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朱旁〕“隔壁”二字，極細(xì)極險(xiǎn)。記清！葫蘆廟內(nèi)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朱旁〕“假話”。妙！字表時飛、〔朱旁〕“實(shí)非”妙！別號雨村者，〔朱旁〕村者言“村言粗語”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話也。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湖①（原誤胡）州〔朱旁〕“胡謅”也。人氏，原系詩書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朱旁〕又寫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一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xiāng)無益，因進(jìn)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yè)。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朱旁〕又夾寫士隱實(shí)是翰林文苑，非守錢虜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一回。當(dāng)下雨村見了士隱，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②〕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jìn)去，自攜了雨村來至?xí)恐?。小童獻(xiàn)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bào)：“嚴(yán)老爺來拜！”〔朱旁〕“炎”也。炎既來，火將至矣。士隱忙的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朗，〔朱旁〕八字足矣。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朱眉〕更好。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說中，滿紙“羞花閉月”等字。〔朱眉〕這是雨村目中，又不與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覺看得呆了。〔朱旁〕古今窮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nèi)有人，敝巾舊服，雖是窮貧③，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朱旁〕是莽、操遺容。〔朱眉〕最可笑世之小說中，凡寫奸人，則用鼠耳鷹腮等語。這丫鬟忙轉(zhuǎn)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jì)，只是沒甚機(jī)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窮親友，想定系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之人。”〔朱眉〕這方是女兒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煙。如此想，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朱旁〕今古窮酸，皆會替女婦④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禁，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fēng)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jìn)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⑤〕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jié)。士隱家宴已畢，乃⑥（原誤及）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朱旁〕寫士隱愛才好客。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頭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朱夾〕這是第一首詩。后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原誤為）傳詩之意。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fēng)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fù)，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fù)高吟一聯(lián)云：
玉在匱⑦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朱旁〕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朱夾〕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
恰至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fù)不淺也！”雨村忙笑道：“豈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tuán)圓之節(jié)，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朱旁〕寫雨村豁達(dá)氣象不俗。說著，便同了士隱復(fù)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shè)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dāng)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dāng)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tuán)圓，〔朱旁〕是將發(fā)之機(jī)。
滿把晴光護(hù)玉欄。〔朱旁〕奸雄心事，不覺露出。
天上一輪才捧出，
人間萬姓仰頭看。〔朱眉〕這首詩非本旨，不過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朱眉〕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于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guān)鍵。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少R，可賀！”乃親斟一斗〔朱旁〕這個“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朱旁〕可笑！〔朱旁〕此語批得謬！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xué)，〔朱旁〕四字新而含蓄最廣。若必指明，則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數(shù)沽名，〔只⑧〕是目今行囊路費(fèi)一概無措，神京路遠(yuǎn)，非賴賣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并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dāng)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zhàn)，方不負(fù)兄之所學(xué)也。其盤費(fèi)余事，弟自代為處置爾，不枉兄之謬識矣。”當(dāng)下即命小童進(jìn)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朱眉〕寫士隱如此豪爽，又全無一些粘皮帶骨之氣相。愧殺近之讀書假道學(xué)矣！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朱旁〕寫雨村真是個英雄。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朱旁〕是宿酒。因思昨日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京，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朱旁〕又周到如此。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jìn)京去了，也曾留下〔話⑨〕與和尚轉(zhuǎn)達(dá)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朱旁〕寫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校注：
①“湖”，庚辰本同誤“胡”，據(jù)其余各本改。
②“是”，據(jù)夢稿、己卯本補(bǔ)。
③“窮貧”，庚辰本作“貧窘”，其余各本作“貧窮”。此本或系抄誤，然大致可通，故不改。
④“女婦”，甲辰本作“婦女”，句末多“極妙”二字。
⑤“知”，據(jù)己卯、庚辰本補(bǔ)。
⑥“乃”，據(jù)己卯、庚辰本改。
⑦“匱”，戚序、戚寧本作“匵”（即櫝），亦通；然其余各本盡皆作“匱”，是作者原文如此。韓愈《送權(quán)秀才序》有“卞和之匱多美玉”句，當(dāng)為所本。新校本是以庚辰本為主要底本，卻舍棄庚辰、甲戌等絕大多數(shù)本子之合理原文，而獨(dú)取戚序、戚寧本未必更佳之改筆，實(shí)為不妥。
⑧“只”，據(jù)各本補(bǔ)。
⑨“話”，原缺，另筆旁添，今從旁添字補(bǔ)。除舒序本亦缺，各本皆有此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