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散文《留在記憶里的故事》之五

逝者如斯，年少的時光、青春的歲月，還有那昨日的悲歡將永不會為我重來。曾讓我那樣魂牽夢縈的生命旅程中的點點滴滴、曾讓我流淚的愛情，在回首時，也不過，恍如一夢……

——題記

我的奶奶

文／賀棟（山西）

我的奶奶是在我讀初一那年的春天去世的，距今已經(jīng)快四十年了。

我不知道我奶奶的姓名，不知道她的生辰，也不知道她是哪一年嫁給我爺爺?shù)?，我只記得奶奶的娘家是在我們村北坡下的西王村，離我們村大概有十幾里地。

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就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

我奶奶一共生了兩個兒子、四個女兒，這便是我的伯父和我父親，我的四個姑姑。我也沒有見過我的二姑，她也是早早地就離世了。

我對我奶奶的記憶，是零碎的、不完整的，只有幾個片斷。但是，在我的這一生中，奶奶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以至于四十年來，我一直難以忘懷，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是那樣的刻骨銘心。

我奶奶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家婦女，從她一生下來，就飽嘗生活的艱辛。在那個年代，她像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小小的就被裹了雙腳，她拖著一雙小腳，走完了她七十年的艱難的人生旅程。

其實奶奶的骨子里還是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的沿續(xù)香火的理念深植于她的內(nèi)心。我的伯父和伯母連著生了兩個女兒，沒有生下一個男娃。所以雖然兩個表姐都先我出生，但是并不討我奶奶的歡心。后來，我出生了。我是家里的長子，也是我們賀家第一個男娃，可想而知，我奶奶對我的疼愛會有多深。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關(guān)于我奶奶，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我一個人偷偷去了尹家山外婆家。晚上奶奶等不見我回家，象瘋了似的，拄著她那根拐杖，邁著那雙裹著的小腳，去村里學(xué)校、池泊邊、還有淺溝里，找了我大半夜。等我連夜被親戚從尹家山接回家時，我奶奶緊緊的攥著我的手，在我耳朵邊反反復(fù)復(fù)說的那句話：“孫子呀，你這是要你奶奶的命哩。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奶奶也活不成啦?！?/p>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關(guān)于我奶奶，我印象最深的，還有一件事。那是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年的冬天，我奶奶去她娘家住了半個多月，回來的時候，她牽了一只黑色的小狗。雖然那只小狗挺溫順的，沖我搖頭擺尾，我卻嚇得不敢過去。我奶奶便把我硬拉到小狗跟前，拽住我的小胳膊讓我摸小狗的頭和耳朵，對我說：“東兒，不害怕，奶奶見你整天一個人悶的，就把這只小狗給你帶回來啦?！?/p>

我給這只小狗起了個名字，小黑。小黑特別的乖巧和聽話。于是，我就經(jīng)常帶著小黑去外邊玩。在黃土坡的梯田上，在通往農(nóng)田的小路上，小黑常常像個忠誠的衛(wèi)士，在我身前身后搖擺著尾巴躥來蹦去的撒歡兒。往往我從地上撿起個土坷垃往前邊一拋，小黑便如猛虎下山似的朝前躥去，揚起一路的塵土。

就這樣，我奶奶為了讓我開心，給我從她娘家?guī)Щ亓诵『冢o小黑喂食，清理小黑的大小便，在小黑病了的時候給小黑叫村里的獸醫(yī)……而她對所做的這一切，卻是毫無怨言，沒有發(fā)過一句牢騷。

可惜的是，小黑在陪了我兩年多后，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午后，卻因偷偷地在外邊吃了被毒死的雞肉，死了。那天下午我下學(xué)回家，見小黑沒有象往常那樣在家門口等我，就去問正在窯里做飯的我奶奶見小黑了沒，奶奶說沒看見，我急了，就家里家外的找，最后終于在家里的柴禾堆旁邊發(fā)現(xiàn)了小黑，她嘴里冒著白沫，全身冰冷，四條腿已經(jīng)僵硬了。我哭了起來。我奶奶聽見我哭，邁著一雙小腳跑了過來。任我奶奶千勸萬勸，我仍然在不停的哭，甚至還頂撞我奶奶沒有看好我的小黑。我記得我哭的是那么的傷心、那么的絕望。我哭泣著，在家東南邊的梨樹下挖了個坑，找了頂破草帽、一只碗、一個玉米面窩窩頭，連同我的小黑，一起埋了。

作者的父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修建的房屋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關(guān)于我奶奶，我還清楚的記得，我曾經(jīng)那么冷酷的傷過她的心。那是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那一年。期末西村聯(lián)校組織統(tǒng)考，我語文考了98分，數(shù)學(xué)考了100分，是整個聯(lián)校五年級第一名。聯(lián)校獎給了我一只綠色的鋼筆和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我特別的珍愛，把它們藏在一個枕頭套里面?？墒?，有一次，我奶奶在洗衣服時見那個枕頭套臟了，就把枕頭套連同一大堆臟衣服放進了家里洗衣服的那個大盆，并在大盆里放滿了水，還用一個木頭錘子錘了半天。等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我舍不得用的那支鋼筆已經(jīng)斷成兩截了，那本塑料皮的筆記本也已經(jīng)不能再用了。我生氣的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沖著我奶奶就大吼大吵，什么話難聽就說什么。我奶奶也知道她闖禍了，默默地在一旁抹著淚。過了一會兒，她從一個包裹里取出了僅有的幾張毛票，仔細的數(shù)了又?jǐn)?shù)，然后怯生生的對我說，“這是俺這幾個月積攢下來的，有二塊三毛錢，給你，你一會兒去村供銷社買筆和本子。你可不敢再生氣啦。氣壞了身子骨可不得了啦。”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關(guān)于我奶奶，我還記得，從我生下來滿月以后，到我上小學(xué)，我一直和我奶奶在一起住，住在老家西面那兩孔窯洞里。我父親、母親和我的弟妹們則住在那三間北房里。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情愿和我奶奶一起住。那些年，我奶奶象慈母一樣的疼愛著我、呵護著我。比如每次我父母親打罵我的時候，我奶奶便會護在我前面，數(shù)落我的父母。在我的內(nèi)心里，在我有生以來的記憶里，我感覺我奶奶對我，比我父母對我還要親、還要好。所以，那時候，我一直依賴著我奶奶。

老家長滿雜草的小院

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那年，剛立秋，我奶奶就大病了一場。她終日躺在西窯里的那面土炕上，生活也不能自理了。那時我還和我奶奶在一起住著。我已經(jīng)懂事了。我就喂我奶奶吃飯喝藥，為我奶奶倒屎尿盆。天氣一天天的冷了。窯里更是濕冷濕冷的。每天下午一放學(xué)，我便從院子里抱一捆玉米桿或是棉花柴，早早地把炕窯燒熱。窯里總是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尿騷和藥水混合的味兒。但我沒有嫌棄。我還是每日重復(fù)著、小心地照料著我奶奶。

我奶奶怕是不行了。一天下午，家里來了一個算卦的老漢。他仔細瞧了我奶奶半天，又掐著手指算了半天，說道：冬至那天是個坎兒。

我明白這話的意思。那些日子，我的心沉沉的、空空的，象是被人抽去了靈魂，變成了一個稻草人。我盼著每天過得慢些、再慢些，我害怕冬至那天的到來，我好害怕我奶奶會在冬至那天真的死了。

那段日子里，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奶奶。我知道，如果我奶奶真的不在了，這世上就沒有誰再疼我愛我寵我了。每一天的夜晚，臨睡前，我都暗自祈禱，我奶奶沒事，好好的；每一天早晨醒來，第一眼我都會先看看我奶奶是不是還好好的。在這些對我來說提心吊膽的日子里，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四十多年來，每每回想起來都是那么清晰的一個夢：

在我們村景兒家的東邊的溝沿上，有一個圓口的、深不見底的洞。月色朦朧。我奶奶一個人拄著她那根木頭做的拐杖，顫巍巍地走到洞跟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就從洞口上滑了下去。我慌忙伸出手去拉奶奶，但是奶奶卻已經(jīng)掉下去了?！澳棠獭?，我大叫了一聲，從夢里醒了。

那一年的冬至日還是到了。那一日，我向班主任老師撒謊說病了，請了一天假，一整天都呆在我奶奶身邊，一步也不曾離開；直到窯洞的窗戶上太陽的光芒已經(jīng)退去，直到窯洞里點起冒著黑煙的煤油燈，奶奶還是同往日那樣呼吸著，我才總算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我奶奶終于活下來了。

在我10歲那年，我過繼給了我的伯父。在那個缺衣少穿的年代，已經(jīng)是一個大男孩子的我，一年四季，身上總是穿著一件已經(jīng)洗的發(fā)白的草綠色的洋布上衣和一條屁股上補了一塊大補丁、兩條褲腿上也已經(jīng)各補了兩三塊補丁的藍色的洋布褲子。那簡直是太傷害我的自尊心了。可是，我卻不敢跟伯父和伯母說。伯父脾氣特別的不好，我一說，保不齊就會被他破口大罵一頓。有一次，我看見二姐穿的一條褲子舊了，就央求她把她那條舊褲子給我穿。幾天后，二姐穿了一條嶄新的褲子，把她那條舊褲子給我了。我高興的蹦了起來，立馬穿上那條沒有補丁的褲子去給我奶奶看。等我奶奶聽我說這褲子是二姐穿剩下的，她的臉立時陰了起來，要我馬上脫下來，嘴里念念叨叨的說，“女孩子穿過的褲子，你一個男孩子不能穿，不吉利?！蔽肄植贿^奶奶，只好悻悻然地脫下了那條褲子，還給了二姐。

“你瞧你瘦成啥樣啦？”我奶奶又在我耳朵邊叨叨，“快把這個吃了，你在長身體，營養(yǎng)跟不上可不行?！蹦棠虈Z叨著，我睜開眼，就看見我奶奶手里攥著兩顆煮熟的雞蛋。

“奶奶，家里不是沒雞蛋了嗎?”我問。

“是俺偷偷藏下來的?！蹦棠躺卤徊嘎犚?，壓低聲音說。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我奶奶總是把我姑姑們來看她時拿給她的那些好吃的，比如蛋糕啦、糖豆角啦、煮餅啦、罐頭啦、麻花啦什么的，偷偷地藏了起來，她自己卻舍不得吃，都留給我吃了。每每看著我吃，奶奶的眼里便溢滿了慈祥和幸福。

我小學(xué)畢業(yè)了，在本村學(xué)校繼續(xù)讀初中。

崖畔上開滿迎春花

那一年，剛一立春，天氣乍暖還寒。我家窯洞的崖畔上，迎春花迎著寒風(fēng)盛開了。星期天的下午，生病中的我奶奶突然對我說，她想我大姑了，想讓我去相距十來里的溝對面的中王尹村去接我大姑。我答應(yīng)了我奶奶。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卻是我和我奶奶今生永遠的訣別。那天天快黑時，我和我大姑（她也是裹著一雙小腳，走起路來吃力而且特別的慢）走了三四個小時，才到了我們村。剛一走進我家，我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家里擠滿了人，從我奶奶居住的窯洞里傳來陣陣讓人撕心裂肺的哭聲。我擠開眾人，飛快的跑了進去，我看到我奶奶躺在炕上，已經(jīng)過世了……

在那個開滿了迎春花的春日，我的奶奶走完了她七十年的人生旅途。

家鄉(xiāng)日出

我奶奶不到30歲，我爺爺就撒手而去，留下我奶奶一個人，撫養(yǎng)大了兩兒四女，并相繼為兒女們成了家。我奶奶的一生，是艱難困苦的一生。但她卻象我家崖畔上開滿了的迎春花，不懼凜冽的寒風(fēng)，將美麗、芬芳、和希望帶給了這個世界。

奶奶去世已經(jīng)四十年了。四十年來，我常常會想起我奶奶。我知道，還記得我奶奶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今天，我寫下我奶奶和我的這些塵封的往事，是為了給曾經(jīng)疼愛了我十幾年的我奶奶一個交代，也是為了寄托我對我奶奶的那份日以繼夜的懷念。

歲月無情。這些年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我的奶奶、我的大姑、我的三姑、我的父親、我的伯父一個個離我而去。余生不多。若干年以后，等我也和這個世界說再見的時候，等我去地下尋找我已逝親人們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的奶奶是不是還認得我？！

我的奶奶啊……