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忠
看到母親精神還好,我悄悄地對母親說又快到我們讀書會“交作業(yè)”的時候了,請您回憶一下,再講一些早年的故事,我為您記錄下來也算是我的作業(yè)吧。母親聽到我鄭重其事的口氣(平時我正話反說,逗母親高興,并以此為最大的快樂),下垂嚴(yán)重的眼皮艱難地向上睜了一下,嘴里有氣無力地說了句:“沒地說了?!?nbsp;
聽著母親的話,我心里又是一陣酸痛。我深知母親不是沒得講了,而是沒有精力,講不動了。三個月前,原本身體硬朗的母親,開始明顯衰退,身上無力,步履蹣跚,耳背嚴(yán)重,眼近失明,生活已經(jīng)無法自理。我與三個姐姐商量,為母親到市立醫(yī)院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
三個月來,母親雖未再次講述值得我記存的家庭往事,但她用自己的行動繼續(xù)著她的“講堂”。
母親不愿拖累兒女。我們姐弟四人跟她商量去醫(yī)院治眼,她不同意,其實她心里很想讓眼睛好起來,只是疼花錢怕麻煩子女,后經(jīng)兒女再三勸說才勉強接受。住院期間她行動不便,讓她在床上大小便,她堅決不肯,總是邁著艱難的步子,用常人十幾倍幾十倍的時間完成一次大小便,回到床上后便長時間大口喘氣。每當(dāng)母親要大小便、兒女們勸她在床上時,她總是說只要我能走,拉尿就不在床上,免得同屋的病人看了惡心。在醫(yī)院里,母親除了生活必須的吃喝拉撒堅持自理之外,其它如抽血化驗、眼睛檢查、白內(nèi)障手術(shù)、額頭肉瘤切除等,只要她能自己行動的事,絕不給兒女添麻煩。
手術(shù)很成功,母親精神好多了,回家后還想自己做飯。我的姐姐們看望次數(shù)多了,她就說不要總往這兒跑,其實她內(nèi)心是多么想讓孩子們多陪陪她。出院一個月后,母親突然全身抽搐發(fā)高燒,過一陣子慢慢恢復(fù)正常,但身體更加虛弱。前幾次無人發(fā)現(xiàn),母親也不吭一聲。一天中午被二姐發(fā)現(xiàn)了,母親還不讓姐姐給我打電話,說怕影響我休息。我得知后迅速來到母親身邊,要陪母親去醫(yī)院檢查,她怎么也不答應(yīng),說這輩子頭次住院就受夠了。這時母親的皮膚非常脆弱和敏感,輕微碰撞就疼痛難忍??吹侥赣H的樣子,姐姐們也不忍心再折騰母親了,就在家里打針吃藥。又有幾次高燒抽搐后,母親全身浮腫,行動越來越困難,最終徹底倒下了。
一天晚上,母親側(cè)臥在床,我與母親面對面躺著。我看到她時而眉頭緊鎖,時而牙齒緊咬的樣子,知道母親一定疼痛難忍,便安慰她說堅持吃飯就會好起來的。我對母親說:“您不是常說病來如山倒,病走如抽絲嗎?”母親用微弱的聲音說:“病來如墻倒,病走如抽絲?!蹦赣H病成這樣,還在幫我糾正她說過的話。母親心里明白,說歸說,這次怕是不行了。母親摟著我的肩膀說:“現(xiàn)在真成了你們的累贅了!”又抽回手拍拍自己的肩膀說:“這就是仇家了!”(到了拖累兒女的時候了)。我強忍著淚水反反復(fù)復(fù)安慰她,直到母親漸漸入睡。
最近五天來母親已經(jīng)無力翻身,不能吃飯,只能用吸管微微吸點湯水。
母親命苦,六歲沒了娘,十一歲死了爹,跟著繼母受苦受累。結(jié)婚后頂家過日子,常年到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受的累比一般的男人還要多。母親習(xí)慣了吃苦,在別人眼里難以承受的痛苦,她能泰然處之,其實母親是有苦往肚子里咽。窮苦的生活造就了她苦樂不驚的心態(tài),遇事她心如明鏡,但從來不露聲色,覺得無論什么事兒,一切總會過去的,說千道萬也沒用。在醫(yī)院里給額頭上切除的肉瘤刀口抽線時,母親咬著牙皺著眉,臉上表情極痛苦,但不呻吟,連醫(yī)生都說老太太真堅強。去醫(yī)院復(fù)查時,我背著母親上下樓,因母親瘦得皮包骨頭,回家半月后母親的胸口還有被擠壓的疼痛感,但從來都不說,后來我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母親疼痛的表情,在再三追問下才得知。
近些年,看到母親的身體明顯衰弱,我多次勸母親跟我一塊居住,母親總是不答應(yīng)。后來母親對我說,她知道跟我住在一起方便,但以后拉尿在屋就不方便了,自己多年獨居習(xí)慣了,不想再挪動地方了。母親把我跟三個姐姐叫到身邊,說她自己的主意就照她的辦??吹侥赣H如此堅決,我們姐弟只好依了母親。
現(xiàn)在母親的各種器官都已衰竭,我們每次翻動她,盡管小心翼翼,她還是緊皺眉頭痛不勘言。其實母親還能說話,她一直強忍疼痛咬牙不語,只是為了讓兒女們少些傷心。
母親臥床不起一周了。三天前母親叫著我的名字說:“家忠(自從我的孩子懂事了,母親就不再叫我乳名,說是當(dāng)著孩子面叫不好。母親不僅是個無神論者,隨著時代的變化,她還是一個相對開明的人)啊,你過來?!彼屛夷樋吭谒樕?,用沙啞細(xì)弱的聲音說:“你們姐弟四人,只有小萌(我小女兒)還沒成人,給她攢的嫁妝錢就在床下裝單衣服的布袋里,替我送給她?!边@時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不斷地滴在母親的臉上。我安慰著母親,會好起來的,會看到小萌結(jié)婚的,到時候您會親手給她的。母親無力地擺著手,微微地?fù)u動著頭,便不再說話了。母親知道自己不行了,到死她都沒有糊涂。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而我畢竟還是個世俗之人,放不下的親情讓我一次次陷入極度的悲痛中……
母親病重,我日夜守護,姐姐們勸我休息,我也曾理智的想別把身體熬垮,但一想到陪在母親身邊的日子越來越少,想到自己就要成為一個沒娘的孩子,又怎能舍得離開母親一步。我陪伴在母親身邊,曾經(jīng)多次幻想奇跡的出現(xiàn),祈愿上蒼保佑,哪怕一年半載或幾個月,讓我再享受一個有娘孩子的幸福吧!
2015年8月16日夜寫在母親身邊
此文寫完后三個小時,母親安詳?shù)仉x世。母親在去世前一個小時,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難受啊,難受??!完了,完了!”這是母親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呻吟。我知道,在母親陣陣的呼喊里,包含著更多的是對兒女的不舍。我一邊強忍著悲傷勸三個姐姐不要哭,一邊在心里跟著母親說“完了完了”,這回看來是真的沒有娘了。三十年前,父親去世,我哭得死去活來;三十年后,母親去世,直到入土,我未掉一滴眼淚。我不斷地責(zé)問自己,這是為什么?為什么……
——本文刊載于2015年《北海道》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