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林
總在回首里尋找過往，卻在尋找中迷失了自己。
故鄉(xiāng)有一片銀杏林。
老人們說，那一片銀杏林已有了700多年的歷史，歷經(jīng)風(fēng)雨摧殘，終在這里找到了立足點，找到了傳承。700多年前這片林子大約不僅只銀杏存在，只是這歲月變幻無常，歷經(jīng)磨難最終留下來了的，多數(shù)只余了這些銀杏。——一種欽佩的感情驀然而生——這些銀杏是抗?fàn)帤q月的英雄；是成長更是堅強！
我曾疑惑，這百多棵銀杏，所組的銀杏林700多年來是見證了幾代人的成長??？而如今，便輪到我刻畫我的成長歷程于其間了。
那樹上刻畫的年輪不停在變在增長，正是我的磕絆成長。這片銀杏林給我的回憶太多。如果有一天，我不慎迷失了自己，許是只能在這兒尋找自我——那澄藍純真的天空，讓我忘卻塵世的紛擾瘴氣，重拾往昔的陽光開朗，一邊笑一邊遺忘悲傷往事、傷痛經(jīng)歷。
史鐵生說，地壇是上天給予他的禮物。我想銀杏林必定是上天予我最好的禮物。不管我受了多大挫折，遭了多大磨難，在這里，我都可以洗滌傷痛，然后重拾信心，昂然迎接幸福的未來。
我于是經(jīng)常懷念故鄉(xiāng)的秋天，懷念伴我成長的銀杏林。秋藹的銀杏林遍地金黃，人行其間似踏浪逐波，“沙沙……”如慈母的呼喚。我以為我應(yīng)該是一個流浪的孩子，像三毛那樣。但哪怕我遠行他鄉(xiāng)，卻依舊走不出故鄉(xiāng)，走不出緬懷的銀杏林。
銀杏林教會了我太多，不僅是堅強，還有淳樸淡雅。
08年，水泥路修到了銀杏林，來了一隊縣城里的新郎新娘拍攝婚紗。雖然數(shù)十輛小車與寧靜古樸的小山村不甚搭調(diào)，但飄著朦朦梅雨的林間小道，山間小巷，卻散發(fā)著森林的幽靜與江南的優(yōu)雅古樸。新娘身周洋溢著時尚摩登的氣息，卻手撫琵琶，與山間牛羊想和，如斯和諧。
原來，銀杏林吸引的不只是我，也不只是是喜景好文的“文人騷客”。即便與古典不甚想和的現(xiàn)代時尚，也抵不住它的淡雅風(fēng)韻。我忽而想起了卞之琳的《斷章》：
銀杏林里有許多故事，也有太多幸福。
自小時起，在銀杏林里每每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一對年逾古稀的老夫婦，手攜著手，平淡卻洋溢著幸福的氣息，在林里安靜的散著步。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嫁人后，女兒想把二老接到縣城里享天倫之樂。只是二老不愿，許是怕攪擾了女兒的生活；許是舍不得離開這故鄉(xiāng)，離開陪伴了他們一輩子，見證了他們愛情、生活的銀杏林。
銀杏林里雖有幸福，卻也存著遺憾。那許是我所見最為凄美的憾事了。
我七歲那年，村里一戶人家誕生了一個小女孩，如果時間定格于那一刻，那這一定是上帝所賜極其豐厚的幸事兒。
那小女孩自小便流露出麗質(zhì)天成的和諧。所有人都認為小女孩長大后必定有著傾城落燕之姿。雖然如此描述似有些夸張，但如今的我，著實希望時間可以倒流并定格與那一天那一刻。
小女孩有一個哥哥，與我同齡。談到他哥哥，大約許多人都會羨慕——倘若我也有這么一個哥哥，那該是有多好！但上帝或許認為一下子給這小女孩的太多了，頃刻又反悔了……
那時七歲的我，剛是上學(xué)的年齡，但那時，我與龍鳳胎的弟弟，已學(xué)會課余飯后跑到銀杏林里玩耍。雖然那時，并無如今這深沉感慨，只是銀杏林里許多樹，許多小動物，還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花，這些天然構(gòu)成的生命圖譜對小孩子們頗有吸引力。
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次，只大約我還在小學(xué)之時。我與弟弟又一次在林中戲耍。忽而，一陣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傳來，一個精靈般的小女孩雀躍而至：“哥哥，哥哥……好多葉子……”“慢點，慢點……”一個男孩也跑了過來，額頭微汗，有些潮紅的臉，一雙眼睛幸福的瞇著。是那對兄妹！小女孩的哥哥也看見了我們，極其熱切的打了招呼。然后，我與弟弟也加入了她們戲耍的隊伍，我們因此變得熟識了一些。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的事兒，大約與農(nóng)村小孩到處調(diào)皮玩耍沒甚差別，添這一筆，只是為了紀念兒童時代那純真至潔的感情和歡樂。
再以后，小女孩的哥哥、我、弟弟，便都上了初中。我在縣城，小女孩的哥哥在鎮(zhèn)上。在縣城的我，回一趟家并不容易，于是與童伴玩耍時間漸少。只是每次回家，我與弟弟依然會行至銀杏林，聊天、吹風(fēng)、看落葉。偶爾也會碰到小女孩的哥哥，但畢竟不如小時候那般玩耍了，只會幾人坐著聊聊天。只是他幾乎不談他妹妹，偶爾提到也是一筆帶過，那時小，我與弟弟都沒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
后來，大約是初三的一次，我在回家路上，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心情自然是不錯的。心情好，腳步也自然輕快愉悅了些，所以，我很快便走到了清溪口。然后，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我沒有看到她的臉，她的眼神。但我好似看到了一個天使，不不不，還是精靈熟悉些——那是童話里偷跑出來的公主么？
突然，跑來一個有些流里流氣的男生，手里拿著——那時一只毛毛蟲！我頓時有些悚然，卻見那男生拿著蟲子往那小女孩臉上湊，嘴里、喉里，卻吼著鬼叫一般的聲音。他在嚇她！
我方才反映過來，正在醞釀?wù)x感，準備爆發(fā)的時候。驀地，我的視線里闖進來一個男生，（我想，如果不是那測漏的怒氣和兇神般的表情，他一定是一個極俊逸的男生，看見他，便覺得看見陽光般溫暖燦爛。）一拳打在那痞痞的男生側(cè)臉上。（那小女孩真幸福，有個哥哥樣的男生會這么保護她。）
后面的事，大約和初中生普遍的打架場景沒什么兩樣，兩人都有些鼻青臉腫，然后各自回家。我終于也認出那小女孩和那俊逸男生便是那對兄妹。事件發(fā)展太快，加上些后知后覺，勿怪我一時沒認出來，再而，三四年級以后，小時玩伴卻逐漸不常玩在一起。雖偶爾見著，但匆匆一瞥便就走開，也沒關(guān)心她們發(fā)生了什么。只是那幾年，偶爾聽聞一些傳聞，也因為幼小，不曾深究，也始終不懂事情前因后果。
再以后的事情，便是我上了高中以后的續(xù)集。
上了高中，便又是一段飛躍的成長。如我與那小女孩的哥哥一般，頗有窮人孩子早當(dāng)家的味道。自小經(jīng)歷的苦難多余常人，也就自然容易比同齡人成熟，也就有了許多共同語言。那時，鎮(zhèn)上的生源不足，所以學(xué)校大多關(guān)閉，而那小女孩的哥哥也是成績極其優(yōu)異的，所以我們終于進了同一所學(xué)校。雖然最終我們也不曾同班過，但是緣分的不可思議，依舊讓我們成了極好的朋友。
好朋友間自然會八卦對方的生活、學(xué)習(xí)、家庭……而好朋友的意義就在于，對方一般很少會對你隱瞞這些事情。
于是我便真真切切見識了這么一副人間悲?。?/span>
很多年前，一個不知名的村子（反正不是我的村子），有一個游手好閑的流氓，不知哪一天，他犯了罪，他誤殺了人，于是警察把他帶走了。再過了幾年，那原來流氓樣的男子出獄了，但原來的村子已經(jīng)容不下他了，他待不下去了。于是他隱姓埋名跑到了我們村子。但關(guān)于他的從前，依舊流言緋緋，所以，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
男至三十而立，最終，無奈的他，娶了村里眾所皆知弱智的女子。那女子除了極簡單的自理生活以外，其它大多不會，并且眼神渙散呆滯，讓人瞧見一眼，便不忍心再瞧第二眼。
后來，二人誕下一男孩。幸運的是，這男孩從頭到尾沒有遺傳其母親的弱智病因。又過七年，夫婦二人又誕下一女孩(兄妹二人便是前文所寫的兄妹了)。小女孩誕生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夸贊她，因為她生來便如精靈公主一般，讓人看一眼，再舍不得移開眼睛——是那般可愛，美麗!即便此后的三五年間，小女孩的長相依舊如斯完美，并且頗有越長越傾城的潛質(zhì)。
男孩與我說：“妹妹小時候，一直如精靈般可愛、美麗，并且靈動。誰都以為她跟我一樣不會遺傳母親的病。大家都在羨慕我們家，明明父母如此，這么就如此運氣，兩個孩子都那么俊美？”
“小學(xué)以后，妹妹開始逐漸變得‘安靜’，一開始，大家也都沒想到遺傳、腦子這方面。一直到，上小學(xué)一二年以后，她成績變得極差，考卷不會做，眼睛也常常盯著某處一動不動。于是，大家都開始明白，原來妹妹終究是遺傳了母親的病了?！?/span>
那時候，我與男孩都已經(jīng)上了初中，已不如兒時那般玩耍，而且我是不?；丶业?，所以對小女孩的事，所知甚少。
“妹妹比母親的情況還要嚴重一些?！蹦泻⒗^續(xù)說到，“母親還會簡單的煮飯洗衣，而且穿著不至于如妹妹一般，妹妹喜歡穿裙子，卻偏偏老把裙擺翻起來，我每每糾正，但她總又復(fù)犯?！?/span>
“也許，上輩子，她是一條美人魚，褲子對她來說是束縛，哪怕是裙子，也會讓她感到壓抑?！北M管這話像極了玩笑話，但我說的很嚴肅。
“妹妹很可憐，總是有些小流氓欺負她?！闭f到這，他頗有些咬牙切齒，“我終究要想辦法去上學(xué)去學(xué)習(xí)，這是改變我家庭的唯一辦法。至少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但我如果不在家里了，誰來照顧妹妹，誰來保護她？”
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人生最無奈的事，就是沒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和父母。男孩沒跟我說太多他的父親。但據(jù)我所聞所見，包括他的前半生所為，他并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雖然他勉強算是成了家，但卻沒有好好立個業(yè)。也許他是認為老天對他太不公平，所以心中充滿憤懣，于是他總是酗酒。而每日他醉醺醺回了家，大約便是一家人極痛苦的時候了。小女孩因為遺傳的天然呆傻，往往是其父親打罵的極佳的對象。因此，可憐的小女孩妹妹看見其父，便如受了驚嚇的兔子一般，猛地便會條件反射似的跑開。
小女孩的故事里，我有些慚愧我只是個觀眾，最多與小女孩哥哥在一起的時候，我還可以是個聽眾，但我始終沒做什么。包括今日的下筆成文也不能改變什么，尤其是小女孩的結(jié)局。
我其實很不愿意小女孩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老天爺雖然一度給了她很多優(yōu)待很多寵溺，但隨后剝奪走的更多啊。老天爺對小女孩，對小女孩的哥哥都不是那么公平。我曾認為老天爺最終會是公平的，會給小女孩更多補償?shù)?，至少讓她有個完美些的結(jié)局。但我確實自作多情了，老天爺可沒我這般多情，甚至他有些無情。
高中不過三年，小女孩的哥哥確實是個強大的男孩，所以他上了福大，而我因為各種因素，只是來了黎大。
上了大學(xué)后，我與小女孩哥哥的友誼并沒有淡化，所以我們經(jīng)?；ネ娫挘瑑A訴彼此的大學(xué)生活。而有時候扯到小女孩的問題上，小女孩的哥哥總是透漏出深深的無奈：“我真的不知道該拿我妹妹怎么辦……”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我也只能理解，最多加做一個傾聽傾訴者而已，做為好朋友我很慚愧我沒能幫他什么。我有時候想，或許，這個世界并不適合小女孩的生存，也許她該活在藍精靈的家鄉(xiāng)，或者魚兒的世界……
沒想到的是，我一語成緘了……
上了大學(xué)，我自然更無法經(jīng)?；丶伊?，畢竟算是遠行他鄉(xiāng)的浪子了。我上一次回家是清明節(jié)。很湊巧，小女孩的哥哥也已經(jīng)回家了。
我見到他的時候，依舊是在銀杏林里，然而他原本俊逸的臉龐明顯變得憔悴，并且掛著深深的悲傷。我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所以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什么，所以我只好沉默的坐在他旁邊。
“我妹妹走了，溺水。”一貫無比堅強的男孩的肩膀在微微抖動，“她怎么那么傻，那河水很深的，雖然她挺高的，但怎么可能高的過河水呢？我跟她說了很多次了，‘哥哥要去好遠的地方念書了，妹妹你要好好保護自己，不要跑太遠的地方去玩，不要去河邊，不要去都是泥濘的梯田，看到爸爸要打你，你要趕緊跑，如果還有人敢欺負你，你要等哥哥回來，告訴哥哥，哥哥去揍他……’我跟她說了好多，她一直點頭，我以為她都懂了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跟我說過，妹妹上輩子可能是一條美人魚，不喜歡褲子的束縛，哪怕是裙子都讓她感到壓抑。”“我……”“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不然為什么妹妹哪怕去天堂都要通過河流呢……也許這是妹妹最好的歸宿了，這骯臟的世界根本不適合她生存啊?！薄安恢捞焯美锩嬗袥]有銀杏林，如果有的話，你妹妹應(yīng)該還懂得那里，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那里很開心的跑著跳著：‘哥哥，你看，好多落葉呀……’”
銀杏樹的年輪依舊在不停增長，我們的年齡也依舊在不停增長，但我們始終還是得活在這紅塵俗世里，因為我們腦袋清醒，我們不止一個家人，所以，我們有好多責(zé)任；所以，我們從不能真真正正的去做自己。也許小女孩從不曾可憐過，也許真正可憐的一直是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
我看著這些銀杏，沐浴著陽光，散落了陰涼，腦海里卻不由自主便想起了流浪的卻真正無比強大的三毛。
三毛說，如果全世界人民都能想撒哈拉威人一樣活著，或者這世界不會有進步，但至少和平。
三毛說，如果有來世，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傷的姿勢：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空中飛揚；一半散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