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娜
宋 朝 也許不是蘇州最好的時代，但是卻是士子最好的時代。那個年代的氣息是南方的，溫潤而明媚。在還沒被異族欺凌的黑云籠罩時，江南簡直就是桃源了。閶門內外雖然繁華，但官商味還不至于濃厚到明清時的地步，蘇州人還熟悉著農耕文明的自足。合該要種好花，沿著水開。
范成大是一個愛花人。歸來石湖，又置范村后，他種了一山一山的梅，為這些梅花，他寫道：梅，天下之“尤物。無問智愚賢不肖，莫敢有異議。學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系輕重?！笨伤劾?，其他的花也是有“輕重”的。他還愛菊，寫了《范村菊譜》，記載了許多菊花的樣子。草木有衰變，梅和菊卻在秋冬“燦然秀發(fā)，傲睨風露”，花的眉眼間總有養(yǎng)花人的影子。
宦游
其實養(yǎng)花人范成大是見過異族欺凌的黑云的。
他雖然生于蘇州，卻并不是一個一直在桃源里的人。范成大出生于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六月初四，當年閏十一月，金國就攻陷了宋朝首都汴梁，第二年四月，宋徽宗、宋欽宗及皇室成員們都被金人擄走，朝廷各種禮器、古董文物、圖籍等被金人一掃而空，史稱“靖康之恥”。金兵所到之處，生靈涂炭。建炎四年（1130）二月，范成大還不到五歲，就親眼看見了金兵殺到蘇州，幾日里平江屠城，河里堆了數(shù)不清的死尸，火焰燒到幼童的心里，他知道，那是戰(zhàn)爭。
靖康之難后，北宋滅亡。趙佶于商丘即位，成為宋朝第十位皇帝，史稱宋高宗。宋高宗先將都城遷到揚州，后遷于南京，最后定都杭州，茍安于江南，開始了南宋的歷史，史稱“宋室南渡”。
范成大幼年聰慧，十二歲時便遍讀經史，十四歲時開始創(chuàng)作詩文，在高宗時期就嶄露頭角。宋室南渡后的第二任君主宋孝宗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他當政后，看重范成大的才干，委派給他一個重任——出使金國。
雄心勃勃的皇帝在改元“乾道”后，還是念念不忘收復河山。早先隆興年間幾番抗爭，終于把以前的“紹興和議”改簽成了“隆興和議”，雖然一些屈辱的條款有所緩和，但還是沒能把“受書禮”從和議中抹去?；诤妥h條款中，宋主對金主不再稱“君臣”，而是稱“叔侄”，因此還是保留了“受書禮”的程序——凡是有金國使臣來宋送金國國書，宋朝皇帝要以“侄兒”的身份下榻迎接。
出使金國的第一理由是要求金朝歸還河南的宋朝帝王陵寢之地，修改“受書禮”則是個口頭任務。之所以不能寫上國書，還是擔心金國惱羞成怒。這也意味著，范成大需要為此承擔相當大的風險。
乾道六年（1170）閏五月，范成大出發(fā)了。
拿著一封恭敬的國書，懷揣一個炸彈一樣的任務。
果然，一提出來，金國上下震怒。不過范成大自踏上出使金國的路，也就做好了以死相爭的準備，出發(fā)前他跟孝宗皇帝說過：臣已立后，“仍區(qū)處家事為不還計，心甚安之?！钡钌咸嶙h被金仁宗斥責，范成大回驛館等待自己的命運時寫下幾句詩：
萬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漚??！提攜漢節(jié)同生死，休問羝羊解乳不。（《會同館》）金仁宗也是一個與宋孝宗旗鼓相當?shù)馁t主，范成大在金殿上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他是欣賞的，非但沒有治罪，還讓宣徽副使韓鋼設宴款待范成大。韓鋼端了酒，敬佩地說：“公早來殿上甚忠勤，皇帝嘉嘆，云：可以激勵兩國臣子。”（周必大《資政殿大學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
范成大回宋，帶回金仁宗針對“受書禮”一事的回復：“抑聞附請之詞，欲廢受書之禮，出于率易，要以必從，于尊卑之分何如？顧信誓安在？事當審慮，邦可孚休……今因資政殿大學士范成大等回，專附書奉答，不宜?！边@個書面的正式回應義正詞嚴地大談禮教尊卑、信誓承諾，對儒家禮教的熟稔運用，也能解釋金仁宗是真看重范成大的正氣和才華，才容忍得了他全身而退。
出使金國前，范成大曾有幾次被外派：紹興二十六年（1156），任徽州司戶參軍，乾道三年（1167）十二月，被朝廷起用為處州知州。使金而歸，雖不算立了什么大功，但的確也是一位“可以激勵兩國臣子”的人物，范成大被任命為中書舍人。哪知不久就生了波瀾，因為極力勸阻對張說的任命，范成大遭外調。
乾道七年（1171），范成大以集英殿修撰的身份被調至靜江府（廣西桂林）任廣西經略安撫使，這就是他的“南宅交廣”之行，也催生了后來他在入蜀途中寫出的《桂海虞衡志》。
他本就是寫志書的好手，《吳郡志》是他的志書名著，與此比較，《桂海虞衡志》顯得有些粗略。盡管粗略，這仍是一本珍貴的著作。我們今天來談論范成大，并不用細講這本書如何記錄了少有的宋代廣南西路風土民俗情況。我們只需要關注，這個全心熱愛著蘇州和吳地文化的大才子，具有怎樣的心胸、怎樣的慧眼，去觀察蘇州之外的山水——
余嘗評桂山之奇，宜為天下第一。士大夫落南者少，往往不知，而聞者亦不能信。余生東吳，而北撫幽薊，南宅交廣，西使岷峨之下，三方皆走萬里，所至無不登覽……桂之千峰，皆旁無延緣，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筍瑤篸，森列無際，其怪且多如此，誠當為天下第一。
當時廣西貧乏，親戚、故交送行的時候都悲悲戚戚，一路南下過余杭，與朋友、乳母告別時范成大甚至還說“心目刲斷。世謂生離不如死別，信然?！比欢膊]有整個身心地貪念江南那片富貴風流地，對于廣西這樣一個“炎荒風土”，范成大的心態(tài)很平和：
乾道八年三月，既至郡，則風氣清淑，果如所聞，而巖岫之奇絕，習俗之醇古，府治之雄勝，又有過所聞者。余既不鄙夷其民，而民亦矜予之拙而信其誠，相戒毋欺侮。（《桂海虞衡志》）
每當看范成大的這類文字時，我總能感到一種蘇州人的從容不迫，不疾不徐。經廣西任后，范成大又赴四川任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這一路風霜，沒有成文《纜轡錄》《桂海虞衡志》這樣的手記，但千山萬水都成了詩詞。有趣的是，和蘇東坡、李白那種天下任我行的瀟灑紀行不同，這一時期范成大的宦游，無數(shù)的紀錄片一樣的詩，總會不經意地重提蘇州來做對比，一對比，那思鄉(xiāng)情就泛濫開了：
我本江吳弄水月，忽來踏遍西南峰。（《遂寧府始見平川，喜成短歌》）
從此蜀川平似掌，更無高處望東吳。（《望鄉(xiāng)臺》）
巴蜀人愛吃生蒜，他表示“臭不可近”，又想到在嶠南時，當?shù)厝顺詸壚?、蠣灰、蔞藤，“唾如膿血可厭”，范成大詩里便想念起故鄉(xiāng)風物來：“絲莼鄉(xiāng)味好，歸夢水連云。”
看見巫山畬田的農民刀耕火種，他寫詩道：“峽農生甚艱，斫畬大山巔……何曾識粳稻，捫腹嘗果然。我知吳農事，請為峽農言。吳田黑壤腴，吳米玉粒鮮。長腰匏犀瘦，齊頭珠顆圓。紅蓮勝雕胡，香子馥秋蘭?；蚴沼菟从?，或自占城傳。早秈與晚，濫吹甑甗間?！币唤o峽農介紹吳門風物，范成大便滔滔不絕，抑制不住自豪。
在峽山江濱，看到亂石萬狀，范成大也要說一說太湖石：“我本一丘壑，嗜石舊成癖……嵌空太湖底，偶立韶江側?！薄耙话侔吮P”的山路讓范成大心驚膽戰(zhàn)，這一片山川和吳地區(qū)別太大了，他能適應金國的風塵，也能適應桂林的荒蠻，但顯然，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勾起了他關于仕途官場的種種惡劣回憶，幾十年來總是離鄉(xiāng)背井，總是遷徙，他有些累了，有些倦了，怪石嶙峋、峽谷幽深中，他升起了歸田的愿望：
迷途茲益遠，鳥道非人境。老矣發(fā)當佚，懷哉跡可屏。拜手天東南，亟上歸田請。（《一百八盤》）
吳船
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離任四川，五月底從成都萬里橋出發(fā)歸家了。歸去來兮的快樂涌上心頭，一樣的峽川，變成了回望，而當年東望不得的故園，即可從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歸“程萬里今三千，幾夢即到石湖邊?！保ā肚G渚中流，回望巫山，無復一點，戲成短歌》），歌之詠之也不足以形容他內心的喜悅，只要是歸程，眼中便都是好山水。范成大點點滴滴、不厭其煩寫下了紀游精品《吳船錄》，從成都萬里橋寫到巫峽，寫到常州，最后一句是：己巳。晚，入盤門?！薄?/p>
過武昌時，適逢中秋，那個夜晚，范成大看著天上的月，回憶自己十三年間竟然在十一處過中秋，月亮有過朦朧，有過清亮，故鄉(xiāng)的月亮又是如何。當時便想：若得自此“歸田園，帶月荷鋤，得遂此生矣”。
乾道二年（1166）和乾道七年，他回過兩次家鄉(xiāng)，都是不愉快的官場經歷：一次是罷官而歸，一次是赴廣西前領閑回鄉(xiāng)。淳熙四年（1177）離蜀歸家養(yǎng)病，但不久后就又復出。直到淳熙十年，范成大才真的歸來了。
十年舊事，醉京花蜀酒，萬葩千萼。
一棹歸來吳下看，俯仰心情今昨。（《念奴嬌》）
他的詞不是說明文，都談心情，從前他的心情都是“客”，歸來石湖別墅，他再不是“風前客”了。不僅勞碌身不用再為朝廷奔波，心靈也終于平靜——出使金國時的心驚膽戰(zhàn)，廣西任上與鹽商的斗智斗勇，任四川制置使時教練將兵、苦心經營，都可以放下了。幾十年在外地的榮辱、苦痛已是過眼云煙。他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腳下的土地終于是吳地，飲食是吳水吳谷，他的鄉(xiāng)鄰說著吳語，還有什么比這個福地更好？范成大在石湖安穩(wěn)地度過了長達十年閑適而優(yōu)裕的晚年生活，寫下了最后的名作《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和《吳郡志》。在《吳郡志》里，他記錄道：“諺曰：‘天上天堂，地下蘇杭?！碧焯煤吞K州，從此成了詞組。
“事業(yè)文章兩足尊，南北東西曾遍歷”，那些寵辱，都成了曾經。無論是“千古湖山人物”，抑或是“萬年翰墨文章”，這些聲名于他都不重要，輾轉多時多地，范成大終于將自己的心意還給吳地，還給了石湖。行春橋畔，于是可見一位閑適的老者帶著他滿紙的云氣水意，浸透江南的潤濕，雪里評詩、梅下誦詞、菊邊寫譜，往來東南佳境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