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帝國與阿拉伯帝國對吐蕃的聯(lián)合絞殺
范西園
貞元元年（785年）四月，一個緋紅袍、銀魚袋的宦官率領使團離開了長安，踏上了前往黑衣大食結(jié)盟親好的旅程。
這位宦官名叫楊良瑤，他作為大唐使者，一路南下廣州，組織起了一支船隊，他們出珠海口，繞過海南島，順著海岸線一路向南，沿著今越南東海岸南行，過軍突弄山(今越南南端的昆侖山島)，南行經(jīng)過海硤(今新加坡海峽)，海硤北岸為邏越(即暹羅，今柬埔寨國)，南岸為佛逝國(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巨港)，路過天竺(今印度、巴基斯坦等國一帶)、師子國(今斯里蘭卡)，最后到達大食國的弗刺利河(今幼發(fā)拉底河)，換乘小船北行至末羅國(今伊拉克巴士拉)，再向西北陸行千里，便可達到茂門王(穆罕默德)所在的都城——縛達城(今伊拉克首都巴格達)。
聽說，那里是一座繁華綺麗堪與長安城媲美的大都市，住著大食帝國的哈里發(fā)。
這是一次海上絲綢之路的完美記錄，是中國官方船隊第一次遠到西亞的阿拉伯世界。
楊良瑤的海上出使路線，也獲得了同期稍后的波斯地理學家的印證?！兜览锇顕尽返淖髡咭帘尽ず鸂栠_茲比赫(820-912)有從波斯灣到廣州口岸的反向道路的記載。他描述了當時中國的幾個港口：占婆(栓府)至唐朝的第一個港口安南(魯金，即今河內(nèi))，陸路、海路皆為一百波斯“里”(長度等于陸地馬行一小時，水行順風船行一小時)。在安南，有中國石頭、中國絲綢，并且出產(chǎn)稻米。
而楊良瑤出使大食的背后，則是大唐朝廷為了解決宿敵——吐蕃帝國，而布下的一盤外交棋局。至于這盤外交棋局最終發(fā)揮效果，那要等到幾年之后了。如今唐廷要做的，就是沉住氣，然后耐心地等待。
吐蕃一直都是大唐在西方的勁敵。安史之亂時，吐蕃趁亂攻占了大唐的隴右、河西之地，屢次侵犯關(guān)中，甚至還在代宗時期打進了長安，致使代宗倉皇出奔，丟盡了顏面。所以大唐在吐蕃邊境設置了鳳翔、涇原等幾大軍鎮(zhèn)，專門設置防秋兵防御吐蕃。唐德宗李適繼位之后，為了集中精力搞他的削藩大業(yè)，便確定了“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對外與吐蕃結(jié)好，專心對付內(nèi)部的敵人。涇原之變發(fā)生后，唐廷在奉天面對著朱泚的圍困走投無路，不得不向吐蕃求援。而吐蕃的條件，就是唐廷割讓安西、北庭之地，作為吐蕃幫助平叛的酬勞。
安西、北庭，是大唐在西域的疆土，盛唐時大唐的疆域一直延伸到咸海附近?？墒侨缃?，大唐本土與安西疆域相連的河西走廊已經(jīng)被吐蕃占據(jù)，安西已經(jīng)成了大唐在西域的一塊“飛地”。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已經(jīng)在二十多年前就把他們的主力部隊調(diào)回大唐本土平叛，如今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兵力，在吐蕃的蠶食下苦苦支撐，甚至已經(jīng)與唐廷斷絕了聯(lián)系。割讓安西、北庭，將剩余部隊調(diào)回關(guān)中，也就成了唐廷迫于無奈的選擇。
只是，吐蕃按照約定出兵，卻并沒有按照他們的承諾，認認真真地去打朱泚叛軍，而是一直在與朱泚政權(quán)不清不楚地悄悄聯(lián)絡，暗地里勾勾搭搭。最后，唐廷只能靠著關(guān)東調(diào)回的神策軍，以及各路朔方兵馬的支持，才算是平定了朱泚之亂。
請神容易送神難，吐蕃軍已經(jīng)進軍到了關(guān)中，再讓他們回去可就難了。按照吐蕃軍的說法，他們按照約定出兵了，也與朱泚叛軍有了交鋒，這時叛軍既然平定，那大唐也該兌現(xiàn)承諾，把安西、北庭之地讓給吐蕃了吧！
這雖然說辭雖然蠻橫，可吐蕃實力強大，唐廷不得不給幾分面子。況且安西、北庭兩個都護府幾年未通音訊，說不定早就已經(jīng)垮了。還不如給吐蕃一個面子，召回安西、北庭的唐軍，讓唐蕃之間繼續(xù)保持邊界的和平。
但在這時，擔任宰相不久的李泌提出了反對。
“安西、北庭之人生性驍勇剽悍。該地控制著西域五十七國，還有十姓突厥各部，他們的存在，還可以分散吐蕃的兵勢，使吐蕃不能合兵一處而向東侵犯，怎么能輕易地讓給他們！更何況，這安西、北庭，勢孤力單，地處遙遠，卻盡忠竭力，為國家堅守邊疆接二十年，實在令人哀傷憐憫?，F(xiàn)在，忽然遺棄了他們，將他們交給吐蕃，他們內(nèi)心必定深深地怨恨大唐，這難道不是在逼著他們以后隨從吐蕃前來侵擾，像報私仇一樣進攻大唐了！”李泌分析道。
年輕時的李泌
往日吐蕃有意觀望，不肯進軍，暗中與朱泚都有往來，還大規(guī)模地劫掠了武功地區(qū)。對于大唐來說，他們哪里能稱得上什么功勞！
皇帝最終聽取了李泌的意見，不再將安西、北庭二鎮(zhèn)交給吐蕃。
安西、北庭算是保住了，而從此之后，吐蕃與大唐重新交惡，大唐的外患問題重新凸顯了出來。
當然，唐廷已經(jīng)為此采取了布局策略。多年以后，我們可以知道，這套外交方略的總結(jié)是：北和回紇，南通云南，西結(jié)大食、天竺，從四個方向一起切斷吐蕃的外交路徑，形成一個“吐蕃包圍網(wǎng)”。
世界局勢
這是盛唐時代的政治家才擁有的手筆。成長在亂世中的唐廷君臣，已經(jīng)不再具有這樣把眼光放在整個世界諸國的能力了。只有出生于盛唐的謀略家，以天地作帷幔，萬里疆域為棋局，才會策劃出如此宏大的一場外交計劃。
開元年間，唐廷也曾籌劃過一次針對吐蕃的戰(zhàn)略封鎖，他們聯(lián)合了大食、天竺、蔥嶺諸國，一起對吐蕃與突騎施的聯(lián)盟進行了絞殺。只是最終功虧一簣，步步為營的外交戰(zhàn)，因為石堡城的失陷與爭奪，演變成了青海、赤嶺一線的血腥拉鋸戰(zhàn)。最后，短視的執(zhí)政者楊國忠再外交上搞得一塌糊涂，最終讓南詔成為了吐蕃的盟友，一再讓大唐的遠征軍折戟沉沙。
如今，唐廷要重新開始，再度建立起世界各國對抗吐蕃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回紇人，是唐德宗李適一生的痛。當年回紇牟羽可汗率軍南下，協(xié)助代宗平定安史之亂，身為皇太子的李適曾經(jīng)在牟羽可汗面前飽受屈辱，身邊幾位近臣全都命喪回紇人之手。這口氣，皇帝怎么也咽不下去。最后還是在李泌的勸說之下，李適方才同意回紇合骨咄祿可汗在稱臣于唐廷。
南詔，也是帝國的傷心地。天寶年間，十萬唐軍在此全軍覆沒，此后南詔一直在吐蕃的支持下，對大唐的西南疆土展開咄咄逼人的攻勢。但是，南詔雖然與吐蕃結(jié)盟，卻不是鐵板一塊，仍然有文章可做。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將其爭取到大唐的身邊。
至于天竺各國，如今還是一盤散沙，略微施以懷柔，也同樣能夠聯(lián)合。
問題就在于遙遠的大食帝國。大食人在開元年間曾經(jīng)是唐廷的盟友，兩國聯(lián)手遏制吐蕃。只是天寶年間，兩國交惡，緊接著便是高仙芝的安西軍被黑衣大食擊敗于怛羅斯，此后安史之亂爆發(fā)，河西走廊被吐蕃切斷，兩國于是斷了聯(lián)系。如今，不管是商人還是官府，都已經(jīng)無法通過絲綢之路前往遙遠的西方了。要派人重新出使大食，談何容易？
辦法只剩下一個，那便是從海上聯(lián)絡。楊良瑤出使大食，只是大唐與大食之間外交聯(lián)絡的前站。若是楊良瑤的出使不成功，也會有另外的渠道進一步與大食相聯(lián)系。
那么，楊良瑤的出使究竟成功了嗎？這個問題，史料上并沒有回答，但是，在楊良瑤墓中出土的墓志上給出了答案。據(jù)楊良瑤的《神道碑》云：“以貞元元年(785)四月，賜緋魚袋，充聘國使于黑衣大食，備判官、內(nèi)慊，受國信詔書，奉命遂行，屆乎南海，舍陸登舟。遐邇無憚險之容，懔然有必濟之色；義激左右，忠感鬼神。公于是剪發(fā)祭波，指日誓眾，遂得陽侯斂浪，屏翳調(diào)風，掛帆凌汗漫之空，舉棹乘顥淼之氣，黑夜在神燈表路，白晝乃仙獸前驅(qū)，星霜再周，經(jīng)過萬國，播皇風于異俗，被聲教于無垠?！弊罱K“德返如期，成命不墜”。這一段碑文，其實就是壓縮版的“楊良瑤行記”。貞元四年(788)六月，轉(zhuǎn)中大夫，七月封弘農(nóng)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推測楊良瑤回國應該在他獲得晉升封賞之前半年，則其出使時間應該是785—787年之間，符合“星霜再周”的說法。
可見，楊良瑤此行，是大獲成功。
楊良瑤的出使，有著與西漢張騫同樣的目的。貞元十四年(798)，大食遣使者含嵯、烏雞、沙北三人出使唐朝，德宗皆拜中郎將封號，“賚遣之”，給了豐厚的賞賜遣歸。
根據(jù)《新唐書·大食傳》記載，黑衣大食“貞元時，與吐蕃相攻，吐蕃歲西師，故鮮盜邊”。德宗貞元年之后，大食開始與吐蕃連番開展軍事對抗，最終大大緩解了唐朝邊境的壓力。大食在中亞的將領們開始向吐蕃發(fā)起戰(zhàn)爭，與大唐東西兩邊，遙相呼應。吐蕃帝國終于陷入了多線作戰(zhàn)的困境。
說是“拳打大食，腳踢大唐，北擊回鶻，南辱天竺”，其實不過是一場四面困頓的外交失敗。
唐廷擁有的，是一個重新結(jié)成的聯(lián)盟，除了遠方威脅吐蕃后翼的大食、天竺，從漠北到川西，由南到北形成了上萬里的戰(zhàn)線。而向來與唐廷為敵的南詔也緩和了與大唐的關(guān)系，幫助唐軍修復川西防線。迫于大唐與回鶻的聯(lián)盟，吐蕃放棄了之前奪占的鹽州和夏州，隨后大唐在鹽州筑城，與吐蕃展開激戰(zhàn)，最終守住了這一道屏障。
唐朝與吐蕃之間的戰(zhàn)爭持續(xù)百年，不過最終，還是唐朝笑到了最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