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殤
□朱慧娟
我到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大黃的情形。
那時候,它才剛剛到我媽家沒有多長時間,還小小的,大家都喊它“阿黃”。
那是五六年前,放假回家,剛到我們家院子西墻(我們家院子大門朝南,我們一般都走西邊一條路),就聽見家里傳來“汪汪汪”的小狗的叫聲,當(dāng)時不敢相信,但細(xì)細(xì)一聽,對,的確是狗叫聲。僅管聲音奶聲奶氣的,但是特別急促,一聲接著一聲,帶著點氣勢。我有點奇怪,家里怎么有狗叫聲?自我記事起都沒養(yǎng)過狗。
拐過墻頭就看見從大門沖了出來一只黃色的小狗,一蹦一蹦地對著我和女兒一個勁兒叫。小身子毛茸茸的,特別是兩只前腿往前一縱一縱的,盡管個不大,但是氣勢上是一點不帶輸?shù)?,看它那副不依不饒的勁兒,還挺厲害的。女兒看它像個肉嘟嘟的毛球兒,想去摸摸它。誰知道它叫得更響了,還豎起耳朵,呲著牙往前一撲,大有一種再上前就要咬人的架勢,倒把女兒嚇得一哆嗦,趕緊往后退。我又氣又樂,這小東西還蠻橫的,來自己的家倒被它攔住了。
院里傳來媽媽的聲音:“阿黃,又誰來了?你招呼得這么厲害?”小狗還是站在原地,一邊轉(zhuǎn)頭沖著門里面搖尾巴,一邊回頭盯著我們,一臉的戒備。那意思是沒有搞明白我們的來路,絕不放行。
一見是我們,媽媽眼睛一亮,高興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兩只手直拍,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了:“哎呦,俺乖乖來了!乖乖來了?!币话驯鹋畠?,又激動地拉著我的手不停地摩挲??粗鴭寢尭吲d得手足無措,都近乎哽咽了,我的心里酸酸的,不禁有些悲涼,我們兄妹幾個都在外工作,平時很少回家,每一次回到家爸爸媽媽都激動得手舞足蹈,像個過節(jié)的小孩。
這時小狗顯然是對眼前的陣勢突變有些不解,眨巴著黑豆子似的眼睛,歪著頭看著我們。
我指著小狗問:“這是?”
“瞧我怎么把它忘了?這是咱家剛抱的小狗?!眿寢寴妨耍鞍ⅫS!這是咱們家老三,可不能叫喚,怎么連自家人都不認(rèn)識了?”
說來也怪,小狗不知是聽懂了媽媽的話,還是從我們的親密動作中看懂了什么,就躲到媽媽的身后,不時偷偷伸著頭瞅我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你一看它,它就把臉轉(zhuǎn)過去。
調(diào)皮的女兒彎下腰來逗他:“喲,你不是挺兇的嗎,怎么還不好意思呢?”
我怕狗咬她,就趕緊拉她,媽媽擺擺手說:“沒事兒,這狗認(rèn)人,別看對外人兇,對自家人親著呢。你姐那歡歡(我外甥)都把它捏著脖子提溜起來,疼得它吱哇亂叫都不帶張口的。只要他們一來,都沒過西墻根兒它就蹦蹦跳跳的迎接去了?!?/span>
果然,一頓飯不到,那小狗就和我們混熟了,我和媽媽在院子里做飯,它就高興得歡蹦亂跳,亮起四個胖乎乎的小爪子追著女兒滿院子盡情撒歡,一縱一縱的愈發(fā)顯得毛茸茸的。跑累了它就圍著我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嗅嗅聞聞,有的時候還歪著頭看看,那圓溜溜的眼睛看起來煞是可愛。
看見我們做飯,一會兒過來蹭蹭這個的腳兒,一會兒舔舔那個的鞋。媽媽笑著拍著它的頭說:“乖,餓了?去玩一會兒,飯一會就好?!卑职中χf:“你看你媽養(yǎng)狗,像不像養(yǎng)個小孩兒?”
這話讓我心理一震:怪不得這么熟悉?這話不就是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對我們講的?那時候家里條件不好,好餓,沒到開飯的時候就像小燕兒一樣趴在廚房門口,眼巴巴等飯吃,媽媽也會像剛才一樣,用圍裙擦擦濕漉漉的手,輕輕摸著我們的頭,要是手沾滿面就會親親我們的額頭,笑瞇瞇的說:“小饞貓兒,乖,再玩一會,飯就好了?!?/span>
仿佛就是在轉(zhuǎn)眼之間,小院還是那個小院,廚房還是那個廚房,但是曾經(jīng)牽著媽媽的衣角撒嬌的小饞貓們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而以前那滿頭青絲的爸爸媽媽卻已經(jīng)是兩鬢斑白,曾經(jīng)麻利的手腳也顯得遲緩了。
看著大黃我的心里略有所動,以前盡管我們兄妹幾個看見別人家的小狗眼睛都挪不開了,爸爸從來都是堅決拒絕,那種絲毫不帶商量的眼神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那么反對我養(yǎng)狗,現(xiàn)在究竟是怎么同意的?
爸爸也許是看出了我的疑問:是不是好奇這么多年我為什么不愿意養(yǎng)狗?”
“為啥?”
“你奶活著的時候老說,家里有屬狗一般不喂狗,怕它死了對屬狗的人不好,你媽就是屬狗的?!?/span>
“現(xiàn)在怎么養(yǎng)了?”
爸爸笑笑:“這是村西頭你玉叔的大狗下的一窩,養(yǎng)不了要扔,你媽心疼,說再咋也是條命,別再講老理兒了,就給抱回來的。再說這一大片人也都搬走了,到處清音清著(方言,寂靜凄清的意思),我們也孤寂的慌,養(yǎng)個狗是個耳朵,全當(dāng)是個伴兒。”
我的心里突然一酸:隨著我們兄妹幾個像鳥一樣離開家,奶奶也離開了人世,以前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現(xiàn)在只剩下爸爸媽媽兩個就像孤零零的老家雀,守在冷冷清清的老院里,眼巴巴的盼著我們回家。小狗的出現(xiàn)無疑給這個小院帶來了生機,也緩解了他們孤獨寂寞的心。這一點上我們是應(yīng)該好好感謝阿黃。
也許是小狗知道骨肉親,短暫兩天,阿黃已經(jīng)和我們打得火熱,每天就是樂顛顛的跟在女兒后邊,就像個線團(tuán)子一樣,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等到我們走的時候,小黃同學(xué)一直屁顛屁顛跟在后邊,好幾次趕它回家都沒有成功,就這么把我們送到村子西頭等車??粗↑S那歪著頭看著我們,再看看年邁的父母,不知怎么的我的心理酸酸的,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有不舍,有牽掛,有傷感……
阿黃在媽媽的精心喂養(yǎng)下,慢慢長大。要說這小黃還真是挺省心的,自從有了它,院子里的雞鴨鵝都各就各位,再也不敢隨便亂跑亂鉆屋子了,我曾經(jīng)親眼見識過。那是才有四五個月的時候,阿黃追著院子里亂跑的雞子,還別說,耀武揚威的大公雞被他趕得屁滾尿流,一下子滑了一下,滑倒在地上,嚇得咯咯直叫。看著大公雞瑟瑟發(fā)抖的狼狽樣子,我們都哈哈大笑,女兒笑得捂著肚子叫疼。一向嚴(yán)肅的爸爸也忍俊不禁,趕緊拉架:“好了好了,你個小不點兒,看把你能的,愣把個公雞嚇成了母雞叫。”就這他還不依不饒,作勢往前一撲,嚇得大公雞一溜煙的跑回窩里了。
我都看呆了:“奇了怪了,大黃才有它一半大,那公雞整天像個霸王一樣,家里的鵝都怕它,怎么就能怕這個小不點兒?”
媽媽說:“這狗別看小,賊精。剛來時候,大公雞欺負(fù)他,叨得它嗷嗷叫。沒過多長時間它就敢和大公雞斗了,還專咬雞腿兒,嚇的那雞霸王見了它就跑,再不敢往屋里鉆了?!?/span>
大黃顧家,不像別的狗那樣四處亂跑,即便是在院子外邊溜達(dá)一下,爸爸媽媽喊一聲,它就立馬回來,守在大門口看門,雞鴨在它的監(jiān)督之下,都老老實實待在門口,不敢進(jìn)院子搗亂了。還有那只貓,也被它趕得再不敢進(jìn)屋偷嘴了。
漸漸的,小黃已經(jīng)長成一條威風(fēng)凜凜的大狗了,將近三十斤,都到我的腰的位置了,一身的黃毛像綢緞似的,在太陽下越發(fā)光亮柔順,四條腿又細(xì)又長,跑起路來那叫一個虎虎生風(fēng)。
每次回家,吃完飯,坐在院子里聊天,大黃就蹲在我媽的腳下,門口一有動靜,它就騰的一下子起來,跑到門口對著外邊叫,要是門口過個人,離很遠(yuǎn),它就“汪汪汪”把人送多遠(yuǎn),嚇得一般人輕易都不敢從我們家門前過。無論有多冷,晚上它都不在窩里睡,下雨下雪都不進(jìn)屋,就在大門里邊趴著,哪兒但凡有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一陣叫喚?,F(xiàn)在村子里都知道咱家養(yǎng)了個厲害的狗。
大黃對外兇著呢,可是對待家里人,那叫一個溫順,叫一個親人。
家里小孩多,每一次擺弄他的時候都沒輕沒重,不是拽毛,就是擰耳朵,侄子膽子最大,居然敢掰它的牙,爸媽年紀(jì)大了,又是一不小心踩著它嗷嗷叫喚,要是換成別的狗,或者是換成外人,早就下口咬人了??伤恳淮味继鄣谬b牙咧嘴的,但是從來沒有張過口,就連大聲叫喚都沒有。
最讓我感動的是它對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是那么親,即便像我一年回不去幾次,可大黃見了我就激動得搖頭擺尾,和我寸步不離的,跟著我們那叫一個親。媽媽笑著說,這就是見了娘家的狗都親。事實證明,媽媽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兒,在我和阿黃的關(guān)系中,是娘家的狗見了我更親。
每次我們無論隔多長時間回家,只要是一到西墻,或者是咳嗽一聲它準(zhǔn)跑出來迎接我。開始我以為是爸媽告訴它的,可媽媽說不是的,只要是家里的人,它都能分清腳步聲和說話聲。
大黃的迎接那叫一個熱情,像箭一樣的竄出來,一看見我們高興得瘋了一樣,圍著我們跑啊,跳啊,然后就是直接把兩只前爪撲到我們的身上來,頭直往懷里拱,嘴里還嗚嗚地叫著,激動得不行。嚇得后邊趕過來的媽媽一個勁喊,老四老四,趕緊下來,嚇著你姐。
說句實在的,嚇著倒不至于,但是她那二三十斤的體重的確是有點把人撲倒的架勢,那熱情,簡直比火還熱烈。搞得女兒每次快到姥姥家的時候就激動,不由自主的胳臂抱在胸前,又緊張又期待的問,大黃呢?
我對大黃的稱呼改變很是意外,摸它的頭開玩笑,行呀你,這地位見長呀,我都成了你姐了。媽,這啥情況?
媽媽樂了,這狗通人性,自從有了他看家護(hù)院的,我和你爸別提有多省心了,連門都不用鎖.左鄰右舍都說我多養(yǎng)個孩子。
的確,我們這地方比較亂,小偷小摸的比較多,爸爸媽媽年紀(jì)又比較大了,我們兄妹一直比較擔(dān)心。但自從養(yǎng)了它,家里家外的東西再也沒有丟過,用媽媽的話說,晚上睡覺都安心了。
每一次見我,媽媽都在訴說大黃的懂事省心,爸爸則開玩笑說,大黃現(xiàn)在是咱家的總司令了,就是咱這兒狗不能上戶口,否則你媽準(zhǔn)給辦一個。
“對,那名字就叫朱老四?!?/span>
“那必須的?!?/span>
“哈哈哈……”
我們都樂了。
爸爸媽媽越發(fā)的離不開他了,做好了飯,第一件事媽媽就是喊,老四吃飯,爸爸給它盛好了飯還吹吹,神情那叫一個關(guān)切,仿佛大黃真是他們最小的孩子。一眼看不見,他們就會找,大黃呢,儼然它才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可也有不好的地方,有了它,爸爸媽媽再也不愿意出門了,擔(dān)心大黃在家吃不好,別餓瘦了。
有次媽媽正做飯突然昏迷,被送進(jìn)醫(yī)院,搶救過來之后第一句沒有問自己的病情,反而說:“你……你們吃飯沒,都來了,狗……”
世事無常,被當(dāng)成孩子寵著的老四有一天會被狠狠揍了一頓。
那是正值秋收,爸爸媽媽去地里收玉米,讓大黃看家。誰知道,還沒到家,就碰上村西頭的蓮英大娘來告狀,說她從我們后邊的公路上過,大黃就追出來咬她。爸媽一看,她手上果然有咬傷的牙印,僅管蓮英大娘在村子里偷偷摸摸,名聲也不太好,但是家里的狗無緣無故出來咬人,不是瘋了就是想作怪,一定要狠狠打上一頓。果然,剛拐過彎,就看見大黃呲牙,對著身后蓮英大娘叫喚。果然是它,闖了這么大的禍還叫,一向暴躁的爸爸的火氣上來,拿起跟木棍就狠狠打過去,大黃一看不妙趕緊跑,可不知怎么的,以前反應(yīng)敏捷的它這一次居然慢了一步,也許它是壓根沒有意識到爸爸會打它。木棍還是一下子砸在了它的腿上,只見它瘸著腿,嗚嗚嗚夾著尾巴跑回屋里去了,爸爸追到屋子里,結(jié)結(jié)實實的把它堵在屋子里打了一頓,疼得媽媽在外邊直拍門。聽見狗叫的不成樣子,隔壁的三奶奶來敲門,氣得拼命攔住爸爸??粗徲⒋竽锎舐暫爸?,做人得有良心,啞巴畜生也不能欺負(fù)。
蓮英大娘不知怎么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低下頭轉(zhuǎn)身走了。
看到這兒,媽媽就覺得蹊蹺,長這么大兇是兇了點,但是從來沒有咬過人,再說以前闖禍就是揍它,一轉(zhuǎn)臉?biāo)褪裁炊纪耍移べ嚹樣诌^來磨來蹭去,今天這是這么了?
爸爸看到自己下手這么重也是有點后悔,但是更讓后悔的是三奶奶的一番話,原來這事情還就真怪不得大黃,是蓮英大娘看見我們家沒有人,就掂個麻皮口袋來偷我們家曬在門口的玉米,大黃就汪汪叫喚,想趕他走,誰知道她不但不走,還在接著裝,這下大黃不愿意了,就直接去咬她的口袋,想往外拖,她就突然拿著棍對著大黃的腰就是一棍,狗叫得那個慘,當(dāng)時就倒地下了,就那還爬起來咬她的褂子,估計是,她又想去打狗頭,才被咬的。三奶奶看著不下場了,才從院子里出來,指著狗身上,要不你看看狗腰上是不是中了多大一塊?
大黃一下子跑出門來,一瘸一拐的栽在門口的草垛里,就把頭貼在地上,哀嚎著,再一看嘴都出血了,再一看它的眼睛里都是淚水。媽媽知道它這是受委屈了。
爸爸媽媽更加難受了,爸爸當(dāng)時抱著狗眼圈都紅了,嘆口氣說,你個傻狗,就不知道躲一下,以后難過得好幾天看著狗,不吃不喝地瘦了一大圈,都沒有緩過勁來,媽媽更是好長時間都沒緩過勁來,從來沒有紅過臉的她第一次和蓮英大娘理論了一番。
大黃的情感豐富,有的時候你都感覺它根本就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個心思細(xì)膩的小女生。受了委屈就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任誰喊至多回你一個白眼,高興了就歡蹦亂跳,那眼睛咕嚕咕嚕轉(zhuǎn),后來朋友送給我一個捷克羅素犬,叫熊貓,當(dāng)時工作忙,再加上那狗實在是活潑,太鬧騰,也沒有時間陪它,就把它送到老家。本來想著一個狗也是吃,兩個狗也是養(yǎng),誰知道可是把大黃給折騰慘了。
熊貓小,吃的是狗糧,大黃對狗糧實在好奇,再就是媽媽還總是先喂小狗,它感覺自己被遺棄,躲在一邊就那么可憐巴巴的盯著,嘴里還老是伸著舌頭舔著,有的時候口水就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一副饞急了的樣子,媽看著它實在是不忍心,就拿點狗糧給它,可是每次它都轉(zhuǎn)身就跑,活脫脫一個嘴饞又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跑到大門口一趴,把頭埋在前面爪子下面,要么就把頭緊緊貼在地上,嘴里長吁短嘆的,見了誰都把頭一轉(zhuǎn)誰也不理。都知道它在賭氣,但是都哄不好它,只有媽媽上陣才行。事實上,媽媽早就心疼地煮雞蛋了,看見媽媽來了,大黃抽泣得厲害了,盡管還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把爪子迅速蜷縮回去,可奇怪的是媽媽只要一拉,它就乖乖地趴在懷里任媽媽“乖乖”、“兒”地?fù)崦胩欤鼏鑶柚?,媽媽安慰著,一如?dāng)年安慰撒嬌的我們。我打趣它,老四,忘了是誰偏心的?那雞蛋都舍不得給你吃。
媽媽笑罵,一邊兒去,熊貓小,俺老四才不和它爭呢。那倆雞蛋冰好了吧,去給我們拿來。
得,這就去。吃個雞蛋害怕燙著,我這老三混的都不如老四了。我刮了狗鼻子一下
媽媽把狗緊緊攬在懷里,那是,你有媽,它可是個沒了媽疼的毛孩子,我不疼它誰疼?
以前鄰居都說我媽媽菩薩心腸,連見了螞蟻都要繞道走?,F(xiàn)在看來在媽的眼里,萬物都有靈,在她的眼里都是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媽媽的話,還是怕爸媽操心,打那以后大黃對熊貓好多了。即使熊貓再霸道,再護(hù)食,再咬它,它也是生氣,也只是躲到一邊去遠(yuǎn)遠(yuǎn)看著,從來就沒有咬過它。有的時候,反而是村子里的人來逗弄熊貓的時候,大黃就一步不離,亦步亦趨的跟著,眼睛直勾勾的,唯恐別人欺負(fù)熊貓。我覺得大黃對熊貓即便不喜歡,是忍著讓著,也護(hù)著。
有人說,父母就像老房子,我以為爸爸媽媽會像老房子那樣會長長久久等待我,以為日子就可以這樣一直過下去,一回到家就可以享受大黃熱情的擁抱,就可以看見父母驚喜的目光,就可以還像個孩子一樣享受他們的寵愛。沒想到,突然會有一天,這些看起來司空見怪的日常會變成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來的那么猝不及防。
2016年的10月8號,那是一個我再也不愿意提及的日子,操勞一聲的母親突發(fā)心肌梗死,撒手人寰,一路上,我甚至連掐我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我不敢相信媽媽離開我們的事實,可等我馬不停蹄趕回家中,院子門口已經(jīng)插了招魂幡,院子里聚滿了前來幫忙辦喪事的鄉(xiāng)親,爸爸蹲在靈床前兩眼紅腫瑟縮著拉著我的手熱淚長流說,乖乖呀,天塌了!塌了!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匆妺寢屇鞘煜さ拿嫒荩冶瘡闹衼?,撲上前去,抱著媽媽一遍遍痛苦地呼喊。突然身邊傳來哇嗚嗚的聲音,原來是毛茸茸的大黃兩只前爪扒著床,昂著脖子叫,眼里都是淚。姐姐見狀傷心的一把抱住它,大黃,老四,你知道不,媽走了,咱都沒有媽了,沒有媽了,我們兄妹又是一場抱頭痛哭,嬸子本來說靈堂前不能有狗,趕緊趕走,看到這一幕也不再堅持,抹著眼淚出去了。
就這樣哭一陣停一陣,一直到傍晚時分,爸爸看著夕陽西下,摸著身邊的大黃,突然想起什么,老四沒吃飯吧,拿點東西喂喂。往常這個時候,你媽早就喂過它了。
爸爸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姐姐擺擺手說,沒用,剛才就給了它牛奶和肉,它連看都不看一眼。
晚上守靈,下半夜我覺得冷去拿衣服,一開門就看見皎潔的月光下,大黃趴在門口,把下巴貼在地上,嘴里還不時發(fā)出嗚嗚嗚聲,怎么聽都像是在哭。我知道那是狗狗在傷心。十月份的大山,夜里非常寒冷我連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怕它冷就想讓它進(jìn)屋,可是任我怎么拉拽,就是不肯動。
爸爸聽見聲音出來,看了看狗,又看看了屋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說:別拉了,它這是舍不得你媽,又想替咱看家呢。
我說要不還是讓它睡在廚房里吧,天這么冷。爸爸嘆口氣說,沒事,你不知道,無論刮風(fēng)下雪有多冷,只要是村子里有狗在叫,它就覺得是進(jìn)了生人,都一夜一夜在院子里看著,打都打不到屋子里去。哎,這狗前世就像是欠咱們家的,這輩子就是來還債的
聽著爸爸的話,我決定陪著大黃在院子里坐一會兒,月涼如水,照著那熟悉的門樓越發(fā)高聳,我還能想起第一次見大黃的場景,大黃那稚嫩的叫聲和媽媽驚喜的招呼聲言猶在耳,只是 ,老四也長大了,媽媽卻走了。
廚房靜悄悄的,只有鎖鏈在風(fēng)的吹動下撞擊木門的聲音,那里再也不會有媽媽喊老四吃飯的聲音。
院子里的石榴樹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以前這個時候,媽媽就會撿大的給我們兄妹幾個留著。摘石榴的時候,大黃就在樹下蹦呀跳呀,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媽媽笑著嗔怪,老四你這忙前忙后的,是不是怕我弄爛了你的碗?
我摸摸大黃的后腿,關(guān)節(jié)處還是有點疙瘩,我知道,這是那次挨打留下來的病根,每次想到大黃受的委屈,媽媽就會心疼摸著它的頭說,你個傻老四,我不會說話的啞巴乖乖。
言猶在耳,可疼愛我們的媽媽卻再也不會站起來了,再也不會喊我們乖乖了,我和老四都是沒有媽的孩子了。
現(xiàn)在依然是月華滿天,小院的一切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真切,前塵往事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不堪回首,就連媽媽特意給大黃喂飯的碗還在月光的映射下發(fā)出幽幽的光,大黃一動不動,兩眼呆呆的盯著那只碗,鼻子一抽一抽的,湊近一看,兩只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看來它也是想媽了,我不禁悲從中來,鼻子一酸,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整個喪禮,大黃就一直守在媽媽的靈床前,任誰怎么攆就是一動不動,最后一向最講老禮兒的規(guī)矩嚴(yán)苛的二犟爺爺看到大黃那悲悲戚戚的樣子,嘆了口氣說,別攆了,這狗通人性。
從棺材出門,大黃就帶著小狗一直緊緊跟在棺材后邊,一邊盯著棺材跑一邊昂著脖子叫喚,可那聲音先是嗷的一聲,可下半聲突然低沉了下去嗚嗚的,就像人的抽泣,壓抑著,鼻子一抽一抽嗚咽著,那聲音,不絕于耳,一直叫到墓地,兩眼盯著媽媽的棺材,一副傷心的樣子。村里人都說,這狗,比有些親生的兒女強,還知道送葬。
爸爸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媽媽這突然一走,從早到晚咳嗽個不停,終于住進(jìn)了醫(yī)院。
爸爸在醫(yī)院里,整天盯著窗外的太陽,很少說話,偶爾說句話,就是,天亮了,一到這個點你媽就該喂老四了,再不就是對著來看他的嫂子說,老四的性子急,做好了冷一會再給它吃。嫂子點頭答應(yīng),但是我看見她眼神有點躲閃。
借著打飯的功夫,我追問嫂子,才知道,哥哥嫂子看見家里沒有人了,怕大黃受罪,連哄帶拉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到城里的家里,可是不但不吃不喝,瞅個空子就跑了,到處找都找不到,本來以為城里人山人海的,指定是丟了,要知道城里離老家最少也有六七十里地,再說,那路還曲里拐彎的,誰知道老家的鄰居打電話說大黃已經(jīng)回去了。沒有辦法,只有把大黃托付給鄰居。嫂子隔天去給它送食,等嫂子說到見到大黃的時候,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你不知道,阿黃一身都是泥巴,腿還一瘸一拐的,這一路上,得遭多少罪,每一次我和你姐走的時候,大黃就一路送到村口,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扯著我的褲腿不給走,話沒有說完,嫂子已經(jīng)是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中間我回去過一次,給爸爸拿衣服,一拐進(jìn)熟悉的小路,上面都是衰草,滿心悲涼。大黃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跑出來。打開門,大黃站在門后,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看見了我,就垂下頭,無精打采的晃著回窩了,我說大黃這是怎么了,怎么這么瘦?姐姐嘆口氣說,哎,給啥都不吃,最多喝點水,能不瘦嗎?
只要是門口一有動靜,就往門口跑,然后就回窩,估計是想咱媽跟咱爸了。
真的,才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大黃就好幾次跑到門口,伸著頭往外看,但是迎接她的只有呼嘯的北風(fēng)和滿地的落葉,看著大黃有氣無力、失望落寞的背影,我知道它是又一次失望了,我的心就像被針狠狠的扎了一下一樣痛。
媽媽走后一個多月,大黃也死去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得知這個消息,禁不住老淚縱橫,久久不語。
半天才交代我們,老四這是找你媽去了,這狗,葬在你媽身邊吧,就是來還債的。
作者簡介:朱慧娟,筆名柳桐,女,安徽蕭縣人, 2009年畢業(yè)于江蘇徐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碩士,現(xiàn)為高中教師,愛好文學(xué)。徐州作家協(xié)會作家培訓(xùn)班畢業(yè),2006年起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