吾不能答。
總之,以上種種來客,一個星期頂多只有一撥。
這片耕地約一萬多畝,被十幾戶人家分片承包。大家守著各自的土地,彼此間散居很遠。住處大都在地底下——在地上挖個坑,蓋個頂,是所謂“地窩子”。于是,在葵花還沒有出芽的時節(jié)里,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張望,天空如蓋,大地四面舒展,空無一物。我家的蒙古包是這大地上唯一堅定的隆起。
隨著葵花一天天抽枝發(fā)葉,日漸旺壯,我們的蒙古包便在綠色作物的海洋中隨波蕩漾。直到葵花長得越發(fā)濃茂喧囂,花盤金光四射,我們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其實我家頭一年種地也住的是地窩子。我媽嫌它不方便,今年便斥巨資兩千塊錢買了這頂蒙古包。唉,我家地種得最少,災遭得最慘,日子還過得最體面。
雞窩緊挨著蒙古包,是我家第二體面的建筑——一只半人多高的蒙有鐵絲網(wǎng)的木頭籠子。兔舍次之,它們的籠子僅木條釘成,不過同樣又大又寬敞。鴨和鵝沒有籠,我媽用破爛家什圍了一小塊空地,它們就直接臥在地上過夜。它們穿著羽絨衣,不怕冷。
每天清晨,鮮艷的朝陽從地平線拱起,公雞站在雞籠頂上,莊嚴地打鳴。迷路的兔子便循著雞鳴聲從荒野深處往家趕。很快,鴨子們心有所感,也跟著大呼小叫嘎嘎不止。家的氣息越來越清晰,兔子的腳步便越來越急切。被吵醒的我媽打著哈欠跨出家門,看到兔子們安靜地臥在籠里,一個也不少,眼睛更紅了。
兔子為什么會迷路呢?我媽說,因為它個兒矮,走著走著,回頭就看不到家了。
若是賽虎的話,看不清遠處的東西,便前肢離地站起來看,高瞻遠矚。而且還能站很久。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學會直立行走。
丑丑不會站。不過也不用站,它是條威猛高大的哈薩克牧羊犬,本來就具有身高優(yōu)勢。遠方地平線上一點點小動靜都逃不過它的眼睛。
雞雖然也矮,但人家從來不迷路,荒野中閑庭信步,優(yōu)哉游哉。太陽西斜,光線微微有點變化,便準時回家。我覺得雞認路才不靠什么標志,也不靠記性,人家靠的是靈感。我從來沒見哪只雞回家之前先東張西望一番。
鴨子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走丟。整天大驚小怪的,走到哪兒嚷嚷到哪兒,你呼我應,聲勢浩大。
黃昏時分,大家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媽結(jié)束了地里的活,開始忙家里的活。她端起雞食盆走出蒙古包,雞們歡呼著哄搶上前,在她腳下擠作一團。她放穩(wěn)了雞食盆,扣上沉重的錐形鐵條罩(魯迅所謂“狗氣殺”),一邊自言自語:“養(yǎng)雞干什么?哼,老子不干什么,老子就為了看著高興!”
于是雞們便努力下蛋,以報不殺之恩。蛋煮熟了給狗們打牙祭。狗們干起保安工作來更加盡職盡責。
李娟新作“遙遠的葵花地”系列,筆會將陸續(xù)刊出,第一篇《罕有的旱年》見9月11日筆會。
——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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