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紅
那條蛇很粗,很長,有花紋,它盤在老屋門洞旁的角落里。
不知是誰先發(fā)現(xiàn)的,大家都驚叫起來,我更是嚇得不知所措。伯母走了過來:“不能動它,這蛇是家蛇,是過世的老人變的,它不會咬人?!蔽乙幌伦酉氲搅舜认榈脑婺福溉婚g這條蛇不再讓我感到恐懼,反倒感到一種親切。雖說不會咬人,可也怕萬一和嚇著孩子,于是后來人們恭恭敬敬地把它“請”了出去。
從此,那條蛇,那條唯一不讓我害怕反而讓我感動無比親切的蛇就一直盤踞在我心里。
一
蛇是我從小就厭惡和恐懼的動物之一。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晚上從外婆家回來,途經(jīng)一戶人家房子的拐角處,猛然看到一條又粗又長的蛇盤在那兒,我差一點(diǎn)就踩著了它,我嚇出了一身冷汗,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看著它慢慢地游走,還是不敢走過去,轉(zhuǎn)身從另外一條路繞道回家。我對于蛇的恐懼來自傳說和無知,就像我對于蝙蝠這種小動物。小學(xué)時一次下課后,很多同學(xué)圍在教室門口,說是門縫里夾著一只蝙蝠,幾位調(diào)皮的男生正商量著用什么方法把它弄出來,那可還是活的,我心里充滿了恐懼,但我沒有大喊大叫,而是心情沉重地想著:那只蝙蝠一出來,我們就全完了。我想自己對于蛇的恐懼和對這蝙蝠一樣,緣自對死亡的恐懼。不過那時的我雖然也會恐懼死亡,實(shí)際上并不了解死亡,并不真正懂得死亡意味著什么,甚至常常會躺在床上想像如果自己突然死了父母家人以及同學(xué)老師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甚至在曾祖母死的時候,我沒有哭,竟然還想笑。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曾祖母的死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面對死亡,親眼目睹一位身邊親人的逝去,那時我也已經(jīng)有七八歲,有記憶有思想有感情了。我看見曾祖母躺在那間小屋的床上,一動不動,我竟然沒有很悲傷,我沒有流淚,甚至我也沒有想流淚,而那時的我其實(shí)是個很愛哭的小女孩,并且因此常被人取笑。但那時我竟然沒有哭,竟然不想哭。我只是不敢上前細(xì)看她的面容(也許還是有一種恐懼),我聽見大人在哭,我聽見大人們說她死了,但我覺得她好像在睡覺,很安詳,只是沒看到她慈祥地笑,沒看到她睜開眼睛。后來我們就都跪在門口,父親、母親、叔父、伯父、伯母、嬸子,還有姑姑姑父——看見這么多大人,這么多高高大大我平時都要仰視的大人現(xiàn)在居然都跪在這里,如果我站起來可能都有他們高,我立刻感到一種滑稽,我想笑,當(dāng)然我也意識到這是不應(yīng)該的,便竭力克制,但一看到身邊跪著的大人們我就覺得無法克制,正好嬸嬸帶著兩三歲的小堂妹在旁邊,小小的堂妹當(dāng)然對眼前的一切一無所知,她只知道玩,我更以逗她玩為掩飾釋放我的笑意,當(dāng)然也還是輕輕的,我怕遭到大人尤其是父親嚴(yán)厲的叱責(zé)。
過了很多天后,我才開始意識到曾祖母不在了,我開始想念她。我已記不清她的面容了,我只記得她是個駝背,臉上常常掛著慈祥的笑容,我們都喊她“婆婆”。稍稍長大后大哥總說我小時候曾經(jīng)罵過婆婆“駝子”,我當(dāng)然不信,每次大哥說時我都要和他吵架。但如果這是真的,我覺得自己真是不可原諒。母親說我們兄妹還有堂弟堂妹(后來出生的當(dāng)然不算了)都是婆婆帶大的,就在去世前幾天她還帶著一個小堂弟。婆婆雖然是個駝背,但身體一直很好,大家都說她能活到90歲,那年她已經(jīng)86了,也沒有什么病,這次是因為叔叔嬸嬸吵架,她帶著小堂弟又去幫他們到曬谷場趕雞和麻雀,不小心朝后跌了一跤,然后就不行了,回來躺了幾天后就閉上了眼睛,醫(yī)生也沒查出她有什么大毛病。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過她生病,雖然已經(jīng)80多歲了,可是她的死亡還是來得太突然了,或者是我對“死亡“這個詞還懵懵懂懂。她死的時候我覺得她躺在那里很安詳,我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只是有些不敢去細(xì)看她的面容。婆婆住在老屋左邊的偏屋內(nèi),在偏屋朝外的門邊隔了一小間房就是她的臥室,她就是在那里去世的。臥室的門口只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那里擺著一張靠背躺椅,婆婆經(jīng)常坐在那里穿針引線或者說話,我不記得她說了些什么,只記得我們小孩子都喜歡圍在她身邊,聽她說話或者穿針,她有時讓我們幫她穿針,可我們往往弄了半天那線還是無法穿進(jìn)針眼里,只好又還給她,她居然能很快穿好,還手把手地教我們,80多歲的人,居然還能看見那么細(xì)小的針眼,動作也還那么敏捷,路過的人見了總是贊嘆不已,我們更是佩服得不得了。我更喜歡看她慈祥的微笑,聽她溫和的話語,我們還喜歡爬到她的躺椅上去玩,在上面坐著或者躺著,真是舒服極了。有時她坐在上面我們也爬上去,大人們總是會大聲斥責(zé),怕我們會把椅子弄壞,而婆婆卻總是笑咪咪地看著我們。這把躺椅曾經(jīng)構(gòu)成了我們童年的一個“歡樂窩”,雖然那小屋是那么昏暗,但這里卻給我們的童年涂上了一抹明亮溫暖的色彩,這都是因為婆婆。婆婆去世后,對于這個小屋和這把躺椅我都沒有了記憶。婆婆不僅帶大了我們,她還能干很多活,我記得她洗菜擇菜,特別是用刀去菜根皮都干得很熟練。母親告訴我,父親兄妹有八個,是個大家庭,以前生活也很困難,但在婆婆的管理下卻井井有條,吃飯、派工,甚至家里的紅糖等食品的分配都是她安排的,她不點(diǎn)頭誰都不敢動。直到現(xiàn)在,父親每次吃飯都總要把碗里的飯吃得一粒都不剩,從童年時開始我每次洗碗都總是驚詫于父親的碗怎么那么干凈,后來父親告訴我,他小時候家里困難人又多,糧食不夠吃,婆婆就規(guī)定除了干重活的爺爺和大伯外,其他人都只能吃個半飽,吃得半飽的父親就總是把碗里的最后一粒飯都吃了還要把碗邊的鍋巴也要用嘴吮得干干凈凈的。父親每次說起這事時,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笑容:“那時吃飯真味道呀?!?/font>
這些我都是在婆婆去世后才知道的。婆婆去世后,我才慢慢知道,駝背的婆婆不僅慈祥溫和,而且聰明能干,是家里的頂梁柱,我開始稱她為“曾祖母”,是的,在她去世后,我一直在心里稱她為“曾祖母”。
蛇是我所恐懼的,正如死亡是我所恐懼的。但是那條盤在老屋門洞角落里的蛇,卻不但不讓我恐懼,反而讓我感到親切,甚至溫暖。它讓我想起曾祖母,也想起曾祖母的死,我覺得她是那樣安詳,我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不敢去細(xì)看她的面容。她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把小堂弟哄睡后,又趕到河邊曬谷場上驅(qū)趕著偷吃谷子的雞和雀,累了就想在河邊的護(hù)坡上坐下來歇歇,結(jié)果不小心朝后跌了一跤——這個場面我沒有看到,是聽母親說的,但我總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回想著這個場景,就像那條盤在老屋門洞角落里的蛇,老在我眼前晃動。
二
雖然曾祖母死時的情景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給我一種安詳?shù)母杏X,但對于自己在她葬禮上的表現(xiàn),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此后每一位親人的逝去都讓我悲傷不已,每一次我都會放聲大哭,并且厭惡那些在老人葬禮上不哭或者假哭甚至談?wù)搫e的事情的人。即使是對于沉默寡言的祖母。
祖母還有祖父原來就和曾祖母一起住在那個偏屋里,只是我對她在那個屋子里的情形幾乎沒有一點(diǎn)印象。曾祖母去世后,她好像還搬到曾祖母的臥室去住過一段時間,但沒過多久她就和祖父一起搬了出來,那偏屋就做了住在老屋的兩個叔叔家的豬欄屋,祖母則和祖父一起住進(jìn)了生產(chǎn)隊的牛欄屋,這段時間我對祖母開始有了印象。我記得那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整潔,祖母的菜也做得很好吃,我在那屋里吃過一種用曬干的冬瓜燉肉的菜,味道美極了。祖母和祖父住在牛欄屋里,這讓在鄉(xiāng)里當(dāng)干部的父親感覺很難堪,至少是很壓抑,那段時間我看見父親很少有笑臉,每次從祖母那回來總是皺著眉頭,還是一次聽到我在縣里數(shù)學(xué)競賽得了獎的消息才見他笑了笑。不久父親就把祖母和祖父接了過來和我們同住。其實(shí)從我記事以來我們就已經(jīng)沒在老屋里住了,而是與大伯家合住另一陳瓦房里,各住半邊,這時父親把我們這半邊又騰出了一半來,父母仍然住在前面用木板隔開的小半間里,后面我們兄妹住的小半間與廚房打通,廚房的鍋灶臺拆了(父親買了煤爐來放在門口用來燒火做飯),重新裝上一扇門,就與我們的小半間合并成了一大間,但在我們的床之外又放進(jìn)了祖母和祖父的兩張床,房間里仍然只有過路的空余。這時的我已經(jīng)漸漸長大,再和兄弟們睡在一張床上也不太合適,于是我就常常和祖母睡在一起。祖母的床和我們的差不多,都是那種老式的木斗床,但我總覺得與我們的床有些不同,這讓我感到有些新鮮又有些小心翼翼。這段時間我才開始和祖母接觸多了起來,但即使我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我也還是覺得和祖母之間好像隔著一堵墻。
祖母很少說話,總是默默地埋頭做著事,瘦削的臉上很少有笑容,脾氣也不太好,要強(qiáng)且容易生氣,生氣時不再沉默寡言,尖利的聲音和扭曲的面容還伴隨頓足捶胸的動作,與平時看上去判若兩人。我記得小姑每次從婆家回來,向她大倒苦水,訴說委屈時,她聽著聽著就會怒目圓睜,有時還會怒氣沖沖地趕到小姑夫家大吵一頓。
祖母的菜做得很好,她做的黑豆角我特別愛吃,早飯時有這道菜我能吃下五六碗稀飯。她做的小菜更是絕了。母親原來只做南瓜果一種小菜,另有少量的霉豆腐和黃豆豉還是和小姨等合伙做的(說是合伙,實(shí)際上就是母親提供材料讓小姨幫著做),其他小菜都是親戚家給的。祖母和我們住到一起后,我們家小菜的種類就大為增加了,南瓜果之外,什么茄子、絲瓜、豆角、柚子皮、桔子皮都制成了小菜,味道都不錯。絲瓜里面包了餡,曬得很干很硬,嚼起來很費(fèi)勁,但味道也格外鮮美,我住校時常常坐在宿舍里嚼,午休時也不舍得放下,就包好放在枕頭邊,醒了又接著嚼。祖母做的柚子皮和別人家的不太一樣,切得很細(xì),醬油也放得少,白白的,很干凈很可愛的樣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弄的,味道卻很足,比別人家的更好吃。那時父親在院子里種了許多桔子樹,產(chǎn)量一直不錯,我們可吃足了,祖母則把我們吃時剝下的桔子皮收集起來,切得細(xì)細(xì)的,放入辣椒和姜、蒜等腌制成小菜,味道也不錯,就是有一點(diǎn)麻口。 我常常在周末回家時帶一罐最愛吃的黃豆豉再拿一罐桔子皮到學(xué)校去,在宿舍里打開和大家一起分享,室友們都贊不絕口,吃的時候常常把桔子皮和黃豆豉夾到一起吃,感覺味道更好,回來后和祖母說了,她后來就把這兩種小菜放到一起做,桔子皮的澀味完全沒有了,還沾上了黃豆豉的鮮味,拿到宿舍里很快就被一搶而空。幾年后,經(jīng)過充分的準(zhǔn)備,父親在我們和大伯合住的屋子旁邊開始興建一棟新屋。在這之前,父親就在緊靠舊屋的一側(cè)建了間耳房做廚房,仍是一半歸大伯,一半歸我們使用,砌了新的鍋灶,但我們家平時還是用煤爐的時候多,只是燒豬食(因為有祖母幫忙,我們家也和大伯家一樣養(yǎng)了一頭豬)和過年人多時才燒這灶。但建新屋時則是天天要用這灶,蓋房子在鄉(xiāng)村是一項大工程,要請師傅和幫工的吃飯、吃點(diǎn)心,每天都有很多人,要做很多飯,煮很多面有時我從學(xué)?;丶艺s上點(diǎn)心時間就能吃上一碗,感覺那味道真是好極了,吃了還想吃,雖然那只是很普通的通粉面,但我感覺比端午節(jié)時家里鄭重其事煮的掛面好吃多了。有時我在家也會到灶前幫忙添上一把柴,讓火光映紅自己的臉膛,看祖母在鍋臺前忙忙碌碌……新屋終于蓋好了,我們很快就搬了進(jìn)去,這耳房的鍋臺從此就積滿了灰塵。新房子青磚黑瓦,綠門綠窗,門前挖了口池塘,塘邊種了桔樹和蔬菜。我們都很興奮,新屋子不是樓房,但是很大,客廳兩邊各有兩間套間,父母住了一個套間,我和兄弟們合住一個套間,我終于有了一張屬于自己的床,還有兩個套間是空的,后來西邊那間給了大哥一人住,小弟住到了東邊(后來還有堂弟、堂妹、表妹在不同時候住過來),小哥住我們套間的外間,我住里間,我開始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舊屋子里原來屬于我們的整個半邊就都給了祖母和祖父,祖母應(yīng)該很高興,但她依然很少說話,我看不出來,只間接地聽說祖母曾經(jīng)很興奮地對人說;“終于可以住到正房里來了?!蔽也畔肫?,生養(yǎng)了8個子女,上面還有曾祖母的祖母和祖父這么多年來,從偏屋,到生產(chǎn)隊的牛欄屋,到我們家的廚屋,真的竟然連窗戶朝前的正房也沒住過一天。我也才覺得,祖母的臉上的笑容似乎開始多了些。
搬到新屋子去后不久的一天,我到舊屋——這舊屋實(shí)際上也成了我們的老屋——里去拿什么東西,從我們原來睡覺的木斗床走過時,忽然看見有個人躺在那光禿禿的床板上,是祖母,我嚇了一跳,接著我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祖母大概是太累了,我想。
可是,沒過多久,就傳來了祖母患病的消息,接著噩耗很快傳來,當(dāng)我匆匆忙忙地從縣城中學(xué)趕到家時,只看見了一口擺在堂屋正中的黑漆漆的棺木,我沒有見到祖母的最后一面,淚水從我的臉頰悄然滑落。
多年以后,祖母的身影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愈加模糊,但是我常常想起老屋門角里的那條蛇,我覺得祖母可能也變成了一條那樣的蛇,在老屋的某個角落里默默地?zé)o聲無息地陪伴著我們。
三
小時候,外祖母帶我們的時候并不多,但不知怎么地,對于她,我卻從小就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一直到長大后外出求學(xué),每次回來我都愛上她那坐坐,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心里有什么煩也會被她的絮叨趕跑。我記得弟弟也喜歡去,有次看見弟弟來了,外婆在兼做雜貨鋪的里間抓了把糖果喚他過去吃,喚了好幾聲卻都沒人應(yīng),就以為弟弟走了,“這孩子,走了怎么也不打聲招呼”外婆一邊嘴里嘀咕著一邊探頭往外,卻看見弟弟坐在客廳的藤椅上發(fā)呆,真是個“大耳豬”——我后來去外婆家,她常常和我說起這事,然后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外婆說一口讓故鄉(xiāng)人很難聽懂的方言。她是婺源人,雖然隨外公遷來故鄉(xiāng)已幾十年,但鄉(xiāng)音難改。她家住在通往河邊的路上,門前人來人往,她總喜歡和過往的人打招呼、說話,路邊的人總是“嗯、嗯”地應(yīng)著,其實(shí)多半根本沒聽懂她說什么,有位鄰居多次和我說:“我實(shí)在聽不懂你外婆說什么,可她總和我說,我只好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边€問我是否聽得懂。說實(shí)話,我對聲音和語言的分辯能力并不強(qiáng),甚至可以說很弱,和外婆相處的時間也并不是很多,但我對于外婆的聲音和言語卻有一種天然的感悟力,我?guī)缀跄苈牰诶锇l(fā)出的所有聲音(在外婆后來住院的日子里,表妹就對我這點(diǎn)很嘆服,當(dāng)然表妹家住在外村與外婆相處時間更少),至今仍記得她笑罵我懶惰時說“暖壺”(懶鬼的意思,這個連小哥都常聽不懂)的樣子,還有說“干什么”就說“做禮貌”。
外婆做的菜卻不太好吃,特別咸。母親說干重體力活的人都愛吃咸的。外婆在老家時,外公長年在外,家里家外就都是她一個人,什么活都干,隨外公遷來故鄉(xiāng)后,外公在大隊里做會計,上山砍柴等重活還是外婆干,而且她的干勁讓村里許多男人都驚嘆不已。參加工作后我在一座山上(這座山與婺源交界)搞林業(yè)作業(yè)設(shè)計時,就看到過一個扎頭巾砍柴的老婆婆,我覺得那真像我的外婆,雖然我沒見過外婆砍柴時的樣子,老婆婆還說了一句我熟悉的話:“做禮貌?(干什么)”。沒過幾年,外公就去世了,外婆又是獨(dú)自一人承擔(dān)著家里所有的重負(fù)。外婆實(shí)在很累,她流下的汗水太多,她需要補(bǔ)充鹽分,所以她一直都愛吃咸的。她還愛把什么菜都拿來蒸和煮,為此還和舅母經(jīng)常吵架,舅母說那怎么能吃呀?母親告訴我,在老家時,外婆要出去干活,沒時間做菜,就在外出前把菜洗好后切好一起放在飯甑里蒸,連辣椒都蒸,我也覺得那怎么能吃?但是多年后婺源已成為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旅游勝地,我到那里吃到的蒸辣椒卻是格外地好吃,它是用米粉包著和肉一起蒸的,我看見這餐桌上還有一個小巧的木頭飯甑——這在鄉(xiāng)村已逐漸消失現(xiàn)在在城里的飯館竟然成了一種時髦的盛菜器皿——和好幾個蒸菜——其實(shí)現(xiàn)在我們都稱這類菜叫糊了,菊花糊、蘿卜糊,但我小時候聽到故鄉(xiāng)人一直稱它們?yōu)檎舨说?,我對這類菜一直都非常偏愛,不知道是否與外婆有關(guān)。有種菜在我記憶中外婆做得特別好吃,就是雨后在草叢里散布著的地皮菇,在故鄉(xiāng)被稱為“皮皮菇”,那天我在學(xué)校的草地上采了很多,正好在外婆家吃飯,就給了外婆做,結(jié)果那碗“皮皮菇”湯被我們一搶而空,那味道真是鮮美極了,讓我回味到現(xiàn)在,也讓我遺憾到現(xiàn)在,因為我從那以后再沒喝過那么鮮美的湯,現(xiàn)在在餐館里也吃過,從菜場買回來自己也做過,但無論如何都吃不到那種味道了。還有一種叫做“藏菜”的,就是一種曬干的蔬菜,放在肉里蒸,特別好吃,后來在我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吃過,但沒外婆做的細(xì)嫩,也沒外婆做得鮮美。
外婆一生勤勞肯干,老了不能上山砍柴,也干不動田里活了,但菜地照樣侍弄著,而且比別人的都弄得好,太多了她和舅舅吃不了,就常常叫我們?nèi)ゲ桑袝r干脆從地里采了來送到我們家里來。閑不住的她還在自家屋子里開了個雜貨鋪,生意居然挺不錯,我的一個在婺源的遠(yuǎn)房表舅有次還特地帶了自產(chǎn)的草紙來托她在小店里賣呢。可是,有一天,外婆和小姨到菜地里整豆角架子里,突然就中風(fēng)了。我那時正在縣城念高中,知道消息時外婆已經(jīng)住進(jìn)了縣城的中醫(yī)院,放學(xué)后我去看她,她見到我很高興,指指自己嘴巴對我說:“你看,外婆的嘴巴都歪了,在菜地里突然就歪了?!比缓缶秃臀倚跣踹哆兜卣f個不停,她告訴我表妹照顧她什么都還好,就是老聽不懂她說話,讓她覺得有些憋氣,旁邊的表妹看我與外婆說得熱火朝天也很是驚訝。我每天利用放學(xué)后的時間去看望外婆,來去匆匆,走在路上時,我總會哼起一首童年時喜歡的歌《外婆的彭湖灣》,雖然我和外婆之間沒有海浪沒有沙灘也沒有仙人掌和老船長,但我覺得外婆給我的溫暖和親切感就像這首歌里唱的一樣。
正在師范進(jìn)修的舅舅更是上上下下地奔波忙碌著,人也一下子憔悴蒼老了許多,有一次他對我說:“我剛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醫(yī)生告訴我外婆這種病很麻煩,但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治好她的病?!蔽页3?匆娡馄派砩显鷿M了銀針,半邊嘴巴和手腳都沒什么知覺,但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嚴(yán)重。
不久,外婆出院回去靜養(yǎng),表妹仍留在身邊照顧她。幾個月后,外婆竟然能拄著拐杖獨(dú)立走出家門了,這不能說也是個不小的奇跡。
可就在靜養(yǎng)的這幾個月里,外婆竟然和表妹發(fā)生了很多矛盾。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服恃外婆這樣的病人,大約也失去了耐心,而病了的外婆大約脾氣也不太好,總之兩人口角不斷,聽母親說過好幾次,外婆自己也幾乎每次都和我說一大堆表妹的壞話,包括看不慣她和村里一些青年男女的交往。外婆還經(jīng)常向我數(shù)落埋怨舅母的種種不是,當(dāng)時年少氣盛的我竟然全都信以為真,回校后竟然義憤填膺地寫了一封信寄給舅母,這事在家里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聽母親說,舅母拿著我的信在外婆家門口大哭大鬧,還說我寫這樣的信肯定是大人支使,矛頭對準(zhǔn)母親。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不久又收到舅舅一封厚厚的信,讓我看了心里好像打翻了的五味醬,什么味都有。他說我太不懂事,他們?yōu)橥馄乓呀?jīng)付出了許多,我也太不懂講話方式,這點(diǎn)要我向大哥學(xué)習(xí),尤其不該直接寫信給舅母,有什么話可以和他這個舅舅說。我無言也有些后悔,很長時間都不敢面對舅舅尤其是舅母,我與舅母原來就接觸很少,此后更無話。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我也明白了為人媳的種種為難,明白了當(dāng)時要強(qiáng)能干的外婆一下子病成那樣子自然心里會有很多憤懣和不平,話中多有偏激之詞。
中風(fēng)前的外婆勤勞且極其節(jié)儉,舍不得舍不得穿,餿了的飯菜也總是不舍得倒掉——不過她的身體也真是好,她經(jīng)常吃餿了的飯菜竟然也很少生病,在這次中風(fēng)前幾乎沒生過什么病,甚至她比母親的身體還要好。中風(fēng)后的她再次出現(xiàn)在村人眼前時,手里多了一根拐杖,不僅如此,性情更是大變。她變得很好吃,看到別人吃什么東西就想吃,甚至在家里和孫兒孫女們爭東西吃,有次舅母買了筐青蘋果回來,外婆咬不動,她就對我說:“你舅母就是為了故意不讓我吃的?!蔽覇∪唬犝f為此她還和舅母吵了一架。望著她那沒牙的嘴巴上下抿動著,我有時不禁想:患上這場病對于年邁的外婆也許還是件好事。節(jié)儉了一輩子的她,好像在中風(fēng)后才突然想起這世上還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其實(shí)她早就不必這么節(jié)儉了,雖然外婆去世得早,她把兒女們拉扯大很不容易,可兒女們早已長大,女兒出嫁了,外公留下的遺腹子也是她唯一的兒子我唯一的舅舅雖然從小失去了父親,但卻聰明能干,高中畢業(yè)的他一邊在學(xué)校代課一邊做生意,讓外婆開雜貨鋪就是他的主意,他那時已經(jīng)結(jié)婚,同時還在舅母家開了間更大的雜貨店,在衛(wèi)生所干過的舅母還兼著幫人接生和看些小病的營生,家里還有田并且比別人的都管得好,舅舅說有文化和沒文化就是不一樣,他懂科學(xué)種田,同樣的田他花的時間比別人少收成卻總比別人好,對此他頗為自豪甚至有些得意。后來,舅舅民師轉(zhuǎn)正,家里日子更殷實(shí)了,不久就把外婆家原來的土墻屋改建成了寬敞的磚瓦房,裝上了壓水井,院子里圍起了圍墻,幾年后又將這磚瓦房賣了,自己在馬路邊的街上新蓋了一幢三層高的小洋樓??墒牵绻麤]有這場突如其來的病,我想外婆可能還是會一直節(jié)儉下去的。而且原來舅舅結(jié)婚后一直住在外村的舅母家,難得回來一趟,因為外婆的病,舅舅終于下決心把在舅母家開的店面關(guān)了,帶著舅母和孩子們回來和外婆住在了一起。那間原來常常只有外婆一人的屋子開始變得熱鬧起來,雖然有爭吵乃至哭泣聲——這其中也有中風(fēng)后的外婆變得常常和孩子一樣無理的原因——但她得以享受完整的天倫之樂。
中風(fēng)前的外婆雖然性格開朗,愛說愛笑,但她太忙了,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田地里或者小河邊,手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她沒有時間或者說舍不得花時間去口串門閑聊。病后的外婆拄著拐杖,行動大不如從前利索,但她卻喜歡走出家門,喜歡走到街上,喜歡走到鄰居家去,最喜歡到相隔不遠(yuǎn)的池塘邊的汪奶奶家去串門,聊天或者看她們打牌。我經(jīng)??梢栽诖宓郎嫌鲆娝糁照?,行動遲緩,臉上卻露著滿足的笑容,沒牙的嘴巴總在扁扁地動著,吃著什么或者說著什么。病后的外婆,再也干不了什么的外婆,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世間還有這么多的快樂,忽然發(fā)現(xiàn)時間原來也可以這樣度過。
后來我家搬到了縣城,我也在外鄉(xiāng)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就很少回故鄉(xiāng),很少見到外婆了。外婆八十大壽時我也沒趕回去,只是托母親帶了個紅包去。再后來,大約在住進(jìn)舅舅家的小洋樓不久,外婆就永遠(yuǎn)地走了。我趕去送行,看見外婆靜靜地躺在那幢小洋樓客廳的一角,很安詳,像熟睡了一般,但是我明白,她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對著我微笑,再也不會喚著我的名字(在我的祖輩乃至叔伯一輩的親人中,很多人都只叫我“妮妮”——我們村里所有女孩的通用名——而她卻一直喊我的名字)和我絮絮叨叨了——想到這里我淚如雨下。
住在小洋樓里的舅舅家此后的日子一直很順暢,舅舅在鎮(zhèn)教辦工作,舅母在家開店,勤快的舅舅還在院子里種了菜蔬,他們的孩子也已經(jīng)長大,有一個今年還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研究生。有人說外婆的魂靈在護(hù)祐著他們。而對于我來說,外婆就像那條老屋門角的蛇,一直蜷縮在我內(nèi)心深處某個柔軟的角落里。
我的祖母們都這樣安詳?shù)刈吡恕?/span>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偶然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里看到在福建某地竟然有崇拜蛇的習(xí)俗,他們把蛇當(dāng)作神一樣頂禮膜拜。接著我又偶然在一篇文章里看到關(guān)于一種叫做烏梢蛇的描寫和老屋門角的那條蛇很相似,于是上網(wǎng)去搜索,看到以下介紹:烏梢蛇,俗稱烏蛇,烏風(fēng)蛇,體形較大的無毒蛇,體全長可達(dá)2.5m以上。身體背部褐色或棕褐色,背部正中有一條黃色的縱紋,體側(cè)各有兩條黑色縱紋,至體后部消失。棲息于海拔1600m以下的中低山地帶,常在農(nóng)田、河溝附近,有時也在村落中發(fā)現(xiàn)。行動迅速,反應(yīng)敏捷。性溫順,不咬人。是典型的食、藥兩用蛇類,它不僅肉質(zhì)鮮美,好于其他眾多的無毒蛇,而且還具備許多毒蛇所沒有的藥用價值。傳統(tǒng)中藥中的烏蛇便是本種處理后的干品,這是其他無毒蛇所無法比擬的。除此之外,烏梢蛇皮還是制作樂器、皮革制品的上好原料。我想這就是我懷念的那條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