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典]喜仁龍

如果說在北京，有些建筑依然保留著中國皇家園林特有的浪漫氛圍，那必然是三海（南海、中海和北海）沿岸的建筑。至少25年前，我的印象是這樣的。當時我有幸在這些公園內(nèi)隨意漫步、拍照，那時它們并不對外界開放。置身其中，你會感到孤寂，舊日記憶浮現(xiàn)心頭，聆聽春天鮮花于枝頭綻放時無言的詩篇。就像在空蕩的舞臺上散步，精妙的裝飾依舊保留，而演員早已離去，歡歌笑語只剩一片靜寂。

南海迎薰亭

但這種氛圍幾已消失殆盡。景色已經(jīng)被修改、破壞，甚至消失了。自從這些專屬的游園變成公共游憩場所，布滿了為“凡夫俗子”服務(wù)的茶館和飯館之后，它們便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象，過去的光輝暗淡下去?！叭！睔v史上的這最后一個階段，可能就在努力尋找資金以保護建筑和花園中度過。如果說在這方面有所收獲，那最大的收獲就是避免損失更大的歷史和藝術(shù)價值。

這里所展示的三海園林的圖片和印象，絕大部分早于這最終的轉(zhuǎn)變，因此保留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的圖案和意蘊。我的目的不是介紹現(xiàn)在的實際情況，也不是詳細介紹歷史背景，而在于展現(xiàn)其藝術(shù)特征及美感。但由于材料太多而空間有限，這項任務(wù)我只能說完成了一部分。

這些公園最早可追溯到12世紀，當時“金人”或者說金朝統(tǒng)治著中國北方。他們的首都位于現(xiàn)在北京城的西南角附近。傳說當時挖掘了水道和一系列小湖泊，將西山腳下的泉水引到北京“皇城”。這條水道被稱為金水?！叭！北贿M一步拓寬，挖出的土堆成了小島和平臺，湖岸栽種了大量樹木，建起了漂亮的建筑，變成了游樂公園。元世祖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新的首都汗八里基本上就是當今北京所在地，這片土地屬于皇家居住區(qū)，稱為大內(nèi)。經(jīng)過進一步挖掘和植樹，三海變得更美了。

馬可·波羅在這個時期訪問過元大都。通過他我們了解到，這位偉大的蒙古皇帝擁有一座由開鑿湖泊挖掘出的泥土堆成的“山”，他在山頂為兒子搭建了一座亭子。

如今，山赫然佇立如往昔，這就是北海南部的瓊?cè)A島。自1652年在山頂建了一座漢白玉舍利塔后，現(xiàn)在人們通常稱之為白塔山。

馬可·波羅覺得這個地方非常有趣，他說這座“至少高百步，方圓約一英里”的山，“栽植著郁郁蔥蔥的常綠樹木，只要皇帝陛下聽說哪里有秀麗的樹木，無論多大多重，都要把它連根帶土挖出，用大象運送到這座山上，因此山中林木愈來愈多。由于山體常年綠色掩映，它也被稱為青山。山頂筑有一座精致的亭子，同樣通體綠色。山、樹以及種種建筑，呈現(xiàn)出令人愉悅又充滿希望的圖景”。

下文我們漫步于北海公園時，還將介紹這座“山”、山中雅致的建筑、雄渾壯麗的巖層，及其他精妙裝飾的布設(shè)的現(xiàn)狀。但現(xiàn)在我們先回到馬可·波羅提到的附近另外一個地方，它在整體上保留了更多的原始特征，這是一座高臺，上有建筑和古樹，其名稱“團城”就源于其形態(tài)。

它矗立于北海入口處一塊很小的地方，由一座漢白玉長橋——蜈蚣橋——與白塔山相連。不過，最初這也是個獨立的小島。其上有一座儀天殿，最早可能是用作僻靜的冥想或觀景地。高臺上的建筑被多次修復(fù)過，但樹木明顯更為久遠。傳說其中的刺柏早在 12 世紀就種上了。

當然也可能有點夸張，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古老的松柏標本，其斑駁粗糙的樹干和古老灰白的枝丫喚起了遙遠而暗淡的回憶。它們與中空堅固的假山形成了完美的統(tǒng)一，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比后來的園林更為深刻。

此外，高臺上的涼亭中存放著一個非常有趣卻鮮為人知的元代藝術(shù)作品。這是一個精雕細琢的玉甕，體型龐大，雕飾飛龍和波濤，在中國古代玉器中占有突出的地位。

乾隆皇帝把它放置在大理石雕座上，并題上了富有詩意的銘文。另一方面，承光殿（高臺上相對較小的建筑群中最大的那座）中雄偉的佛像并非人們平常所說的玉雕，而是由雪花石膏一樣的白石雕刻而成。其年代可能不會晚于 18 世紀上半葉。這些建筑群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兩座精致典雅的涼亭，可能建造時間更晚一些。但無論如何它們在后來都經(jīng)過了修復(fù)。雖然團城并不位于北海公園內(nèi)，但它卻以保存的藝術(shù)作品、造園要素、堅固的假山以及古老的松柏引起了人們的興趣。

可想而知，在這片廣袤之地的其他地方，也有元世祖“三?！眻@林的遺跡。但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被后起的建筑和植被所遮蔽。自 15 世紀 20 年代永樂皇帝在北京設(shè)立新都起，修葺公園的工作又如火如荼地展開。“三?！鼻『梦挥诨蕦m西墻外，成為溫暖的時候居住在圓明園的人們舒適方便的活動場所。這個地方被叫作西苑或是金海（可能因為人們可以在這里欣賞日落美景）。其中幾處作為永樂皇帝夏季的住所，因此需要進一步開鑿湖泊、栽種植物、建筑殿宇。事實上，盡管 18 世紀滿族皇帝以及后來的慈禧太后都對西苑花園和建筑進行了整修，但是湖的形態(tài)與今相差無幾。由于君主們努力以巧奪天工的精妙手法，將這處夏日住所建造成傳統(tǒng)花園樣式，“三?！焙侗Ａ粝聛淼膱@林至今仍與眾不同。也是在這個時期，產(chǎn)生了南海、中海、北海的名稱，一直沿用至今。

這片廣闊的土地分為三個區(qū)域，其中大部分都是水域（像前面講過的圓明園一樣）。

最南端的南海，幾乎呈正圓形，通過兩條運河與中海相連，運河上建有橫跨的橋梁。中海水面狹長，其形態(tài)讓人聯(lián)想到一條魚。中海與北海被前面提到的團城隔開，一座大理石長橋從這里一直延伸到西岸，這座橋名叫金鰲玉蝀橋。直到 20 世紀 20 年代末期之前，這座橋上還裝著屏風(fēng)以防止路人眺望禁苑中海。但是如今橋的兩側(cè)都可自由觀望。此外，這座橋以其精美的雕飾和長度，被譽為北京最美的橋。

南海的中心主景是瀛臺。這是一座圓形小島，通過長堤與陸地相連。長堤最狹窄的地方斷開了，缺口由一段吊橋連接。吊橋升起時，瀛臺就與陸上完全隔離。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光緒皇帝被皇太后囚禁在此兩年。義和團運動之后吊橋終日高懸，光緒皇帝那時已行將就木，生命如同寂靜湖面上暗淡的天光漸漸褪去。

多年來，光緒皇帝所擁有的唯一領(lǐng)地就是這座小島，直徑不超過三四百米。雖然空間相對較小，但仍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布設(shè)了亭樓閣宇。岸上種植了高大的喬木，一些地方堆有假山，水上建起了優(yōu)雅亭榭，這一切仿佛海上仙境、“極樂之島”——蓬萊。

現(xiàn)在中國一定沒有其他地方，能夠?qū)⑦@種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詩歌與繪畫中的意象如此充分地展現(xiàn)于建筑上。此外，由于瀛臺孤立湖上，建筑至今受破壞較少（直到 20 世紀 30 年代初，其中的一座樓閣被改成了餐廳）。如果你希望感受皇家園林的氛圍，無疑應(yīng)當關(guān)注這整片區(qū)域。

從北邊向瀛臺走來，經(jīng)過吊橋，沿著一道兩側(cè)都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椿樹的寬闊緩坡，就可以走上瀛臺。迎面是一座長而彎曲的樓，名為翔鸞閣。

在這座造型優(yōu)雅的兩層建筑中，有一個小院子，周邊環(huán)繞著一些小型但是風(fēng)格類似的建筑群，如涵元殿、香扆殿、藻韻樓，這些名字讓這里的建筑熠熠生輝。

在這個建筑群的南側(cè)，湖岸的盡頭，老樹枝丫橫斜水上，那里坐落著春明樓和湛虛樓。

其間的水中石臺上有一座迎薰亭，它孤立湖中，遠離“紅塵”，觀者視線可穿過灰霧蒙蒙的水面，直入永無止境的夢幻國度。當夜晚的霧氣輕拂南海岸邊，可以真切地聆聽到那寂靜之音。乾隆皇帝曾經(jīng)對此美景賦詩，刻在亭中石碑上。如果從這里，從瀛臺的最南端，沿湖岸向東漫步，將經(jīng)過前文提到過的春明樓，行至一處坐落在水上的精巧建筑——牣魚亭，它通過兩座長拱橋與湖岸相連。

繼續(xù)前行，道路兩側(cè)堆筑了巨大的石洞假山，營造出一種天然山林的景觀氛圍。處處層巒疊嶂，間或有一些小涼亭藏身其中，例如水虹亭和八音克諧，這是瀛臺邊兩處特別愜意的地方。

查找一下關(guān)于南海的早期記載，如《順天府志》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 可以找到瀛臺和南海北岸主園的一系列亭、樓、臺的名稱。單看這份名單勢必會覺得枯燥乏味，畢竟我們不能一一識別、再現(xiàn)出來。而且，它們與此前提到的建筑并無太大差別，雖然整體效果可能會依據(jù)周邊景致的變化而有所不同。但應(yīng)指出的是，中國人非常重視這些富有意韻的名稱，很多時候它們不僅僅是詩意的幻想或想象的產(chǎn)物，而更多是取自于古代皇家園林的類似建筑，因此應(yīng)當參考歷史和文學(xué)相關(guān)資料，去體味原語言所賦予的豐富意蘊，這種意蘊任何翻譯都無法傳達。

中海沿岸的建筑相較于南海所占面積更廣，但未能像前文提到的瀛臺中的建筑一樣保存良好。其原因在于，中海的大部分區(qū)域，尤其是西岸，先后被慈禧太后和袁世凱總統(tǒng)改造了。他們都曾住在這里（袁世凱總統(tǒng)一直住到 1913 年），甚至在寢殿旁設(shè)立了辦公建筑。但是，近期的這些改造很難稱得上建筑藝術(shù)，即便放在不那么美的環(huán)境中，也會顯得突兀。另外，這些為慈禧太后而建的小型宮殿多多少少模仿了往昔的頤和園。數(shù)座大殿及長廊環(huán)繞著一片矩形場地，整個建筑群最令人驚訝的可能就是其名稱了：懷仁堂。這個名字頗具諷刺意味，因為那極其殘忍的諭旨就是在這里下達的，當侄兒光緒帝被囚禁在瀛臺受苦受難時，懷仁堂卻是慈禧最喜愛的地方。1908 年 11 月，“老佛爺”就是在這里結(jié)束了她多事的一生。

所有建筑都雕梁畫棟，門窗精工細作。庭院也有獨特的飾物，如裝飾性的假山、雕花石座、甕、日晷等，還有成排的刺柏，它們?nèi)彳浀闹l像羽毛一樣輕撫著地面。但整體給人的感覺卻是循規(guī)蹈矩，這表明，即使是皇太后及其謀臣也不都對西方的影響視而不見。（據(jù)此不遠，慈禧就建有一座仿歐式的殿宇，在這里接見外國公使的太太們。在她看來，她們很愛多管閑事，問這問那，因此不能讓她們進入那些小殿堂。）但除卻慈禧下令建造的這些新殿堂，中海仍然存在著許多舊時的亭閣，它們與周邊環(huán)境更為和諧。

其中一些掩映在茂盛的林木中，如兩座相連的圓亭——風(fēng)亭和月榭；其他建筑沿水渠設(shè)置，形成一個大卍字圖案，因此稱為萬字廊。

這里的亭臺樓閣通過開敞的走廊相互聯(lián)系，在曲水岸邊行走步移景異，對面花園中牡丹和白芍藥仍在盛開。

水邊還有一座兩層樓，名字很有詩意：聽鴻樓、純一齋。山間有一座帶有開放陽臺的兩層樓，名為愛翠樓，是為喜愛清新綠蔭的人而建；還有一座小亭子供人安靜地休息，名為靜憩軒。這位熱愛藝術(shù)的太后喜愛中海不難理解，她常常在宮女的陪伴下住在這里。聽當時當差人說，二月十二日（即春分時）會在這里慶祝花與樹的生日，迎接春天的到來。

屆時，太后及其隨從會將黃色和紅色的絲綢系在花莖上——這樣的儀式必然為那些喜繪典雅高貴之花的畫家提供令人著迷的主題。只要花圃得到定期照看，滿懷回憶徜徉其中，定能想象自己看到了花木扶疏間那鮮艷華麗的絲袍，聽到了女人們的歡聲笑語混雜著黃鸝的低聲呢喃。

受權(quán)刊發(fā)，圖文選自《西洋鏡·中國園林與18世紀歐洲園林的中國風(fēng)》，[瑞典]喜仁龍著，趙省偉主編，陳昕 / 邱麗媛譯，北京日報出版社 | 書是生活 2021年12月。注釋略去。

繼續(xù)沿中海西岸漫步，很快就會看到一座大型宮殿，坐落在林木掩映的寬闊大理石平臺上。這就是紫光閣，通常被譯為“雄偉的紫色宮殿”，類似于通常將紫禁城譯為“禁入的紫色之城”。這個“紫”字并不指紫色，而是指象征皇帝的紫微星，即北極星。詳細描述這座建筑將離題太遠，但它也許是北京最美、保存最好的正殿之一。自 17 世紀末以來，它幾乎不可更改。

就是在這個大殿中，西方各國使節(jié)第一次“集體”受到中國皇帝的接見（1873 年 6 月），并得到了提交國書的機會。

湖對岸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林木，其中有一座較大的宮殿，宮殿四周的圍墻很獨特，旁邊還有一個欄桿圍繞的平臺，沿著寬闊的臺階可以登上去。這就是萬善殿，是自明朝嘉靖年間（1522—1566 年）就存在的寺廟建筑，清代初期得到修復(fù)。

據(jù)說，最初建造萬善殿是為了祭拜大熊座，盡管布置得像佛堂一樣，還有相應(yīng)的圖像、家具和裝飾，保存之良好極為罕見。不僅是清朝皇帝，數(shù)位民國領(lǐng)導(dǎo)人也都盡心盡力地修繕這座大殿。這里還常常作為佛教徒及學(xué)者們會面的場所。大殿后面有一座較小的圓形建筑，看上去它的真實功能是遮蔽內(nèi)部巨大的佛塔。其后的平臺是觀賞中海蓊郁湖岸的最佳場所，岸邊林木在如鏡般的湖面上留下倒影，使人產(chǎn)生置身于繁華都市中心地帶的娛樂園的感覺。

水云榭離這片宮殿很近，差不多扔塊石頭的距離，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從陸地走過去了。這是一座平面呈十字形的小建筑，矗立在略為寬廣的石臺上。

水云榭頂部大面積的涂漆閃閃發(fā)光，像陽光下鍍金的羽翼，但柱身的紅漆和梁上的裝飾紋樣隨著歲月的流逝，已經(jīng)磨損、淡化。曾經(jīng)連接陸地與水榭平臺的橋也早已腐朽?，F(xiàn)在，唯一到訪這座獨立建筑的生物只有銀灰色的蒼鷺，它們單腿立在石臺邊緣，一動不動，陷入沉思當中。從前，毋庸置疑皇帝也曾在這里靜思，也許他們思考的主要是那些大問題，如生命的本源、自然取之不盡的自我更新的力量，以道家語言表述于亭中的碑文：太液秋風(fēng)。

在熟悉道家哲學(xué)的皇帝的腦海中，究竟想到了什么樣的圖景而用這幾個字來表達，似乎還存有疑問。但無論如何，它們象征著中國人與自然的親近，代表萬事萬物的起源（太液）；在這片藝術(shù)與自然達到完美統(tǒng)一的土地上，似乎這些文字的含義也得到了進一步擴展。當水榭周圍的古柳舞起枝條，水中的倒影優(yōu)雅地晃動，流淌出來的不僅僅是語言，還有音樂——構(gòu)成一首光音悅動的贊美詩。中海的這片區(qū)域傳統(tǒng)上被稱為“燕京八景”之一。

如今，三海中最廣為人知、最受歡迎的可能是北海。近二十年來，這里向公眾開放，收取適度的入園費，因此具有了部分公共園林的特征。越來越多舊時的避暑別院和亭閣殿宇被改為茶館和餐廳，對于保存這些建筑的原貌毫無益處。

之前提到過，連接北海和中海的河道上橫跨一座大理石長橋，它的名字——金鰲玉蝀橋——可使人產(chǎn)生漫步于仙境的感覺。橋的東端是我們已經(jīng)講過的團城。從這里可以看到有另一座石橋——蜈蚣橋——通向北面的白塔山和瓊?cè)A島。

如果詳盡地描繪這座大島豐富多彩的自然風(fēng)光，同時講一講點綴其中的所有建筑，需要一整章的篇幅。這里我們只對其中最美的部分進行描述。

從南邊走近這座橋，映入眼簾的就是這座島，巖石層層升起，上面有門、樓閣、殿宇和塔，這些都屬于永安寺。

借助寬闊的臺階，可以依次走近這些建筑。臺階可以穩(wěn)固建筑，使其層層抬高，從而增強整體的隆重感。在山頂最高處，有一座高聳的白塔，因為它是印度風(fēng)格的建筑，所以通常被稱為“舍利塔”，像一個具有裝飾性木塞、細長的瓶頸以及鼓脹的瓶腹的巨型瓶子。因為它位置突出，顏色潔白，四面八方都能看到，因此俗名白塔。

在西邊斜坡的幾株古樹前，有一些小型的、帶有些許圣潔色彩的殿堂，如悅心殿、慶霄樓，晴朗的冬日，乾隆皇帝在這里觀看人們在冰封的湖上滑冰。繼續(xù)沿著高高低低的路面向西，會路過幾處掩映在灰白古樹和瑰麗假山間的小建筑，其名字多多少少表達出所處的優(yōu)雅環(huán)境及其浪漫特質(zhì)——一房山、蟠青室、琳光殿，以及臨近湖岸的甘露殿，這些小巧精致的建筑展現(xiàn)了著名的建筑類型。

其名稱以及在崎嶇環(huán)境中的不同位置，賦予每個建筑與眾不同的特點。

沿湖岸向北，會經(jīng)過一座大型建筑，其木制匾額上的梵語仍然保留著，這就是閱古樓，又稱三希堂。繼續(xù)向前，就來到了分涼閣，這座亭子位于高臺上，外形像座塔。

這就是島北岸兩層長廊的最西端。

這條長廊名為游廊，因為它是建在水上帶有欄桿的石臺上，使游人感到仿佛一直通向巨輪甲板。上面涂的溫暖的大紅色調(diào)在中國發(fā)展得近乎完美，與橫梁和廊頂上的藍色、綠色、白色以及金色相得益彰，與灰藍色的湖面形成鮮明對比，為其后的島嶼提供了雄渾壯麗的背景。

這座建筑極為喜慶，而且能充分發(fā)揮其連接開放水面和背后山坡的功能。但自從這光彩奪目、色彩絢麗的大廳向公眾開放，提供平淡乏味的茶水，其壯麗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游廊同時也連接了其后的建筑。其中最有名的是遠帆閣和碧照樓，臺階從這里向下，通往突起的碼頭。這些樓閣背后有一個名為湖聽風(fēng)月的小戲臺，立于水上以增加氣氛。游廊東端的樓閣名為倚晴樓，與上文提到的游廊西端的分涼閣相呼應(yīng)。

在北坡，我們前面已經(jīng)講過的部分后面，有幾處別致的小亭閣、古跡以及匾額題詞。其中最大的一個名為漪瀾堂，距離湖岸特別近，以至于水面波濤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在更高處，堆疊的假山石洞之間，會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個小亭子，其表面向內(nèi)彎曲，叫作延南薰亭。還有兩座更小的開放式亭子，分別是小昆邱亭和見春亭。

前者是指幾乎成為傳說的昆侖山，后者意思是沉醉在美妙的春日。然而，這個區(qū)域中最夢幻別致的部分并非建筑本身，而是那些假山石洞，以及稀奇的古物承露盤。它包括一個雕飾著飛龍與祥云的石柱，作為一個“神仙”雕像的支撐基座，它將一個巨大的青銅碗雙手舉過頭頂。

這處古跡的靈感明顯來源于漢武帝，他讓仆人整夜站在門外，將碗舉過頭頂以收集天上的甘露，天子飲用以求得長生不老。乾隆皇帝根本不支持道家，也不相信長生不老藥，但他還是選擇了這個雕塑來暗指漢代以來的道教傳統(tǒng)，從而加強公園的氛圍。

另一個佇立在這里（東邊更遠的地方）的古跡是乾隆皇帝立的傳統(tǒng)形式的高大石碑。它放置在欄桿圍繞的平臺上，可通過一段土臺階走上去。臺階前有兩個雕刻石龍的巨大石缸，里面的水“永遠不會干也不會滿溢”。

碑的正面雕鑿了四個大字：瓊島春陰。石碑兩側(cè)的文字與皇帝到訪相關(guān)，碑的背面是關(guān)于艮岳的頌詞，宋代“艮岳移來石岌峨，千秋遺跡感懷多。倚巖松翠龍鱗蔚，入牖篁新鳳尾娑”。如果這些記錄屬實，說明有關(guān)這些巨大而復(fù)雜的山石的工作早在宋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并賦予其極盡夢幻的自然風(fēng)光。這片土地如畫的設(shè)計方式，及其鮮明的光影對比，為后來依據(jù)傳統(tǒng)原則用亭廊、平臺、樹木構(gòu)建藝術(shù)作品奠定了基礎(chǔ)。

離開瓊?cè)A島之前（順便說一下，這座島足可研究多日），我們暫時將流連于游廊的目光向北轉(zhuǎn)至北海彼岸。那里有五座開放式的重檐樓閣，矗立在探入湖中的石臺上。

當你欣賞黃藍琉璃屋頂下紅色梁柱在湖上的倒影，仿佛看到這些樓閣張開了羽翼一樣的屋頂，在水上盤旋。光與影消融了實際的輪廓，留下一個如同印象派繪畫般晃動的影像。

而且，其名字“五龍亭”表明，這座建筑不僅是一排開敞的亭子，其彎曲的線條，通過其突出于水面的位置得以強化，呈現(xiàn)出一條游龍的形態(tài)。即便如此，還是要發(fā)揮想象才能在水中晃動的倒影中看出龍的輪廓。

湖岸以外有一些大型宗教建筑，其中部分始建于康熙年間，我們將略過不提。然而，寺廟東邊這片人跡罕至的地方卻不能漏掉，這里是靜心齋。直到最近，這個地方才向公眾開放，因此比北海的其他地方保留得更為完好。

這里還有一些洛可可式的矯揉過飾的遺跡，明顯是老太后住過的地方。裝飾環(huán)境幾乎完好無損，建筑與植物也保存良好，只是池塘中及原本流經(jīng)假山亭臺間的水已經(jīng)干涸了?！拿}搏已經(jīng)停止，但外形尚未衰敗消亡。

在這里，“老佛爺”可以脫下她作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正式禮服，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最愛的書法和繪畫中，但她在這方面并未取得多大成就。這里有沁泉廊、枕巒廊、疊翠樓，還有其他幾座詩意的亭閣和兩層的樓，用于舉辦各式各樣的藝術(shù)活動。這些建筑依山就勢而建，中空而凹凸的石塊散布于青藤遍布的地上，自然就會給人留下生動別致、景美如畫的印象。

似乎是為了在這里營造崎嶇自然的山景，山頂上隨處可見具有亮麗寬闊屋頂?shù)木山ㄖ?，山腳下是蜿蜒曲折的流水，上面橫跨一座石橋和一座竹枝做的步行橋。

總而言之，這里包括了很多自古以來就在中式園林中存在的元素，并以冷靜的藝術(shù)眼光，實現(xiàn)這些元素的相互平衡，以達到整體效果。無論從藝術(shù)還是歷史的角度看，都是極有趣味的。

沿北海北岸向東行走（回到南邊入口處），在東北角會路過一片很大的圍墻環(huán)繞的地方，這就是蠶壇。這里有兩個寬闊的平臺，位于古老的桑樹樹蔭下。還有一些帶有祭祀色彩的建筑，這些都是為了祭奠養(yǎng)蠶始祖嫘祖，她是軒轅帝的妻子，據(jù)說生活在公元前 2600 年左右。

雖然沒有史料證明絲綢早在這時就在中國起源，但中國人的確一直將養(yǎng)蠶繅絲作為古老的全國性的家庭工業(yè)，作為農(nóng)業(yè)的補充。因此，皇后要農(nóng)歷三月（即陽歷 5 月）一個吉日中舉辦一年一度的蠶神祭祀慶典，就像同一季節(jié)皇帝在先農(nóng)壇進行祭祀一樣。祭祀在親蠶殿舉行，這里供奉著嫘祖的牌位。

當這個儀式按照遠古禮制舉行完畢，皇后在身著華麗絲袍的宮女的伴隨下走向采桑臺?；屎笈c公主們拿著籃子，按照等級采摘一定數(shù)量的桑葉。北京皇宮中的儀式達到了藝術(shù)的頂峰。如果我們相信現(xiàn)在的線索，那么先蠶壇的儀式就是北京皇宮中舉辦的最莊重典雅的活動之一。皇后本人樂于保持傳統(tǒng)，她曾經(jīng)命令宮女日夜觀察桑蠶的活動，保證它們不會缺少桑葉吃。

祭祀臺和儀式的樂隊演奏臺這兩個大平臺由于近半個世紀都沒有用過，現(xiàn)在已是雜草叢生。親蠶殿前的池塘是曾經(jīng)用來清洗蠶繭的地方，現(xiàn)在也早已干涸。但建筑和周邊樹木得到了特殊照料，因此相對來說保存良好。時至今日，這里仍然給人一種祭祀圣林的感覺。那些古老的蠶桑樹像圣殿外的守衛(wèi)，盡管比昔日矮小。在桑樹深色的葉子間隙，可以瞥見紅色基調(diào)的建筑和熠熠生輝的藍色殿頂，似乎反射出曾經(jīng)在這里發(fā)生的豐富多彩的儀式。

關(guān)于“三海”周邊的園林和建筑，可以寫的還有很多，但省略掉也許也算不上重大損失。因為沒有任何描述——無論多么完整，任何建筑古跡都無以表達這片土地上，什么是最重要的、最使人著迷并在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這不單純?nèi)Q于單個元素，而更在于整體，在于精心布局與自然環(huán)境的協(xié)調(diào)，在于氛圍自身——令人想起過往，現(xiàn)在都歸于平靜，那些在歲月演替中展開的悲慘命運和燦爛儀式，都被時間平復(fù)，消逝于世界的陰影中，在那里一切都達成和解。

那些有權(quán)沿中海和北海岸邊靜靜散步的人，在初夏陽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定會有這樣的回憶——平滑如鏡的水面，展露新芽的樹木，浮光與花香無形的震顫。無論何時回想起來，這些場景都會重新在腦海中浮現(xiàn)。幾百年來這里展現(xiàn)了無數(shù)美景，當目光被平靜水邊的柳枝垂簾與搖擺的蘆葦之間開闊的景象所迷住，回憶中的景色就會發(fā)生變化。遠處的湖對岸，銀灰色的蒼鷺滑過淺水；晴空中，鴿尾木管發(fā)出悅耳的哨音。

一個小小的平底船在淺水處劃過——慢慢地，慢慢地，仿佛和著這片靜默之所記憶流逝的綿延而冗長的節(jié)奏。如今在這里，夢境比我們周圍乏味的現(xiàn)實更加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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