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
是秋天來了,仿佛妖精的手指向天一彈,好了,晾在大太陽底下的襯衣,每一個褶皺每一個細節(jié)里都是桂花香了,在半掩的窗前喝一口水,也疑心喝下去的是一口桂花,更妙的是音樂,它們?nèi)炅?,只要一響起來,一陣陣的桂花香就變成了穿插在搖滾樂空當里的喘息聲,變成了小提琴不絕如縷的尾音,變成了一首首情歌微妙的過門……流著口水的娃娃從花園里跑過,他半張著甜膩的嘴,疑心自己的奶糖變成了桂花……是的,他還從來沒有遇見一種花,香得如此囂張,如此鋪天蓋地又如此之好。
有人折桂而行,那些花朵,是極細碎極家常的,每一朵小黃花,內(nèi)心的聲音要有多強大,才能如此氣韻悠長綿綿不斷,將整個秋天,整座城都攻陷了?而每一個香在其中的人,是多么心甘情愿地獻出自己每一秒的呼吸,收晾衣服,赴約,閑逛,進入封閉的車廂之前……都要微微地踮起腳,懸浮在這好香中。
桂花香好,好在它提醒我們,這自然界中有一種氣味,和人類,和人造完全無關,但是卻堅韌強大,如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愛情,又好又迷亂,慢慢地襲人,皮膚、內(nèi)心、骨頭,我們沒有哪里可以幸免,被它完全地占有,一舉動一呼吸,它都寸步不離又無法捉摸,當你欲罷不能,它卻又倏忽遠逝,再不回來。
這好香,于是充滿了人生感,甚至有一點傷痛——萬千落花在月夜里如子彈一樣唆唆落下,只有王維能輕描淡寫它是人閑桂花落。
而城市里的青草香,香得全世界最殘忍,因為那是被割草機割開的。午睡,在轟響中,割草機席卷過草坪和小花園,各種植物被攔腰切碎。外祖母衣襟上的青草腥味,以比夢境強烈一百倍的氣息沖進鼻子,甚至眼睛。童年的味道就這樣被凌遲處死了,綠色血液濺滿了刃口,帶著殘忍的快意深呼吸,好香。我在這樣的草地和花園邊上住著,一年年一季季目睹這血腥的綠色屠殺,不知道那些割草機所為何來,有時會有一棵草幸免,它高高然而飄零地站在一地殘茬之上,一棵草曠世孤獨,一棵草千軍萬馬,一棵草絕世幽香。
好香,秋天一到,便如約而來,如同愛情,如同赴死,在其余的季節(jié)里,我亦不焚香,不用香水,不愛玫瑰,也不讀書,因為這一花一草,其余細枝末節(jié)的零碎香,在江湖山水間,雖各有一縷氣息,卻再難以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