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梨花雪白桃花紅的季節(jié)。趁著清明節(jié)假期,我又非常自覺地去叨擾小薇。
她說,來吧,我買了明天下午開心麻花的票,咱倆去看演出。
坐上北上的火車。夜幕開始從四面八方降臨了。周圍的人都在打盹,我獨(dú)自一人看著窗外。我一直認(rèn)為一出家門,旅行就開始了。
風(fēng)景在路上。
提前去探望了母親和爺爺奶奶。我一直覺得,只要是一起給他們送錢,我母親肯定搶不過我爺爺。我爺爺在世的時候,就最喜歡大鈔,現(xiàn)在我三姑一買,就是面值8888億的冥幣。我爺爺見了,肯定笑得三角眼都能瞇成一條縫。其實(shí),我平時想起他們的時候,從來不覺得他們離開了,仿佛依然在老院子的老屋里,爺爺奶奶一左一右地坐著聊天、拌嘴,而我母親在這樣的春日,也肯定會拿起電話機(jī),聲音很大的對我喊:清明節(jié)是上墳的日子,你可別到家里來。打完電話,似乎了卻了一樁心事,放心地去看看院子里的香椿芽長多大了,要不要順著梯子上房把靠近房頂?shù)南愦荒垩筷聛?,找個時間給我送去。此刻,院墻外的玉蘭花已經(jīng)謝了,西府海棠、垂絲海棠和我爸爸最喜歡的日本海棠正開得如火如荼,千歲果的花也羞答答地綻放出一代芳華,我爺爺最喜歡的木瓜,粉紅色的小花正在吐蕊。仰頭,核桃樹萌發(fā)出了嫩芽,柿子樹的葉子也猶抱琵琶半遮面地探出頭來,一群鴿子呼啦啦地從青天上飛過,像清澈水中倏忽而去的游魚。站在大門口東望,雪白的梨花、粉紅的桃花、金黃的油菜花和粉白淡紫的二月蘭,與開到荼靡的碧桃與櫻花勾肩搭背,呼朋引伴。這樣美麗的春天,是屬于我爺爺奶奶和母親的。
和父親、二姑、三姑去悼念他們,而不是去掃墓。因?yàn)楝F(xiàn)在已經(jīng)無墓可掃了。入土為安已經(jīng)是一種奢望,全村過世的人都擠在一個房子里,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就是他們曾經(jīng)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據(jù)。大家都早就不再哭哭啼啼了,而是安靜地?zé)龓讖埣堝X,告訴他們,我們來看你們了。再燃三炷香,裊裊香煙,是此世與彼世連通的道路嗎?其實(shí),不僅僅是我們來看他們,也是讓他們看看我們——這些他們在塵世的牽掛。我們也是他們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據(jù)——我們也很好,他們也可以在下一年里放心地去做他們喜歡做的事兒去了。
去看我妹妹時,正是中午,且還沒有到清明節(jié),所以墓園里除了幾棵開得正盛的碧桃,就是我了。我蹲下來,第一次這么安靜地、從容地和她說說話,聊聊天。一別二十年,你依然是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而我已蒼老如斯,你是否還能在人群中一眼認(rèn)出我?我干脆坐下來,和你聊一聊這些年來的變化,孩子的,父母的,還有我的。這些,是不是你最想知道的?不知道你和母親是否已經(jīng)重逢,是否經(jīng)常在一起,是否也會聊起我。
我只當(dāng)你們沒有離開我的世界,也的確真的沒有離開。不過就是出門走得遠(yuǎn)了點(diǎn)兒,電話也無法打通而已。
天氣陰沉,要下雨的樣子。父親說,清明節(jié)不但是緬懷節(jié),也是感恩節(jié)。感恩祖先,感恩前輩。我看著父親,說,我更希望以后不是去墓地里緬懷與感恩,而是現(xiàn)在對你更好。
好像看望過爺爺奶奶母親妹妹,就可以身輕如燕地放飛自我了,所以,我背起背包就出發(fā),似乎,這也應(yīng)該是他們所樂見的吧。
我的快樂,一向都是他們的快樂。
在這樣的春日出發(fā),是一件無比美好的事兒。我已經(jīng)可以想象一路迷人的春光了。
下雨了,是微雨燕雙飛的微雨,不知道和杜牧的那一場清明雨是不是同一場。看著梨花桃花與油菜花,我今天才明白,杜牧的杏花村,不是開滿杏花的村子,是酒。
是杏花釀的酒嗎?會不會只一口,就會令人淚流滿面?
從聊城到北京,列車在華北平原上飛馳。萬里平疇,返青的麥苗正將儲存了一個冬天的綠釋放出來,并在春光里不停地發(fā)酵,成為這個春天最醉人的背景。于是,在這個背景上,村莊出現(xiàn)了,村莊里的碧桃從院墻里探出頭來,驚艷了時光。一片片金黃的油菜花,一片片粉紅的桃花,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就排著隊,依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不知道春風(fēng)是如何撫摸那一棵棵柳樹的,何以它們的腰肢那么柔軟?我不知道斜飛的雨絲是如何親吻楊樹的,何以它們的色澤那么明艷?那一只高飛的鳥兒,一定是春之弦的一個音符,而火車,就是撥動春之弦的那只大手,隨著火車的飛馳,一首春之奏鳴曲就在華北平原上演奏開來。
我望著窗外,微笑著傾聽。隨著火車的晃動,手邊的背包一下子倒在我手上,我費(fèi)勁地把它扶起,立好。這里面,也裝著一個春天。
我知道當(dāng)我打開這個包的時候,春天就會在小薇面前開花。里面,是我?guī)Ыo她的東西,是我認(rèn)為最好吃的,而她自己又未必去買的———六塊軟糯沙甜的榴蓮薯,六個酥脆蜜甜的博洋9號甜瓜,六斤口味不同的草莓,五斤酸酸甜甜味道濃郁的草莓番茄,一包油炸花生米,兩個榆錢窩窩,一鍋紅棗黃米飯,還有豬豬老師煮熟后送給我的十個笨雞蛋——這是她母親親自養(yǎng)的雞下的蛋。除了草莓必須得單獨(dú)提著,其他都放在了雙肩包里。背上,就好像背了一座小山。
不,這是一個春天。背包里的春天。
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到北京了,兩個小時后我就可以在小薇面前將這個春天打開了。此刻,火車正滿載著一車春光,在夜色里向著北京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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