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方言教育，利大于弊。/《白鹿原》

你會做家鄉(xiāng)的美食嗎？你還記得家鄉(xiāng)的年俗嗎？如果連方言都不會說了，你拿什么來證明自己“從哪里來、祖先是誰”呢？

“時間一天一天一天地走，汗一滴一滴一滴地流，有一天我們都老……”

茄子蛋的一首《浪子回頭》，濃濃的鄉(xiāng)土味道，把許多即便聽不懂閩南話的人們，都唱哭了。這首歌告訴我們，要珍惜身邊人，珍惜時間。

這種質(zhì)樸的情感，用鄉(xiāng)土的閩南方言表達出來，它產(chǎn)生的心理共振是普通話代替不了的。

普通話就像白開水，而方言則是媽媽親手煲的一碗熱湯。但只是，這碗“熱湯”傳到我們這一輩，已經(jīng)很多人都不會煲，甚至品都品不來了。

不久前，作家十年砍柴在文章中說，他十八歲北上讀大學時，曾為普通話說得很差而自卑和焦慮。而今，聽兒子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卻不會任何一種方言，又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面對這種惆悵，上海的家長們坐不住了。最近，一些上海家庭將孩子送去純滬語早教機構，期望孩子可以盡早接觸上海方言，并熟練掌握。

但這種舉動引發(fā)不小的爭議。

虎撲步行街的調(diào)查中，接近80%的網(wǎng)友支持孩子學方言。/微博@虎撲的步行街

有網(wǎng)友稱，“現(xiàn)在吳語日漸式微，就應該從小抓起，至于普通話，自然會有老師來教，但是方言老師可不會教”。

但也有網(wǎng)友認為，“孩子正處于被教育的基礎時期，教孩子說方言之后普通話難免會帶口音吧？況且在成長的環(huán)境里接觸到的就是方言，自然就能聽懂，何必推行什么早教？”

還有人擔心，方言早教會造成地域歧視問題，尤其在上海、廣州等方言強勢的地區(qū)。

但其實方言教育和普通話教育并不是非此即彼，這些問題通過雙語教育都可以解決。

對于所謂的地域歧視問題，普及方言教育恰恰可以讓外地孩子更好融入所在地的生活圈。

支持方言教育，并不是反對普通話教育，而是反對強行用普通話教育取代方言教育的大一統(tǒng)思維。這種倡導一元審美的思維，弊遠大于利。

大一統(tǒng)思維，正在瓦解多元文化

自秦以來，車同軌，書同文，初步奠定了中華民族的地理版圖，也為形成中華文明奠定了文化基礎。雖然“書同文”了，但“語同音”卻是讓歷代都很頭疼的問題。

各朝各代也都在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早在先秦時期，中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早期“官話”，即官方倡導的統(tǒng)一語言——“雅言”?！墩撜Z》有載：“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section>

隋朝時期出現(xiàn)了迄今發(fā)現(xiàn)最早的韻書《切韻》，以南京雅音和洛陽雅音為基礎正音形成了當時的官話。朱元璋時期頒布了《洪武正韻》，雍正還下令敕造正音書館。

但在古代畢竟人員流動范圍有限，頂多也就和周邊的人有一些往來，所以方言始終都是主流的存在，官話這樣的“通語”也只有少數(shù)人掌握。

而且有時官話并不統(tǒng)一，明清時期官話的相對標準至少有南北兩套。

《洪武正韻》是明太祖洪武八年樂韶鳳等奉詔編成的一部官方韻書，共16卷。/數(shù)字古籍館

明中后期形成的昆曲，就既有“南昆”也有“北昆”，“南昆”唱南京官話，“北昆”唱北京官話，到今天也仍然如此。正是這樣“南腔北調(diào)”的語音體系，構成了豐富多元的中華文明。

1949年之后，取自河北灤平的“普通話”被大力推廣，“語同音”才基本上得以實現(xiàn)。普通話甚至開始走向世界，“全世界都在講中國話”開始變成熱潮。

2004年，為了進一步推廣普通話，“防止方言中的粗口俚語破壞語言純潔性”，廣電總局發(fā)布了“方言禁令”，禁止各電視臺用方言譯制境外節(jié)目。

這其實比較好理解，畢竟電視節(jié)目小孩子也看的，向上積極的語言氛圍對于成長十分有利。

但一刀切式地強推普通話，消解淡化方言，這樣對其他地方的人真的不公平。

今年上海中考作文以《這事，真帶勁》為命題，要求學生寫作?！皫拧边@種北方俚語出現(xiàn)在一個南方城市的考卷里，這真的是推普的初衷嗎？

去年上海小學語文教材還把“外婆”改成了“姥姥”。一時間“姥姥的澎湖灣”上了熱搜。

同樣是在去年，廣州一所知名小學向家長發(fā)短信，要求不能說方言……

上述短信中很滑稽的一點是第一句，“熱愛祖國語言文字”。

難道方言不屬于祖國語言的一部分嗎？我們連說方言的自由都沒有了嗎？還不允許轉(zhuǎn)變語音，說不標準怎么辦？是罰抄字典還是怎么樣？

普通話自然是要推廣，但把方言作為“敵人”一樣對待就不合適了。這種大一統(tǒng)的思維，就跟統(tǒng)一店鋪招牌、強行清理“大洋怪”地名、禁止藝人上綜藝染發(fā)文身，是一種邏輯。

這種邏輯強行消滅多元文化和個性表達，不僅蠢而且壞。

別讓博物館成為方言的歸宿

都說方言是古語考證的“活化石”，什么入聲啦、倒裝之類的。這里的關鍵是“活”字，是要有人說的。而有的方言已經(jīng)近乎沒有人說了。

目前，粵北土話、桂北平話、湘南土話等方言都處于瀕危狀態(tài)。

中國社會科學院1987年出版的《中國語言地圖集》顯示，當時有兩百多萬人口使用桂北平話。

但北大博士研究生趙媛完成的桂北平話調(diào)研顯示，2015年桂林北部靈川縣內(nèi)的11個鄉(xiāng)鎮(zhèn)，40歲以下的人已經(jīng)基本不會說平話，都改說西南官話或普通話了。

于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行動起來，保護方言。

湖南漢語方言分區(qū)圖。/長沙晚報

2015年，湖南衛(wèi)視主持人汪涵發(fā)起了一項方言調(diào)查“響應”計劃，計劃用5到10年的時間，對湖南53個調(diào)查地的方言進行搜集研究，用聲像方式保存方言資料，進行數(shù)據(jù)庫整理后捐給湖南省博物館。

2016年，首屆關注方言電影創(chuàng)作的電影節(jié)——足榮村方言電影節(jié)在北京大學舉辦，承辦方說：“我們希望借電影節(jié)，激發(fā)以方言為載體的地方文化保護。”

而有的方言已經(jīng)成為非遺一般的存在，到了要搶救才能保護下來的地步。

2018年，太原市財政撥付專項經(jīng)費，太原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開始對18種小片區(qū)方言進行錄音、錄像，然后上傳至山西省非遺數(shù)據(jù)庫，進行永久性保存。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謝有順認為，“中華文化是平鋪在中華大地上的，幾乎每一個村落都保存著獨特、復雜的文化基因，而方言可能是了解這些文化基因最為基本的單元，這些單元看似渺小，但彼此勾連一起，就能夠充分感受到中國文化的豐富性”。

微博網(wǎng)紅“戲精牡丹”的走紅，讓太原話也火遍了全國。/微博@戲精牡丹

越來越少人說方言，人們嘴里的方言也越來越像普通話。川普、粵普、塑普、太普流行的背后，是文化多樣性凋零的縮影。

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只要求普通話，而忽視了對方言的考查。這樣只會使得方言更加式微，中華文明的完整性也越來越被這種表面的統(tǒng)一蠶食。

別等到一種方言凋零到要進博物館了，才想起來要保護。

從傳統(tǒng)到流行，方言始終是身份認同的終極奧義

最近大熱的《哪吒之魔童降世》，讓四川話又火了一把。網(wǎng)友們也開始讓自己父母用方言讀“哪吒”，熱鬧一時也讓人反思。

為什么讓父母讀？因為我們現(xiàn)在這一輩很多已經(jīng)不會說方言了，或者說不出那種味道了。

不過至少跟父母交流的時候，熟悉的鄉(xiāng)音還是會喚起故鄉(xiāng)的底色。

除此之外還剩下什么呢？你會做家鄉(xiāng)的美食嗎？你還記得家鄉(xiāng)的年俗嗎？如果連方言都不會說了，你拿什么來證明自己“從哪里來、祖先是誰”呢？

《金瓶梅》就被考證出其中含有大量的山東方言，“那月娘房里玉筲和蘭香眾人，打發(fā)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nèi)亂廝有成一塊”。

其中的“廝有”就是山東方言“撕揉”的借音字——這樣的韻味，只有了解山東方言才可以理解。

而《紅樓夢》中涉及的方言則更加豐富，“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首《葬花詞》，“儂”“癡”皆吳語。而其中還有湘語、贛語等其他方言。

這些記錄的既是文化，也是鄉(xiāng)土認同。

反觀現(xiàn)在的流行文化，涉及方言后，獲得認可和傳播的可能性也更大。

GAI的走紅，讓“勒是霧都”成了流行語。/《中國有嘻哈》

從《中國有嘻哈》中走出的GAI，讓重慶話說唱火遍全國。今年的《中國新說唱》又火了長沙的C-BLOCK，一首《策長沙》，更唱出老長沙的許多韻味：

“馬王堆的辛追娭毑現(xiàn)在不住馬王堆
……
記住長沙有花鼓戲和湘繡
聽噠我們現(xiàn)場就不想走”

而不久前大熱的《樂隊的夏天》中，九連真人的客家話也讓人印象深刻，一首《莫欺少年窮》表達出客家少年在外漂泊的艱辛與執(zhí)著。

在影視作品中，《我愛男閨蜜》《老炮兒》把老北京話“胡同串子”的風趣直率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貴州話少了幾分蠻氣，多了幾分憂郁。

賈樟柯《江湖兒女》中趙濤的太原話，《天注定》中姜武的“唐山味”山西話，都以方言作為主要語言，這樣不僅顯得真實，而且也多了一些生活的厚重感。

《都挺好》中雖然主演們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讓片子的蘇州味變得很淡，但是其中出現(xiàn)了蘇州評彈《白蛇傳之賞中秋》的唱段，這還是讓片子顯得貼近了不少：“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氣爽凈無塵。今日里是新逢佳節(jié)同游賞，半日偷閑酒一樽……”

感受一下東北方言的獨特魅力，不服不行。/新浪網(wǎng)

方言的魅力是用文字概括不完的，因為一樣的漢字卻可以讀出上千種地方風味。

方言教育是絕對需要從娃娃抓起的，只有這樣才能讓方言保護“活”起來。但是現(xiàn)在人才缺乏，也沒有形成一致的社會共識。

不過至少，還有人在搶救，在堅守。只是這樣的堅守，能維持多久呢？

會不會真的有一天，我們中華文明豐富多元的方言體系，只有到博物館里才能再見。到時候博物館里不僅有文物，還有難以言說的鄉(xiāng)愁……

參考文獻：
科技加市場化，能為方言續(xù)命嗎,十年砍柴,2019
語言政策視角下的方言“禁令”研究,俞書敏,上海外國語大學,2018
搶救方言：與加速衰亡的賽跑,新華文摘歷史,2018
太原方言被進行搶救保護,山西晚報,2018
汪涵發(fā)起方言“響應”計劃欲搜集湖南53地方言,長沙晚報,2015

?作者 | 李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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