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九
三間房人物
□王培柳
王小九在三間房也算是個名人。
三間房是依著鹽河的一處小村子，村里的人吃著鹽河的水，夏天還在這條河里洗澡消暑。這個王小九，排行老八，他上面有七個姐姐。蘇北人沒有諧音“八”和“發(fā)”混淆一說，但是“九”字卻是大吉大利的意思，打小過生日，九歲，十九，二十九……直至九十九，黃道吉日也是以“九”為最好。但是村里人私下里都叫王小九是“小王八”。
他在鹽河里還淹過幾回呢，都經人給救上來了。村上喜好給人測字算命的尤二鬼，板著面孔對王小九他媽、王富貴女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每臨夏天，早上毒辣辣的太陽剛露個頭，村里的孩子就光著屁股，泡到鹽河里，泡到“西山彩霞飛”。而學會游泳之前，三間房的小鬏又有哪個沒嗆過幾口水？王小九倒不是多喝了幾口水，而是扎了一個猛子，潛到了水草叢里，整個腦袋讓水草纏住了幾分鐘，直到他那腳浮到水面，把正在摸魚的陳大眼給嚇了一跳。陳大眼把王小九抱上岸時，這“小王八”已經暈迷了。恰好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劉大閂也在泡澡消暑，連忙給王小九倒掛排水，又嘴對嘴吹吸。劉大閂忙活了半天，才見到王小九緩過來。
尤二鬼的話，估計沒人會記著。但經過這次險情，王富貴總叮囑屋里女人，每天看著王小九，他們家承受不起這樣的驚嚇。
換作別的小鬏，游泳嗆幾口水算啥？但因為王小九他大王富貴是獨子，而且他大生了他大姐，叫王大丫，生了他的二姐，叫王二丫。再后面他的姐就是王小三、王小四、王小五。沒有王小六，據(jù)村里人說那個送人了，只是具體送哪里，沒人曉道。王小七是王小九的娘在與鄉(xiāng)計劃辦打游擊生下來的丫頭，她一出世，也被送了人家。這個董姓人家已經有了三個男孩，但是女當家的想閨女，想癡迷心了，覺得這個王小七就是七仙女下凡，她家的小三子說不定就是個“董永”呢。王小七剛到董家三個月，她養(yǎng)父趕集出車禍走了。她的養(yǎng)母正愁這日子咋過下去呢，鎮(zhèn)計劃辦的工作人員找上門來了，開了一張“社會撫養(yǎng)費”的繳納單。養(yǎng)母沒有猶豫，當天就把王小七送到鎮(zhèn)上計劃辦，朝會議室的桌子上一放，轉身跑了。
找不著王富貴兩口子，這罰款單又找不著主，卻還要給幾個月的小鬏弄屎弄尿，計劃辦上上下下哭笑不得。
其實，這時候三間房的人都傳逃在外地的王小七娘又懷上了。鎮(zhèn)計劃辦抓不著王富貴兩口子，又不能帶養(yǎng)孩子，原計劃拆王富貴家的房，只得作罷。牽走的那兩頭豬還給王大丫，王小七的瞎眼大爺才同意代養(yǎng)，好在王家的幾個姐姐也輪換著照看這王小七。
第二年的麥口，王小九出世了。
太陽熱辣辣地烤著三間房的小麥，村里開鐮的時候，王富貴帶著媳婦和兒子，榮歸故里。村長楊大發(fā)正為完不成鎮(zhèn)上布置下來的育齡婦女結扎人數(shù)犯愁呢，得知跑路逃在外面兩年的王富貴兩口子回來了，頓時喜出望外，他連忙趕到王富貴家，看到家徒四壁，忙讓老婆從家里拎來半袋米。此時，王小四和王小五圍著她倆小弟的窩簍，又唱又跳，不時地為這是誰的弟弟而爭吵。王富貴倒也沒拒絕村長的意思，直接了當。
“我不會讓你們干部勞心費力，該結扎就結扎?！?/span>
“這次你要理解我們干部，生了個大胖小子，你也不會再逃了吧？”
“逃？我有兒子了，日子有奔頭呢?！?/span>
“明天你隨我到計劃辦，我求個情，桌椅和糧食弄回來吧，別餓著小鬏。”
“那好那好?！?/span>
恰巧，王小七爬到王富貴的腳邊，村長看了一眼王富貴，說：“你這兒子該不會叫王小八？”話未畢，自己先笑起來。
王富貴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再沒文化，也不能叫王小八啊，叫王小九吧?！?/span>
村上的鄰居陸陸續(xù)續(xù)來看望小九媽，聽她聊著這一年來風風雨雨的日子，感嘆計劃生育政策太緊了。倒是王富貴在回來后，整天樂呵樂呵的。到家的第四天，他隨村長去鎮(zhèn)上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
王富貴賣了宅基地上五棵大楊樹，給兒子辦了百日酒，又定做了大金鎖。王小九滿月那天，王富貴請了全三間房的人，不論親疏，都邀來吃酒。
村里人都說這王小九的名字應該叫王發(fā)財，或者就叫“王小八”。有從東莞打工回來的人說，廣東話里，“八”就是“發(fā)”。但是王富貴家一直沒有發(fā)，倒是這個王小九出名了。
出名不僅僅是被淹，而是一次下河就把他爹王富貴嚇了個半死，三間房的人都記得王富貴在王小九被淹得昏迷那陣子，哭天搶地。待王小九醒過來，他又對天跪拜，連呼“感謝上天”。
當時，在場的人都笑了。
到了入學年齡，王富貴請學校里的老師給王小九取了個大號，曰王天賜。但是三間房的大人小孩，還是開口閉口“王小九”，背地里直言“王小八或小王八”。
“小王八”又打架了！
同班的學生，被王小九一個人打了一半。王富貴雖然總被“叫家長”，數(shù)落著王小九又打架了的事?？墒撬搅藢W校，除了一個勁地給老師撒煙，就是：“呵呵，他還小，在家可聰明呢，在這給老師添麻煩了！”老師居然也沒甚更好的辦法。
王天賜同學小畢業(yè)時，數(shù)學居然考了個零分呢，這是三間房小學自建校以來，畢業(yè)生中惟一的一個“零分畢業(yè)生”。當然，老師們也都長舒了一口氣，這個喜歡打架斗毆的學生，終于送走了。
可是王小九還上了初中。鎮(zhèn)上的初中三年，三間房的人都是從在鎮(zhèn)上讀書的小鬏嘴里聽到一些風聲。
“打中心小學的小鬏，被弄派出所去了。”
“哪呀？還有搶了一個賣西瓜的老頭?！?/span>
“這算什么？偷了一輛摩托車，帶他們班的一個女生，連夜去了新浦一回?！?/span>
…………
村民得到這些消息，多少有些捕風捉影。但親眼看到王富貴父子對打，并且王富貴還輸了，輸?shù)寐湟荒樀难?。于是三間房的人都選擇相信。
三間房雖然是個雜姓村子，可是每到過年，好打麻將的男人從不邁出三間房，同一村子的人，玩牌沒鬼。王富貴平常出門在外打工，能有時間摸摸麻將牌，也就是初一到初六，若是碰不到缺人，也就只有在一旁當“相公“了。年初三一早，王小九說到姜圩去找同學玩。王富貴一聽，樂了。
這個寶貝兒年初一初二都和村子人斗地主，也輸了點錢，難道今天學好不賭了？
王富貴自己丟下早飯碗，去了隔壁徐二水家，上了麻將桌。麻將玩了中午，王富貴散場回到家，小四和著餃子餡，小七隨小五一起搟著餃子皮。
“飯還沒好啊，小九呢？”王富貴沖著灶臺后正在燒火的女人問。
“怎么沒好？你大新年在二水家打牌，難道他家沒供飯？鬼小鬏學你，好上麻將牌了，又不知沖哪里去了。”女人連諷帶數(shù)落起自己的男人。
“大過年，哪好意思在人家吃呢？”王富貴對于兒子才上初中就學會賭錢玩牌，倒也沒覺得有啥不好的，大過年玩幾天牌有什么大不了的啊？“男人，有幾個不會打麻將的?。磕氵@樣的媽，都能把小鬏教傻了。”
女人嘆了一口氣，轉而指揮起女孩子們包餃子。王富貴隨手伸進廚柜，拎了一瓶酒，嘴里念叨了一句：“吃餃喝酒，越喝越有?！笨s著脖子，往堂屋去了。
突然，堂侄三垛子跑進院子，大喊：“二叔，小九和人打架了，快去看看。”
王富貴隨手把酒往門邊的竹簍一扔，連問：“在哪——在哪？”便隨著三垛子跑了出去，接著小九媽也跑出來了。
事情也不復雜，小九玩牌耍奸，被抓住了，便和指認他耍奸的人打起來了。
王富貴是個做手藝的人，畢竟又在外村子，更要面子。便當場訓斥起小九幾句。
誰料到，小九當場沒有作聲，爺倆和和氣氣，一路走一路聊。走到半路上，卻你一言我一語嗆起來了。三垛子原本以為爺倆嗆幾句，又能有啥？沒想到小九突然上前推了他大一把。王富貴差點兒閃到路邊的溝里。王富貴倒是火起來了，沖到小九身邊，想打小九耳光，卻沒打著，倒讓小九迎面打了一拳。
鼻子出血了。
好在三垛子及時拉住他二叔，催小九快走，才結束這爺倆的戰(zhàn)爭。
王富貴氣得對三垛子說：“你看——你看看，我生了個逆種！”
三垛子也只笑笑，幫王富貴擦了一下腮幫上的血跡。
這個王富貴，有一手很好的木匠活。王富貴常自比“木匠皇帝”，只是真正的“木匠皇帝”天啟帝娶了數(shù)宮女人，不見生出一個男女，他這個“自比木匠皇帝”也因為生了一串閨女，不得不與那屋里女人東躲西藏。雖然他與屋里女人在逃“生”路上，也到工地上做木工活，卻并未存得多少錢。還好終于生出了這個能承載祖宗血脈的王小九，王富貴才坦然地隨村長去做了絕育手術。
那段剛回來的時間，算是王富貴這輩子最清苦的日子了，小鬏多，手里卻沒錢。結扎不到半個月，他就到城里的工地上做起活來。木匠活是個技術活，在工地上還算是能掙到點錢的活。每次發(fā)了工資，王富貴都把錢打給屋里女人，不忘囑咐給小九買吃的。
不停地生閨女那些年，王富貴在鄉(xiāng)鄰面前，確實英雄氣短。突然，這個能傳宗接代的王小九，如今居然上了初中，王富貴可高興呢，扳著指頭算，要不了幾年，就能娶媳婦了。王富貴寧愿自己啃大饅頭喝開水，也要擠點錢給兒子零用。
村里人開過他這“木匠皇帝”的玩笑，說王小九也是“皇帝”。王富貴更高興了，皇帝的兒子能不是皇帝嗎？可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事發(fā)生了。
早上，屋里女人打來電話：
“兒子要中考了，你回不回來？”
“唉，我就不回去了，打點錢給你吧，你給他買點好吃的，再打點錢給他的卡，讓他零用?！?/span>
“老公呀，他手里有錢，別總慣他?！?/span>
“唉，他就是個小鬏，不能委屈他?！?/span>
“那你少打點，小九每天都向我要錢，我也沒少給?！?/span>
王富貴上午忙了好一陣，衣服都濕透了，一直到飯點，才和工友從腳手架上下來去食堂。忽然想起來說好給兒子匯款，嘴里嘟囔了一句，工友接了話茬：“別天天給小鬏打錢，這樣會慣壞了?！?/span>
王富貴說：“沒事，他還是個小鬏。”
工友說：“那也得先吃飯呀，再晚食堂就沒飯了?！?/span>
王富貴想了想，好像下午打錢也沒啥。于是，腳步不由自主地隨工友們進了食堂。
然而，下午兩點半左右，王富貴接到屋里女人的電話，電話那頭，好一陣慌張，結結巴巴：“他——爸——他爸，小九搶錢，給抓了，學校說，他還砍了人?！?/span>
王富貴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抓小九？，他還是個孩子呢！”愣了一會，又說：“什么時候，現(xiàn)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span>
王富貴急忙說道：“那這事不要讓外人知道，我今晚就回家?！?/span>
電話那頭的女人，已經泣不成聲。
當晚，電視里播報放開生育二胎的新聞，三間房的人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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