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水返壑,
風(fēng)落木歸山。
川端康成在《初秋四景》中寫道:“我覺得秋天是從天而降的。”
如果季節(jié)可以選擇,四季中我一定會選擇南國的晚秋。這一段時間里,藍(lán)天青碧如水,秋陽杲杲明澈,空氣略帶薄涼。墻頭的三角梅繁盛如山,路邊的大腹木棉花開如云。
每一年的晚秋,我都在等待著桂子開花。但今年的桂子,似乎并沒有開花的意思。
想起去年此時,等了一季的桂花香,緊趕慢趕,氣喘吁吁地趕在霜降到來的前幾天,一下籠罩了這個城市。于是城南城北,彌漫著撲鼻的桂花香。
我覺得,桂花的香氣也是從天而降的。
而相對于桂花的盛放,我卻更喜它的落花。桂花飄落如雨,細(xì)細(xì)碎碎的落花鋪了一地。地上不見泥土,踩在花上軟綿綿的,心中卻有些不忍——
就像我對于秋天的態(tài)度,喜歡秋的蕭素,秋的恬靜,秋的深邃,秋的舒適,萬般難舍秋天,卻又阻止不了秋的離去。
壹丨
明日霜降。
晨起的時候,看到陽臺上幾盆吊蘭,葉尖已經(jīng)變得焦黃,無端地增添了一份擔(dān)憂。天色略帶陰翳,陽臺下的那兩株宮粉紫荊,葉色斑斕,也失去了往日的色彩,看上去有點凄涼。
站在陽臺,忽然就想到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此時該是紅果累累了吧。四層樓高的柿子樹,母親上不了樹,每年那滿樹的柿子,十有八九都被鳥啄了。真是便宜了那些鳥子了。
霜降鴻聲切,秋深客思迷。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本應(yīng)該是快樂的、舒適的。但在城里,看到逐漸衰敗的花花草草,想著雜七雜八的一些往事,心中悵然。
總之是霜降了。
這是秋天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也意味著,冬天已在這一分又一分的涼意中,悄悄地拉開序幕了。
跟川端康成想的一樣,古代的中國人大抵也是以為霜是從天而降的吧,因此,他們就把初霜時的節(jié)氣,取名“霜降”。跟“白露”一樣,晚秋這兩個名字都很有詩意。
可是,霜怎么會是從天而降的呢?霜和露水一樣,都是空氣中的水汽凝結(jié)的。霜降,不是降霜,它只是表示天氣寒冷,大地產(chǎn)生初霜的現(xiàn)象罷了。
從白露開始,“露凝而白”,到寒露“露氣寒冷,將凝結(jié)也”,再到霜降“氣肅而凝,露結(jié)為霜”,圓潤的露水,到了此時,便凝成了霜花。霜,是水氣凝結(jié)而成的。
南宋呂本中在《南歌子·旅思》中寫道:“驛內(nèi)侵斜月,溪橋度晚霜”,陸游《霜月》詩中,也有“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一句。這說明,寒霜是出現(xiàn)于秋天晴朗的月夜的。
月夜無云,如同大地被揭了被子,散熱很多。倘若溫度驟然下降到零度以下,地表之上的的水汽,就會形成霜花。俗話說“濃霜猛太陽”,霜只能在晴天形成,也就是這個道理。
白晝秋云散漫遠(yuǎn),霜月蕭蕭霜飛寒。再怎么不舍,秋天,都進(jìn)入尾聲了。
貳丨
古人將霜降分為三候。一候豺乃祭獸;二候草木黃落;三候蜇蟲咸俯。
“豺乃祭獸”,最早出現(xiàn)在《逸周書》。書中說:“霜降之日,豺乃祭獸”。在此節(jié)氣,豺狼開始捕獲獵物,并將先獵之物祭獸,以獸而祭天報本,后食用。
這又是一個“祭”的儀式。
初春時節(jié)“獺祭魚”,伏天時節(jié)“鷹祭鳥”,而深秋時節(jié)“豺祭獸”,這跨越春、夏、秋三季的三個“祭”,顯現(xiàn)了動物生存的一種天然本能。
后五日,野草枯黃、樹葉凋零?!对峄ㄒ鳌酚小帮L(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一句,說明霜的無情,霜景催危葉,今朝半樹空。但也有些物事,越是經(jīng)霜,便越是凸顯出與眾不同的絕美風(fēng)姿。
楓葉之色,經(jīng)霜欲紅。還有白菜,白居易寫白菜經(jīng)霜:“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yán)。不見菜心死,反教菜心甜?!?/span>
再五日,蜇蟲咸俯。咸俯,是垂頭不動的樣子。此時,蟲類進(jìn)洞,不動不食,開始冬眠。這與春天的驚蟄形成對應(yīng)。到了來年春天,驚蟄一聲雷,冬眠的蟄蟲才會蘇醒。
馮延巳詩曰:“霜積秋山萬樹紅,倚簾樓上掛朱櫳。白云天遠(yuǎn)重重恨,黃草煙深淅淅風(fēng)。”
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晚秋雖好,卻總讓人悵然若失。站在落葉背后,看著疏落田畝,蕭蕭遠(yuǎn)山,聽著陣陣秋聲,莫名其妙的便會無端地傷懷。
白居易在這樣的晚秋時節(jié),寫下一首《歲晚》:“霜降水返壑,風(fēng)落木歸山。冉冉歲將宴,物皆復(fù)本源”。
霜降時節(jié),山澗中的泉水,漸流漸小,慢慢歸于無聲。風(fēng)吹落葉回歸大地,化為泥土。不知不覺中,一年將盡,萬物復(fù)源。在詩的末尾,詩人發(fā)出這樣的感喟:“何須自生苦,舍易求其難?”
是啊,季節(jié)到了霜降,刪繁就簡三秋樹,這是自然規(guī)律。大自然在刪繁就簡,刪去不必要的枝枝葉葉,為來年春天的復(fù)蘇,積蓄力量,何須自生苦,舍易求其難?
因此,川端康成在他的文章中寫道:
“草木、禽獸本能地隨著季節(jié)的推動而生活著,唯獨人類,才逆著季節(jié)的變遷。比如夏天吃冰,冬天烤火。”“盡管如此,人反而更多地被季節(jié)的感情所左右。”
就像白居易的那聲感喟,川端康成也在問自己:人類若能把身邊的季節(jié),忘卻到那種程度,那樣的生活,會不會更加健康、更加美好的呢?
叁丨
在日本,山茶花被稱為“椿”,花落之時,一樹山茶同時凋零,頗具壯烈、悲愴之美,被日本人稱為“落椿”。一句俳句說:“椿花落了,春日為之動蕩”。
對于日本人而言,美麗的事物,都是無法長久存在于世間,而落椿,恰好就契合了這種悲劇意味的審美。美來得無聲無息,離開時,又讓人措手不及,令人欣喜,又叫人悲傷。
而在我看來,桂花的搖落,也是一樣的壯懷。桂花落了,秋日也會為之動蕩。
世上有沒有一朵花,會有悲喜之念、寵辱之感呢?我想,對于世上的花兒而言,唯一使命,就是綻放。花兒是不會有什么悲喜、寵辱、得失之念的。
人生猶如花的開落,四季的輪替,其實也應(yīng)該如此。
蘇東坡被貶黃州,困境中,朋友都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有馬夢得幫他申請了一塊荒蕪的舊營地耕種,供給衣食。蘇軾自此才號為東坡。
一次在夜市喝酒,蘇東坡被一個全身刺青的壯漢,三拳兩腳打倒在地。那人指著他說:“什么東西,你敢碰我!你不知我的大名嗎?”
倒在地上的蘇東坡忽然大笑。
回家寫信給馬夢得說:“自喜漸不為人知”。蘇東坡曾因盛名天下而得意忘形,經(jīng)歷了人生一場又一場的風(fēng)霜之后,他的生命有了一種淡泊,一種包容,一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