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輩晚于吳翌鳳一輩的吳江郭麐本有“浙派殿軍”之譽,但自譚獻與陳廷焯下了“滑”和“最下乘”的判決之后,一直遭受著種種冷落。他生前清寒,身后又遇不公,思之增人感嘆。
郭麐(1767-1831),字祥伯,號頻迦,因一眉瑩白如雪,又自號“白眉生”,晚號復翁。他長期困于科場,一第累躓,奔走江淮之間多年,著述宏富,有《靈芬館全集》,含詩、文、日記、詩話、詞話等,詞有《蘅夢》、《浮眉樓》、《懺余綺語》、《爨余》四種,合稱《靈芬館詞》,大都中年以前所作。
頻迦是后期“浙派”中卓有識見的理論家,同時他也是嘉道之際獨具面貌的重要詞人。一部《靈芬館詞》無論長短調,無論常用詞牌或是僻調,皆能“清折靈轉”(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語),觸手欲飛,而結撰中慧心別裁,處處可以感知到疏朗而又折疊的美感,《水調歌頭"望湖樓》一闕最稱典型:
“其上天如水,其下水如天。天容水色淥凈,樓閣鏡中懸。面面玲瓏窗戶,更著疏疏簾子,湖影淡于煙。白雨忽吹散,涼到白鷗邊。 酌寒泉,薦秋菊,問坡仙。問君何事一去,七百有余年?又問瓊樓玉宇,能否羽衣吹笛,乘醉賦長篇?一笑我狂矣,且放總宜船。”
嚴迪昌先生評說此詞云:“下片二問,看似清狂之語,其實正是他‘廓落寡歡’的情懷流露,是對人世間的難以長嘯一吐胸臆的憤悶?!边@是抉中頻迦深心之言。他命運偃蹇,內懷畸苦,輕倩的筆墨后面時時閃現(xiàn)著痛楚和辛酸?!端堃?湖心亭夜泛,追憶舊游,俯仰身世,渺渺兮予懷也》一闕在上片“月痕都化涼煙,雙堤沉在涼煙里”的景致中便有“一寸秋心,三分是月,七分是水”的慨嘆,下片“游倦成悲,離多易老,居然千里”之句便不甚同于一般的旅愁感傷。以輕松幽默語寫抑郁心胸的還要數(shù)到《沁園春"二娛為余題蠹蝶卷子……酒酣以往,逸氣奔涌,見為變調以攄郁塞之懷并示二娛》。二娛系尤維熊號,他是尤侗后人,零落不偶,與郭麐交稱莫逆,故有關篇什頗多:
“鉆紙蠅癡,伏案螢干,男兒可憐。笑吾其魚矣,人言善幻;蘧然蝶也,或羨成仙。五蠹書成,一生花活,游戲其間然不然?君休問,看此中有鬼,蟲亦能天。 為君試質前賢,更有個、吾家博物傳。是蒙莊闊達,未離文字;謝郎輕薄,多為詩篇。磊落景純,蟲魚詮釋,鳳子春駒有闕焉。亡應補,忍叢殘科斗,寒落蝸涎。”
蠹是書蟲,蝶有莊周幻夢、不知其身意,這“卷子”本來已是自嘲自苦了,詞似化解了痛楚,有了游戲飄逸味,其實又轉多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另一首《金縷曲"山民出示國初諸公寄吳漢槎塞外尺牘,輒題其后》亦于對才士運命的同情感傷中翻出更深一重凄苦,吳兆騫謫戍絕域固是可悲,而畢竟還有顧貞觀、納蘭性德仗義援手,還有徐乾學、明珠等權貴引救,更有無數(shù)文壇名流的輿論支持,而今倒像是前輩風流,渺不可尋了,其痛可勝言哉?[4]
“幾幅叢殘紙。是當年、冰天雪窖,眼穿而至。萬里風沙寧古塔,那有塞鴻接翅?更緘寄、《烏絲》《彈指》。一代奇才千秋恨,換故人、和墨三升淚。生還遂,偶然耳! 諸公袞袞京華里,只斯人、投荒絕徼,非生非死。徐邈顧榮皆舊識,難得相門才子。嘆不僅、憐才而已。感慨何須生同世,看人間、尚寶瑤華字。只此道,幾曾棄!”
頻伽自序其詞云:“予少喜側艷之辭,以《花間》為宗,然未暇工也。中年以往,憂患眇歡,則益討沿詞家之源流,藉以陶寫厄塞,寄興深微,遂有會于南宋諸家之旨?!笨梢娖洹罢闩伞奔覕?shù)。值得注意的是,他有契于“浙派”處在于“寄興深微”的表達手段,目的則是為“陶寫厄塞”,這就與其宗主朱彝尊“江湖載酒”時期理念切近而離“體物”、“蕃錦”的末流較遠了?!蹲孕颉废旅嬗终f:“春鳥之啾啁,秋蟲之##,自人世之觀,似無足以悅耳目者,而蟲鳥之懷,亦自其胸臆間出,未肯輕棄也?!贝朔N冷傲的口氣亦大有別于“問其何語,卒不能明”的“笨學究派”,從此意義上說,他的創(chuàng)作所本乃是“有為而作”,路數(shù)為何并不重要,而其“殿軍”地位亦應由此予以辨認。
在“浙派”如日中天,“詞學奉樊榭為赤幟,家白石而戶梅溪”(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的大背景下,太倉王時翔則與其侄王策等組“小山詞社”,自成一軍,獨倡溫、李、晏、秦之學,對詞壇的“一尊”格局提出異見,表現(xiàn)出了可貴的“恥偕同社逐時趨”的理論和實踐勇氣,盡管他們走的也并非是光明大道。
王時翔(1675-1744),字抱翼,一字皋謨,號小山,鎮(zhèn)洋(今太倉)人,雍正六年(1728)以諸生薦授福建晉江知縣,卒于成都知府任上,著有《小山全稿》二十卷,其中《香濤詞》、《紺寒集》、《青綰樂府》、《初禪綺語》、《旗亭夢囈》各一卷,總稱《小山詩余》。
王時翔自跋其詞集云:“詞至南宋始稱其工,誠屬創(chuàng)見,然篤而論之,細麗密切,無如南宋,而格調韻遠,以少勝多,北宋諸君,往往高拔南宋之上。余年十五,愛歐陽、晏、秦之作……年來與里中舉詞社,強效南宋而不能工也?!边@番議論于朱彝尊的“創(chuàng)見”似無反感,他自己的制作也不廢南宋詞人之影響,而“強效”之“強”字終于是不甚以為然。他強調的是“愛”,即“性之所近”,而不樂聞“一尊”風氣,然而以北宋攻南宋都是各執(zhí)一端,以流為源,他也并不能把詞引導到正確的新變路途上來。
關鍵還在于他以及詞社其他成員的創(chuàng)作水準遠不及朱彝尊及其干將,如他的《臨江仙"次漢舒韻》:
“一段旅情無處著,閑眠中酒平分。燕歸窗里又黃昏。燈微屏背影,暗淚枕留痕。
夢入怨花傷柳地,分明有個人人。壓簾香氣倚輕裙。小園春雨過,扶病問殘春?!?/div>題材倩艷,情致依微,都有小晏遺意,語言也不事雕琢,但滋味尚不及小晏的淳厚。酒邊閑讀,自然佳甚,但即便造詣比得上前賢,也不適于轉移風氣。當然,王時翔本亦無角勝爭雄之意,他只是自適自娛罷了。
小山詞社成員有十余人,除王策、王愫、王嵩、王輅是時翔本族中人,尚有毛健,字今培,號鶴??;徐庾,字冏懷,顧陳垿,字玉停,號賓陽等,就中王策不但超跨同儕,成就亦遠在其叔父王小山之上。
王策,字漢舒,諸生,享年不永,著有《香雪詞抄》二卷。詞不專主一體而能奄有眾長。由于追摹晏秦,集中自然有如“夢中尋夢幾時醒,小橋流水東風路”(《踏莎行》),“傷薄命,憐孤韻,這般窮,生怕東風背了受西風”(《烏夜啼》)等言情刻入之辭,但如他自己所說“天生一種凄涼性”(《高陽臺"蘆花用吳夢窗韻》),成就最高的還要數(shù)那些或嗚咽清冷、或蒼莽感慨之作。前者如《臨江仙"呂城道中》:
“一棹離鄉(xiāng)才幾日,羈愁早似天涯。布帆風色掠蒹葭。雨晴山骨瘦,岸圮樹身斜。 荒店夕陽人賣酒,青旗冷趁飛鴉。不成村落兩三家。老藤籬角蔓,雜草壁根花。”
后者如《念奴嬌"金陵秋思》,題目極尋常,但如他這般激切而近乎追魂攝魄則極少見,可見積郁之深。這已是那個時代寒素文士的共同心態(tài):
“江山如畫,被西風旅雁,做成蕭索。人與門前雙樹柳,一樣悲傷搖落。舊院花寒,故宮苔破,今古傷心各。浮生皆夢,可憐此夢偏惡。
看取西去斜陽,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擱。料得芙蓉三徑里,紅到去年籬腳。瘦削腰圍,嵚嵜骨相,厭殺青衫縛。文章底用,我將歸事耕鑿?!?/div>乾嘉時期不逐時好而獨來獨往者還應提到彭兆蓀和張塤二人,與王策、郭麐等一樣,這也是“高才無高第”、聲名甚響而實遭埋沒的才人。
彭兆蓀(1768——1821),字甘亭,一字湘涵,鎮(zhèn)洋(今太倉)人,諸生,少神雋有聲,年十五應順天鄉(xiāng)試,后屢試不舉,遂絕意仕進,專力于詩古文詞,其人品耿介拔俗,所云“節(jié)目本來多磊坷,況抱冬心恬漠”(《賀新涼戈小蓮科頭箕踞長松下圖》)適可自為寫照。道光元年(1821),與婁縣姚椿同被薦孝廉方正科,相約不赴,未幾卒。有《小謨觴館全集》行世,詞存一卷,即稱《小謨觴館詞》。
甘亭駢文是乾嘉一大家,詩詞名與郭麐相埒,聲氣交通,足稱莫逆,然風格多沉厚博麗,有別于頻迦的通爽豪雋。其《賣花聲"雁門道中》句云:“西風尖似弩牙機。吹過紫崖松一片,卷出紅旗?!薄杜_城路》句云:“一握飛云,春波橫上酒邊臉”、“六月瓊疏,日光釵焰閃”都能見出奇橫的煉句功夫。《木蘭花慢"寄尤二娛金陵》則通首體現(xiàn)他這一特色,詞云:
“ 酒邊人去也,雁絡起,一天凄。有瞰燭饑鼯,吟莎潛蛩,叫樹醉雞。牢耶石耶滿眼,問何人、解唱白銅騠。欲賦郊居傳客,愁他讀錯雌霓, 小姑祠屋水東西,邸舍僦青溪。想桃葉江空,石橋巷小,丁字簾低。楊家槓家無恙,定翻香、小令脆于梨。記否寒齋風雨,寒花一稜秋畦?!?/div>甘亭詞集前有自序短短數(shù)語云:“填詞至近日,幾于家祝姜張,戶尸朱厲。予方心沓舌,無志與諸子爭長,而瀏覽所及,頗不欲囿于時論。……”其不情愿攪入“浙派”營壘也明矣。象《滿江紅"客中寄張子白八首》揮灑狂嘯,雖時露粗疏,要非浙派中人能言之語,其八是前七首種種行跡的總結,因而最為沉痛:
“仆本恨人,干甚事,淚花撲簌?平歷遍,中年哀樂,哀絲苦竹。最薄斷推才子命,難消第一團圞福。怪來年,騎省鬢星星,何其速?
《蓼莪》什,我廢讀;‘渴鳳’句,君應續(xù)。算兩番人事,一般悵觸。開合遲君拏艇至,埋愁共把糟丘筑。故悲歌,和爾七哀詩,同聲哭?!?/div>歷來學者論甘亭詞,多取其一部分清雅的小令,比起這樣精光干練、令人悚然的篇什來,是有一點不痛不癢了。
最后論張塤。張塤(約1735—1786后),字商言,一字商賢,號瘦銅,又號吟鄉(xiāng),先世居于吳興(今浙江湖州),門第高華,清初始遷至吳縣,乾隆三十年(1766)舉人,官內閣中書,有《竹葉庵文集》,詩二十六卷,《林屋詞》七卷,系晚年據(jù)平生所作《碧簫詞》五卷、《春水詞》二卷,《榮寶詞》十卷、《瓷青館悼亡詞》二卷刪定而成,[5]另有《紅櫚書屋擬樂府》二卷。
張商言官位甚卑,然才望重一時,與當時文壇名輩如沈德潛、畢沅、翁方綱、錢載、趙翼、吳錫麒、洪亮吉等交好,與蔣士銓尤契,詩風奇肆沉厚亦略同,填詞則有“小迦陵”之目,[6]嗣響陽羨詞宗陳維菘的風格,在當時蘇州詞壇是一位琵琶別抱、冷調獨彈的名詞人。作于早年的《賀新郎"觀演〈長生殿〉院本》不僅步了陳迦陵《虎丘五人之墓》的原韻,其激宕的詞情、卓絕的史識乃至冷峻的口氣亦都能得這位前賢的神髓。上片云:
“雨擺梨花罅。佛堂前,風波平地,可憐人鲊。未必卿卿能誤國,何事六軍激射。唐天子、何其懦下。一世夫妻猶如此,為今生、反使來生怕。雙星恨,高高掛?!?/div>
《沁園春"登叢臺放歌》則愈加膽開氣盛,恢奇骯臟,魄力似比同時師法陽羨的鄭燮、姚椿、蔣士銓等人猶有上之:
“高會當年,置酒從臺,明燈既張。有五銖一握,煙云冪歷;千金雙靨,白皙清揚。妾亦長生,君惟不死,月爛星輝照洞房。又說甚,探些些雀鷇,骨肉倉皇。我來盱眼都鄣,便屠狗、親蠶事已忘。況笙歌珠玉,臨風則散;精神魂魄,遇穴則藏。來者古人,去者明日,此意悲涼孰可商。憑闌久,但烏烏城角,吹入渾漳?!?/div>
商言在《林屋詞自序》中如此評價自己各小集的長短:“大概《碧簫》少作,最不足存,《瓷青》屢境慘毒,詞旨哀傷,當非正聲?!稑s寶》其庶幾精華昭灼,有暾然難掩者矣?!逼鋵嵥靡獾摹稑s寶詞》已經(jīng)開始斂才就范,清疏敦厚的傾向漸重,可喜之作反不及《碧簫》、《春水》二集為多。但如《消息"雁門關》、《六州歌頭"王猛墓》、《浣溪沙"飲酒十首》等或精悍、或老辣,確乎都是難掩光芒的佳什。飲酒十首之四作于其妻歿后七年,耿耿傷悼之情仍可令人動容:
“滄海明珠不可尋,七年井臼劇傷心。銜杯獨自意沉沉。 鬼蝶莫勝寒食雨,山花長似美人簪。也曾同醉一樓深?!?br>《瓷青館悼亡詞》刪存后尚得六十余首之多,其《洞仙歌"悼亡日近,舟楫雜詞十六首》等皆情見乎辭,讀之惻惻然,比之納蘭容若雖有距離,亦自有特色,在悼亡詞史上可占有一席之地的。 與郭麐、彭兆蓀等沉淪者比較不同的,張商言因分校四庫,得親禁近,集中“紀恩”、 “奉和”之詩作頗累篇牘,似多了些“奴氣”。這是大多文士的常態(tài),不能苛責的,但他自顧“馬周身世”,常有“蛣腹生涯,蟁眉伎倆,逆旅風光去住難” (《沁園春"十二月二十四日作》)的悲慨,認識究竟清醒且沉痛。晚年的一闕《念奴嬌"次偃師縣》不徒自言心境,亦適可為處于“十全王朝”盛景籠蓋下一大批才士下一痛切的轉語,錄之以為本節(jié)之結末:
“陰陽夕路,問道旁逆旅,誰譚元者?入洛才華空嘆息,略似鬼謀于社。膏以香煎,蘭寧永馥,鶴唳傷心話。生不五鼎,死而五鼎何也? 何如有視雞翁,亮風千載,賃屋尸鄉(xiāng)下?鄰曲忘機差自樂,豈在神仙聲價?物累無涯,吾生有限,智士知真假。龍云蛇霧,不然將為八鲊?!?nbsp;
[1]王昶為青浦人,王鳴盛、錢大昕、曹仁虎為嘉定人,趙文哲、黃文蓮為上海人。 [2]此據(jù)嚴迪昌先生《清詞史》,計壽當在五十左右,然沈軼劉、富壽蓀《清詞菁華》過春山條下評介有“獨惜其年僅二十九,假以中壽,所造不難有出人之境”語,乃據(jù)《吳縣志》而言,可另備一說。又:過春山詩亦佳,尤工五言,王昶《蒲褐山房詩話》有專條論及,所選句如“四山黃葉雨,一枕白蘋風”、 “十年吳苑客,一臥海門秋”、 “往事悲青鏡,余生付白鷗”、 “門掩藤蘿月,人歸橘柚煙”等,皆可見其品格心境。[3]過春山本姓任,見于王豫(柳村)《江蘇詩征》卷四十五。[4]題中所云“山民”系徐達源字,陳去病《五石脂》有專條云:“……嘉道間松陵一名士也,生平慕文衡山之為人,因納貲為翰林待詔,入京遍交諸名士……若法式善、吳錫麒、洪亮吉輩……與妻吳姍姍夫人瓊仙俱列隨園弟子籍?!边_源是嘉道時聲名甚大的蘇州詩人,交游廣闊,對于當時東南文壇頗有關系,故附注于此。 [5]《全清詞鈔》張塤小傳另列有《竹葉庵詞》一卷,未見,疑由其集名訛成。[6]其《賀新郎》小序云:“歸愚先生為余言,山樵先生(汪?。┯谖木拼箨?,論江南少年之士必首稱余,呼為‘小迦陵’。 ”見《林屋詞》卷一。又:其《題陳其年先生填詞圖》云:“少年喜讀迦陵集,思得黃金鑄此人。今日屋梁能仿佛,果然明月是前身?!弊云谥庖嗝饕?。
第五節(jié) 群星挺秀的晚近詞壇 清代文學史的所謂“中葉”與“晚近”界限其實非常模糊,也難于猝然劃分。依照近代歷史一八四零的分期固然簡便,卻因遽然割斷文學史程間的內在聯(lián)系而易滋錯訛,此一點學界已漸有爭論。在未有更合理的年限確認之前,考慮到詞史的特殊運程,本書擬采用道光十年周濟重刻(1830)張惠言《詞選》時為斷限,[1]詞人則參考其創(chuàng)作活動旺盛期及對后學的影響綜合而論,如陶梁僅幼于郭麟五歲,彭兆蓀四歲,考慮到他逝世已在咸豐七年(1857),宋翔鳳也僅小陶梁四歲,逝在咸豐十年(1860),故都放在本節(jié)中一并紹述。 茲先說陶梁與“后吳中七子”。學界往往將主宰近代詞壇的常州詞派年限上推到張惠言與張琦兄弟嘉慶二年(1797)編輯《詞選》時,其實常州宗風大暢是在三十余年之后,即前面提到的周濟重刻該書以及他自己的《詞辨》和《宋四家詞選》刊版之際。[2]在此之前和之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浙派”雖然逐漸勢微,路徑越走越窄,卻仍是有著大批詞人從各種角度參與、整合和試圖挽救的。郭麐是代表,陶梁和“后吳中七子”也是不能不予關注的重要人物。 陶梁(1772-1857),譜名惟梁,字寧求,號榮堂,更號鳧薌,又作芙香,長洲人,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官至禮部左侍郎。著有《紅豆樹館詞》八卷,又有詩十四卷,輯編《詞綜補遺》二十卷,《畿輔詩傳》六十卷,別有多種著作。鳧薌成進士前,曾館于王昶邸中,助輯《國朝詞綜》、《湖海詩傳》、《金石粹編》等巨帙,中晚年偕高位聚集書畫,延納才士,故為王昶后又一大風雅盟主,又以八十六歲之高壽,身際乾、嘉、道、咸四朝,比王昶尤具認識意義,乃是晚近詞史轉捩人物之要員。 陶梁早期詞風“幽潔妍靚”(王昶語),純是浙派家數(shù),至晚年而詞風漸化,豪膩兼取,有“連取情人成眷屬,蘇柳何分門戶?把肝膈、從中傾吐”(《賀新郎》)之語,詞境已非“浙派”末流所能圈繢,[3]惟成就尚不能稱超軼。其詞之佳者如《甘州》,是感懷早年創(chuàng)作歷程之作,聲情綿渺,有小序云:“浙西山平水遠,余往來吳興、欈李間,扁舟一葉,溯回上下,或倚棹微吟,或推篷覓句,慢詞小令,得之水次居多。秀水友人吳君竹虛為作《客舫填詞長卷》,因倚此調?!痹~云:
“記江湖聽雨十年情,漂泊只扁舟。對空山古驛,寒煙冷樹,此意悠悠。忘卻故鄉(xiāng)何處,飛夢到閑鷗。載取孤燈去,還載離愁。
獨自微吟擁被,和一聲漁笛,唱過薲州。恁銷磨艷冶,不似少年游。且休問、紅樓柳色,被西風、吹作一天秋。芳心遠,五湖歸好,無奈勾留?!?/div>“后吳中七子”是指朱綬、沈傳桂、沈彥曾、戈載、吳嘉洤、王嘉祿、陳彬華等七人,時稱詞界之“吳派”,其實底子里乃是“浙派”右翼,影響也不僅限于蘇州一邑。
朱綬(1789—1804),字仲環(huán),號酉生,元和(今蘇州)人,有《知止堂詞錄》三卷。沈傳桂(1792—1832后),字隱之,一字閏生,號伽叔,長洲人,有《清夢庵二百詞》。沈彥曾,字士美,號蘭如,長洲人,有《蘭素詞》。戈載(1786—1856),字孟博,又字弢甫,號順卿,吳縣人,其《翠薇花館詞》多至三十九卷,又纂《宋七家詞選》、《續(xù)絕妙好詞》,而以《詞林正韻》享名最盛。吳嘉洤(1790—1865),字澄之,又字清如,吳縣人,有《儀宋堂詞》。王嘉祿(1797—1824),字綏之,號井叔,長洲人,有《桐月修簫譜》。陳彬華,字元之,號小松,吳縣人,有《綺玉》、《瑤碧》二詞集。
七家中,王嘉祿早亡,陳彬華、沈彥曾名亦不顯,成就較高者是其余四人,彼時吳地文人題贈四家詞集的篇什數(shù)可以百計,多溢美之辭。四家中又以戈載影響力最大,但詞則講求“字字協(xié)律”,喜于序中詳辨聲調葉韻,故“平庸少味,閱至十篇,便令人昏昏欲睡”(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倒是朱綬與沈傳桂二家時有可誦之章。沈傳桂《陌上花"真州柳屯田墓》感喟頗深,亦可代表“七子”的典型風格。詞云:
“鈿車路冷,無邊芳草,淚痕彈上。冶魄棲煙,絲柳墓門青長。愛才只有蛾眉好,解得醵錢仙掌。嘆清姿去久,斷腸句、尚留凄響。
世間兒女意,愁脂恨粉,付與幺弦低唱。夢語花香,胡蝶一生飄蕩。綠蕪暗灑清明雨,春色夜臺誰賞?問浮名換否,月殘風曉,幾多惆悵。”
“浙派”詞至于后“吳中七子”,已是到了窮途末路。作為“七子”領袖的戈載是位專業(yè)的詞學聲律家,精研詞律原也于詞有功,然姑不說其內容無關于時世,作詞時過于求聲律而不能以意統(tǒng)帥,則勢必要導致如郭麐所說“凄楚抑揚,疑若可聽,問其何語,卒不能明”(《靈芬館雜著"梅邊笛譜序》)的結果,這也正是“七子”身上或多或少的共同弊病。如果說郭頻伽是以“通變”為“浙派”續(xù)斷回生的話,“七子”則為自己多加了“墨守聲律”這一重鎖鏈,大勢黯然,已是無可避免的了。與“七子”同時而謹守浙派家法的還有孫麟趾(字清瑞,號月坡,1790—1860),這也是吳中詞學一老宿,為詞酷嗜張炎,心摹手追,不失跬步,畢竟少動人之處。此是又一力證。
晚近蘇州詞壇最先應注意的是要數(shù)宋翔鳳。他不但詞之創(chuàng)作成就頗高,在詞學理論上是折衷“浙”、“?!眱膳稍~學而出的特殊人物,更因與龔自珍交好而可藉以審視一代才士群體之心態(tài)。才士心態(tài)是晚近詞史的一大關目,不于此著眼,便難探得這一階段光怪陸離表面下深刻紛雜的底蘊。
宋翔鳳(1776—1860),字于庭,長洲人,嘉慶五年(1800)舉人,官湖南新寧知縣、保慶府同知。著有《浮溪精舍詞》,內含《香草詞》、《洞簫詞》、《碧云庵詞》各一卷,又有《樂府余論》一卷。
宋翔鳳是著名學者、古文家,具經(jīng)世治用之心,學識才情都堪稱一流,于時勢也感慨頗深。道光十五年(1835)林則徐任江蘇巡撫時與翔鳳甚多交往,以后他歷經(jīng)戰(zhàn)爭動蕩,又曾入鄧廷楨幕下,本該如晚他兩輩的秀水詞人周閑一樣,唱出很多“大題目”、“大意義”(謝章鋌語),可是檢點其詞,慷慨凄婉之音都不少,卻與現(xiàn)實若即若離。這一不應有的也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與他個性誠然有關,與時世人心及詞壇風會關系尤重。
他在《香草詞自序》中詳細敘述了自己詞學理念的接收和變遷過程:“予弱冠后始游京師,從故編修張先生受古今文法。先生于學皆有源流,至于填詞,自得宗旨。其于古人之詞,必椎幽鑿險,求義理之所安……其自為詞也,必窮比興之體類,宅章句于性情,蓋圣于詞者也……后間為歌詩以示工部汪君小竹。汪君亦工詞,因為余言:……‘蓋窮居則氣郁,氣郁則志衰,志衰而慮亂,慮亂而詞碎。而能歸之節(jié)奏之微,道以聲音之變,各使就理,靡不開暢,又能包含蘊蓄,不盡其聲,俾皆平其氣以和其疾。是以填詞之道,補詩境之窮,亦風會之所必至也。’”
這里說的“故編修張先生”即是常州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張惠言,翔鳳說他是“圣于詞者也”,可見推崇?!肮げ客艟≈瘛敝傅膭t是儀征詞人汪全德。全德字修甫,小竹是其號,嘉慶十年(1805)進士,有《崇睦山房詞》一卷,曾廁名《七家詞選》中,詞是浙派風味而較清朗,不艱澀。翔鳳實際上傾向于接受的乃是他的以“俾皆平其氣以和其疾”為核心的浙派詞論。何謂“平其氣”,有何謂“和其疾”?不過就是要屈服于嚴酷現(xiàn)實,任它壓抑,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罷了。他的好友龔自珍有名句云:“避席畏文文字獄,著書只為稻粱謀”,態(tài)度有別,需面對的則差不多。所以宋氏詞顯得“淡遠”些事出有因,也與后“七子”不同。其“身心若桎梏,名字若黥劓”、“識沉淪之可悲,諒疏狂之有托”(《香草詞自序》)誠是大苦語,亦是當時無數(shù)才士的共同狀況和心聲。
其《高陽臺"自題笠屐寫真》作于中年,即是半世漂泊心聲之吐露:
“何事蹉跎?輕過壯老,虛生四十余年。鬢影絲絲,幾人識向愁邊。章門昔日經(jīng)游地,遇尋常、貌我寒肩。到而今,依舊飄零,獨立花前。 昂藏七尺空如寄,負芳春明月,遙夜清弦。觸事悲涼,舊塵往夢都捐。從茲笠屩江湖里,去安排、水宿云眠。且收來,眼底群峰,腳底蒼煙?!?/div>另一首《摸魚兒"題畫鐘馗》亦是熟題,但所謂“蕭條意,絕似天涯倦旅”,這其實是藉寫自心之作,所以獨佳。上片云:
“計年年、艾符蒲酒,人間頻過端午。又從度索山頭至,當日鬢須如故。長劍拄。跨黑衛(wèi)伶俜,偏踏崎嶇路。揶揄任苦。趁醉眼朦朧,夜燈閃爍,只認舊途去?!?br>
翔鳳詞佳篇還有很多,如《迷神引"毗陵志感》寫情之凄咽,《念奴嬌"娘子關》詠古之雄奇,數(shù)首《沁園春》抒懷之豪宕,都是一時之選。而《望江南"青齊路》以“尖風”對“猛雨”,又“鴉柁殘照一抹紅”之句,都見出巧而不纖的煉字句功夫。最后錄其《洞仙歌"再題定庵詞》,此詞與《百字令"歲暮舟中讀龔定庵詞》等都深能箋探龔自珍詞心,因而頗具詞史史料價值:
“香銷酒冷,是年來情緒。觸動凄涼得君語。為春蠶早夜,拋了繅車,如再轉,不定安排何許?
原知無倚著,墮向情天,剩有情絲理還吐。莫去問琵琶,搓作哀弦,已負盡、詞人辛苦。為鎮(zhèn)夕、長吟寄空江,道幾尺潮添,未關寒雨?!?/div>論晚近蘇州詞史還不應缺失陶然和潘、沈二姓詞人群。陶然(1830-1880),字藜青,號芑孫,咸豐十一年(1861)拔貢,家世業(yè)商,自己也精通商術,所贏金隨事散去,后乃以名儒詞人終,守身自持,不附權貴,弟子奉為大師,其人格力量澤被吳中人文甚深,影響及于陳去病、柳亞子等南社巨擘?!?】其詞稱心而出,不傍門戶,亦無描頭畫角之態(tài),激壯處時入陳迦陵堂奧,故不徒是晚近詞壇一高手,求之數(shù)百年姑蘇詞界,亦難覯見。其《金貂換酒"酒后放歌》云:
“白日繩難掛。君不見,燕來燕去,花開花謝。身世百年同一盡,萬事回頭都假。只風月、古今無價。達者及時行樂耳,彼名馳、利驟何為者?富與貴,空花也。 揚州舊夢情牽惹。記當年、畫船簫管,畫筵杯斝。多少金錢揮灑處,贏得里兒唾罵。卻不道、塞翁之馬。百萬標黃千萬紫,可有人帶入重泉下?休笑我,醉中話?!?/div>陶然詞集名《味閑齋詞鈔》,又名《蜆江漁唱》,篇什并不甚多,傲骨棱棱、看破軟紅塵的語句卻俯拾皆是。如“始信人生如傀儡,隨著絲兒來往?!保ā栋僮至睢罚?、“高才淪落,古今大抵如此”(《壺中天》)、“如此良宵如此景,鬼亦旁觀冷笑”(《金縷曲"丙辰除夕》)、“白晝揶揄都是鬼,喚鐘馗、為我撩衣舞”(《金貂換酒"午日感賦次兼伯韻》)等其實都是備嘗寒涼后的強作解脫語,乃以高亢憤激出之。聯(lián)系到日后南社大批狂怪豪雄的才人之出現(xiàn),陶然在精神上是有著一種先導的意義的。
晚近世族詞人的創(chuàng)作以吳縣潘氏規(guī)模為最大。其主要詞人家世流變如下表:
潘世恩 潘世璜 潘世璠
潘曾沂 潘曾瑩 潘曾綬 潘遵祁(潘遵璈) 潘希甫
(潘鐘瑞)潘祖蔭(潘觀保) 潘介繁
上表中,潘世恩兄弟和潘祖蔭皆是晚近名宦,雖通文事,詞不算當行,潘希甫名聲也不甚彰,最知名的似數(shù)潘曾沂三兄弟,而成就最高的則是潘鐘瑞與潘觀保二人。潘氏一門詞風都近浙派,以清俊見長。比她們較早則有吳江沈曰壽、沈曰富、沈曰康兄弟的“紅梨社”,就中曰富(1808-1858)字沃之,號南一,道光十九年(1839)舉人,為姚椿入室弟子,詞自寫性情,多磊落慷慨之音,頗具師風,成就在潘氏諸詞人之上。其《滿江紅"吳愚甫丈<冬烘先生圖>》自嘲自謔中饒具傲岸之氣,如這般直吐下層知識分子牢騷而煙火味又如此濃足的篇什不能多見:
“禿樹低垣,正晴旭、暖融窗紙。朔風遞、書聲清澈,如瓶瀉水。五十不官成學究,六經(jīng)能讀稱學士。有熱腸、一副比爐溫,未灰死。
硯田入,供甘旨;一絲溢,妻孥恥。盡布衣茸帽,一寒至此。酒熟頻邀鄰曲叟,詩成自笑村夫子。任豪家、錦帳暖如春,冰山耳?!?/div>論清代蘇州詞史,斷應以黃人為殿軍。他是綰結蘇州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關鍵一環(huán),一部《摩西詞》奇麗逸放,可為蘇州詞史劃上一個散射著異彩的句號。
黃人(1866-1913),初名振元,字慕韓,中年改名人,字摩西,昭文(今常熟)人,十六歲成諸生,與吳梅交好,又與龐樹柏(字檗子,1884-1916)等結“三千劍氣社”。光緒二十六年(1900)東吳大學堂建立,與章太炎同任文學教習,撰著中國第一步文學通史,凡三十六冊,一百七十余萬字。【4】宣統(tǒng)元年(1909)入南社。詞集名《摩西詞》,都八卷,其中遍和龔自珍、蔣敦復諸家詞,風調略似而恢奇猶有過之。其《鳳棲梧"自題詞集后》既自道詞心,亦可見其風格:
“寸心萬古情魔宅,積淚成河,積恨如山疊。愿遣美人都化月,山河留影無生滅。
月墮西頭終費覓,后羿長窮,羞受純狐憶。飛上青天無氣力,彩毫一擲長虹直?!?/div>《金縷曲》則長歌當哭,氣魄如排山倒海。這是用傳統(tǒng)方式吹響的嘹亮的革命號角,從黃摩西身上已能看出民主革命先驅們棄舊圖新、不惜殞身的豪情盛慨。一部蘇州詞史以吳梅村愧悔的淚水開篇,而以黃摩西激越的高歌落幕,歷史推轉的這條奇異軌跡不能不令人感喟萬端:
“鬢發(fā)蕭蕭矣。問千年、古人滿眼,疏狂誰似?火色鳶肩空自負,一個布衣而已。算造物、生才多事。云氣壓頭風雨惡,擁琴書、歌哭空山里。淚化作,一江水。
少年舊夢無心理。再休提,龍標畫壁,羊車過市。李志曹蜍生氣絕,若輩安能相士?只當作、揮金浪子。哀樂傷人真不值,剩此身、要為蒼生死。愁萬斛,且收起?!?br>
【1】【2】均請參見嚴迪昌先生《清詞史》第四編第一章有關論述。
【3】湖北監(jiān)利詞人王柏心跋《紅豆樹館詞》有“包含宏大,直舉胸情”語,吳梅敘陶然的《味閑齋詞鈔》亦云:“遜清一代吾鄉(xiāng)詞學,西堂實推冠冕,至鳧薌而詞境始大?!卑矗簠敲匪浮拔徉l(xiāng)”應是長洲、吳縣、元和等府治所在地,不包括外邑,否則將置梅村于無地矣。
【4】黃人生平及《中國文學史》之情況可詳參王永健先生《中國文學史的開山之作》一文,見《中國雅俗文學》(第1輯),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5】詳參嚴迪昌先生《近代詞鈔"陶然小傳》,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版,13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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